第15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931
  孟璿忿忿地走了,她起身回了西暖閣,懶綿綿地往軟榻上一靠。

  斂秋跟進來,在她腰後墊了個墊子。

  方才閑逛的時候倒不覺得,眼下坐了一會子,腰間那股酸疼感又起來了,時夏送完孟璿回來問她要不要再擦點藥,她蔫蔫地應了聲:“擦擦吧。”

  時夏笑道:“就知道小姐難受,這幾日連奴婢都覺得有些累了。”

  她沒接話,翻了個身趴著,任由時夏給她擦藥,開始回想孟璿的話。

  其實她是真的不在意孟璟納多少妾收多少通房,畢竟連父親那樣一門心思撲在公務上的人都有兩門妾,從前在外祖家裏也是,各個舅舅院裏少說也有三四個人。

  她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最重要的是,她對孟璟完全沒那份心思,爭風吃醋這等事,與她完全無關。她方才說不介意,並不是裝大度。

  從八歲到十三歲這五年裏,她是跟著外祖過的。正是開始學著明是非辨人心的年紀,外祖家也算書香世家,將她性子養得比娘親還要淡上幾分,當初來宣府的路上,她想著能有間小院子安安分分地待著,隻要孟璟日後不把聞覃娶回來抬做平妻,便是一輩子也瞧不見他,她也沒什麽好說的。

  她抿了抿唇,雖然長公主定不願意,但現下這情形,倒像是她被迫橫在二人之間,做了棒打鴛鴦的幫手了。

  卻不料來之後,孟璟雖然語氣裏依然處處都是輕蔑和譏諷,但明麵上的禮數一項也沒虧待她。

  他以禮相待,她自然也該多少盡一份為妻之責。

  畢竟,名義上的夫妻總歸是要做的。

  她忽然發現,她確實還得花些時間去找自己的位置。畢竟,婆母說的其實也沒錯,出嫁從夫,不管日後她和孟璟關係如何,她這一生,終究是要係在他身上的。

  她這般想著,整個人也懨懨的,時夏大概也是真累著了,下手忽輕忽重的,惹得她時不時地哼唧兩聲喊疼。

  斂秋接過時夏手中的活,輕聲道:“奴婢從前常伺候夫人的,少夫人不介意的話,讓奴婢來試試吧。”

  楚懷嬋點頭,斂秋下手當真力道合適,很是舒服,想是做慣了這事的,她遲疑了會兒,問:“小侯爺不大去槐榮堂麽?”

  斂秋“嗨”了聲,想說什麽,話都到嘴邊了又咽了下去,轉而揀了不要緊地說:“二爺哪兒都不常去,一般就待在閱微堂,隻每月朔望按時過來給侯爺夫人請個安,府裏別的地兒一概不去,事情也一概不管,隻偶爾會去外頭見客議事。”

  “他不是隻掛了個銜,並無差使麽?”楚懷嬋側頭看她一眼。

  “興許是以前的朋友吧,侯爺以前在後軍都督府的時候,也常掛帥回宣府做總兵官領兵打仗的,那會兒宣府這頭十場仗倒有七八場是侯爺親自掛帥上的戰場。當日侯爺也是在宣府負的傷,回京不便,不然夫人遠在京師,也不會拖家帶口地回到國公府來。”

  斂秋迎上她的目光,短促地笑了聲:“那時候侯爺回來打仗都會帶著二爺的,興許二爺在都司衛所裏結交了什麽好友也未可知。”

  五年前先皇駕崩的那場仗的確發生在宣府,當時的總兵官鎮朔將軍也的確是西平侯。

  但傳聞裏,孟璟也是那時候,在京師裏頭為聞覃傷的腿。

  那場使得天下易主孟家落敗的仗,原來他並未參與啊。

  她思緒已經飄遠了,斂秋輕聲絮叨:“二爺不管事,也不喜歡別人管他的事,連夫人也不例外。之前在病榻上困了好幾年,脾氣也實在算不上好,這半年來才稍微好了些,從前夫人其實還是……”

  楚懷嬋看向她的目光裏帶了些許探詢,其實不必點明,她也能想象到,一個瘦弱女子,既要照顧一個長年臥床的丈夫,又要照料一個雙腿被廢不能下地的兒子,還要顧及一個小孩子的諸多事宜,該有多難。

  趙氏如今也不過四十又幾的年紀,白發竟比父親還要多些。

  更何況,這個兒子還是個不知體諒她難處的。

  楚懷嬋點點頭,示意她明白了,輕聲道:“一會兒去問問母親,若母親不介意的話,以後我每日過去陪母親用膳吧。”

  斂秋麵露欣喜之色:“少夫人通情達理,夫人想必很欣喜,奴婢一會兒就去向夫人知會一聲。”

  “嗯,辛苦你。”她遲疑了下,又道,“按理我剛進門,這些話本不該說。但不管怎麽說,畢竟也是嫁過來了,日後如何也得在這裏過日子,早間去請安,又瞧著母親很喜歡你,這才多說一句。”

