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3925
  她立在茜紗窗下看了好一會,西邊當曬,府上這幾代人丁少,主子們都是一人一院,西暖閣一般沒人住。昨兒東邊遭了災,楚懷嬋無法才搬到西邊來。眼下她也沒上床,就靠在北窗下的美人榻上眠著。

  西斜的日頭斜斜將光灑進來一點,打在楚懷嬋半邊身子上,微微散著餘熱。

  這日光不僅曬,而且燙,她將簾子緩緩放下來,又去添了些冰塊回來。

  身上的傷疼得受不住,她走得慢,轉過屏風來的時候,楚懷嬋已經醒了,就這麽直楞楞地盯著她。

  日光一旦被遮住,這屋子裏的燥熱之氣好似就被隔絕了開去,屋裏頓生陰涼。

  她覺著身上有些發寒,恨自個兒多事,遲疑了會兒才道:“少夫人醒了?夫人聽說您願意過去用膳,很是高興,奴婢一會兒讓時夏列個您喜歡的吃食單子送過去。”

  楚懷嬋靜靜看著她,目光從上往下,又緩緩上移到她的嘴唇上,那裏被咬出很深的一道口子來。

  “過來。”

  斂秋遲疑了下,微微蹲了個禮:“外頭還有事兒呢,時夏一個人忙不過來,奴婢先去幫忙。”

  “那就讓她晚上多熬會兒。”

  斂秋無法,隻好強撐著按平時的速度向榻邊走去。

  楚懷嬋一直打量著她走路的姿勢,等她到榻邊了,輕聲說:“把氅衣脫了。”

  斂秋下意識地搖頭,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楚懷嬋起身,接過她手裏的冰盤,語氣生硬:“要我幫你?”

  她聲兒不大,但偏偏帶了股子震懾力。

  斂秋遲疑了下,還是不肯,咬著唇搖頭。

  “怎麽回事?”楚懷嬋見她這模樣,將冰盤擱在案上,沒再逼她,重新坐回榻上。

  “少夫人別問了。”

  “你是夫人院裏的人,我確實管不著你。但如今夫人既然把你放到我跟前來使喚,我好歹算你半個主子,有錯我知道罰,但旁人也沒有無緣無故越過我來責罰你的道理。”

  楚懷嬋抬眼看過來:“有什麽事,總沒有瞞著主子的道理。”

  “少夫人說的哪裏話,奴婢既然來伺候您,您自然是奴婢的主子。”

  楚懷嬋深深看她一眼:“那就別讓我自己去問。”

  斂秋不肯說,唇再度被咬破皮,一絲殷紅緩緩蔓延,刺得她眼睛有些泛疼。

  “小侯爺?”她試探問。

  但其實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便已經了然,斂秋得趙氏看重,早上還好好的,不可能午間去替她傳個話就被責成這樣。而府裏其餘人,不看僧麵也會看佛麵,會如此行事的,自然隻有那個脾氣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的孟璟。

  斂秋搖頭:“不是。”

  她起身罩了件衫子往外走,斂秋去拽她衣袖沒拽住,隻得跪下去:“少夫人,您別去問,別讓夫人知道這事。”

  聽她提起趙氏,楚懷嬋頓住腳步,站了好一會兒,生生將已冒到胸腔的那股子火氣咽了下去,半蹲下去將她扶起來,喚了時夏去拿藥。

  畢竟除非主子恩典,下人一般勞動不得郎中。更何況,又傷在那般見不得人的地方。

  不料時夏剛出去一會兒就折返了回來,手裏拿著些藥:“小姐,閱微堂的人送過來的,沒留話兒。”

  她神色複雜地接過藥,仔細端詳了會兒,將外用的藥瓶遞還給時夏:“扶回去好生上藥,親自侍奉,盡點心。”

  斂秋要道謝,被她阻了:“這幾日好生養著,不必到前頭來了,夫人那頭我知道該怎麽說。”

  等她倆出去了,她又