  她這話說得鄭重,斂秋愣了下,道:“您是主子,沒有不該說的道理,您請講。”

  楚懷嬋斜覷了她一眼,輕聲道:“你們做下人的,特別是你這種主子打心眼裏看得上的,莫要在心裏嘀咕主子的不是。你是夫人跟前伺候的,固然將夫人的不容易看在眼裏,但二爺也未必容易,兩處都多體諒些。”

  畢竟當年也是個風華正茂的少年郎,芝蘭玉樹,意氣風發,一朝遭此巨變,甚至不知日後還有沒有重新站起來的可能,換了誰,心裏也必是百般磋磨。

  誰落到如此境地,又還能事事上心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分明是個很簡單的道理,可當局者迷,幾年下來,竟無人設身處地地為對方想一想。

  斂秋如醍醐灌頂,低首應下:“少夫人教訓得是,是奴婢的過錯。奴婢從前一直伺候夫人,隻順著夫人這頭看,想著夫人想和二爺熱絡幾句,二爺倒也不肯,白白叫母子情分都淡了,竟忘了體諒二爺的難處。”

  日頭躍出來之後,屋裏開始冒熱氣,她將手放在時夏端進來的冰盤上浸了會兒,冰淩淩的溫度順著指尖傳到心窩,令她心裏鬆快了些許。

  “肯為主子考慮,自然是好事。這事就算說到二爺跟前,也斷沒有怪罪的道理。”她頓了頓,“但主子煩心事多,未必能顧及到兩頭那麽多事,那下麵人,既是個肯為主子設身處地著想的,就別替主子去怨誰怪誰,要盡量在兩頭麵前多斡旋些。”

  “兩頭主子都舒心了,下麵人日子才能暢快。”

  她難得說這麽一長串話,口幹舌燥,見斂秋手上的活計也停下來了,幹脆喚時夏奉了杯茶過來,她緩緩喝了口,茶香入鼻,這股子疲憊也下去了許多。

  “奴婢給少夫人捏捏肩吧?”斂秋問。

  楚懷嬋點頭,緩緩將衣衫退下來,斂秋在手心擦了些藥,不輕不重地替她舒緩經絡:“少夫人方才的話,奴婢記下了。”

  她手上的力道正合適,那股子被茶強行壓下的倦意又泛了出來,楚懷嬋沒應聲,眼睛微微闔上,似要睡著了一般。

  斂秋遲疑了下,低聲問時夏:“少夫人還通醫理?”

  時夏剛放完茶杯回來,將冰盤往楚懷嬋跟前湊了湊,實在憋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又怕吵到她,趕緊湊到斂秋耳邊:“哪能呢?小姐雖然看書是很雜,但醫術這種東西,畢竟需要下狠功夫。”

  見她麵露疑惑,又接道:“我家小姐以前在外祖家裏長大,府上有幾個表姐妹。畢竟是客居,也不好和人家爭什麽長短,隻好想些法子將煩人精趕走便罷了,這法子是慣常用的。”

  她自個兒想著先樂了,沒忍住笑出聲:“不過據小姐以前說的來看,那些人可比方才這撥不好相與得多。”

  斂秋失笑:“以前府裏隻有二房和老夫人,用不著爭來搶去,太爺去得早,侯爺他們兄弟二人也算相扶持著走過來的,侯爺一直待二房很寬仁,二姑娘其實沒什麽心計的,隻是性子驕橫了些,不必放在心上。至於東側院那些人……依我看,二爺好像也沒拿正眼瞧過,更是不必在意。”

  時夏頷首:“小姐應該也看出來了,所以除了維護姑爺的幾句,也沒說什麽特別出格的話。但畢竟骨子裏還是傲的,也不會完全忍著任由別人欺負。”

  斂秋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一說之前有幾個表姐妹她便明白了。

  原也是這種環境裏長大的,竟然能長成這樣的性子。

  骨子裏傲,性子又淡。

  方才那番話,既通透,也掏心窩子。更難得的是,孟璟這般做派,她竟也肯出言維護他,更肯設身處地地與他共情。

  “是,這樣的性子很招人喜歡,難怪夫人滿意得緊。”

  趙氏贈的玉鐲,是當年孟璟負傷後,她親去道觀為孟璟求念珠手串祈福時,在觀裏一並開過光的。

  當初指婚的詔書一下,趙氏一聽是楚閣老家的這個小女兒,差人打聽了些楚懷嬋的事後,便滿意得緊,不然也不會差她過來伺候。如今更是第一次見便將這寶貝贈了出來,必得是第一眼就很喜歡了。

  時夏笑笑:“也是,小姐性子淡,其實是好事。”

  斂秋點頭,低頭去瞧楚懷嬋,她興許是困極了,已靜靜地睡過去了。

  這位少夫人其實年紀尚小,但興許因為不是在自家裏養大的,多經曆了些人情間事,早早地脫了稚氣。

  興許也正是因為性子淡,連睡顏都透著一股子恬靜。

  是一種沒來由地讓人感到舒適的恬靜。

  第16章

  孟璟從外頭回來的時候,日頭高懸,他從正門過來,路過楚懷嬋這方院落,無意中想起這院子的名字——棲月閣,其實算不上多好聽的一個名字,是當年建國公府邸時便有的老名兒了,但當初張氏過來問他的意思時,他忽然覺得倒挺襯那小丫頭的名字的,便擇了這處作新房。

  懷嬋,棲月。

  可惜裏頭那個未必是個蟾宮素娥。

  抄手遊廊在大日頭下辟出一片難得的陰涼來,他走得慢,緩緩行在這片陰涼裏,走了好一會兒才到了後花園。

  從菁華門向東,是一片打理得非常修整的竹林,中間留有一道小徑,曲徑通幽,過後便是閱微堂。

  他剛到門口,東流風風火火地飛奔過來,早間的雨水尚且未幹完全,他在孟璟跟前沒能刹住腳,踩上一灘殘水,腳底打了個滑,斜溜出去老遠,恍恍惚惚地伸手去抓住雕欄,這才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

  孟璟忽然覺得有些手癢。

  要不是這兩人真正辦起來事的時候還算可靠機敏,他早將兩人剁成肉醬喂裏頭那隻死貓了。

  東流大概還不知道這位爺已經在心裏將他大卸八塊了好幾回,嘀咕了幾句“好險還好”之後才想起來正事:“主子,您說的,都司衙門的人來了。”

  孟璟往裏頭走,沒出聲。

  “您說萬全都司的人來了要通傳的,我見是掌印的都指揮同知親自過來了,就直接引進來候著了。都一個多時辰了,大中午的,瞧著那位怕得緊,連口茶都沒敢喝。”

  “請吧。”他先一步進了客廳,東流見他總算鬆了口,心內鬆了點兒,高高興興地去引了人過來。

  周懋青進門的時候,孟璟正站在冰盤前,將手放在上邊渡凉,微微闔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麽。

  “小侯爺。”他先稱呼了聲,拱了拱手。

  孟璟沒出聲,他猶豫了下,單膝跪下去:“昨夜之事,確是鄙司的疏忽,還請小侯爺責罰。”

  孟璟緩緩側頭看了他一眼:“同知不必多禮,我一個七品官,不敢受您這麽大禮。”

  他說是這麽說,甚至還用了敬稱,但周懋青沒敢起,反倒是更為謹慎地道:“昨晚的事,宣府三衛正在追查,必會給小侯爺一個交代。”

  孟璟收回手,衝東流道:“去奉茶。”

  周懋青起身,聽他道:“這事兒宣府衛不必管了,都司衙門也別插手,交給臬司衙門去查,這是他們分內事。”

  “可涉及到韃靼,按律,都司衙門必須跟進。”

  孟璟掃他一眼,語氣淡淡:“我二叔是臬司衙門的推官沒錯,同知大人這是擔心我插手?”

  他這話說得原本沒有什麽殺傷力,可他說得極慢,字句之間停頓得久,緩緩給人帶出來一股子極強的壓迫力來。

  那股冷氣就這麽順著冰盤鑽進了周懋青的脖子,他遲疑了下,重新跪了回去:“屬下失言,還請小侯爺責罰。”

  “首先,我剛才說過了,你官階比我高許多,不必對我這樣行禮。”

  他看了一眼大日頭下被炙烤得散著熱氣的地麵,低聲笑了笑:“其次,家父如今不領後軍都督府了,你已不是家父的部下,更不是我的屬下。”

  周懋青額上起了層冷汗,改單膝為雙膝,緩緩叩下去:“屬下對侯爺赤膽忠心,世子不必說如此見外的話。”

  “便是家父過來見你,也斷沒有讓你跪著的道理,你若再不起,就是我的不是了。”孟璟招手讓東流把茶奉到下首。

  周懋青隻好應了聲“是”起身,他方才在門房那兒候了一個多時辰,早已口幹舌燥,此刻顧不得禮數,一落座就將茶一飲而盡。

  這茶一下子苦到心裏去,他幾乎生出了一種想摳著喉嚨迫它吐出來的衝動。但他悄悄看了孟璟一眼,隻得深深吸了口氣,將這股子不適壓了回去。

  孟璟緩緩呷了口茶,這才道:“今日從這兒出去,日後沒我的命令,不許再出現在國公府方圓五裏內。”

  “是。”多年前聽孟璟號令的習慣使然,周懋青人還沒反應過來,嘴皮子就先於腦子一步答應下來。

  “不光是說你。萬全三衛和宣府三衛,閱微堂鄰近的這兩處巷道,巡防全給我撤開。”孟璟補道。

  他遲疑了會兒,問:“按察司衙門的人呢?”

  “臬司衙門不歸你管,別多管閑事。手伸太長,也不是什麽好事。”孟璟把玩著茶杯蓋,低聲道,“把你都司衙門的人給我看好了就行,別盯著些有的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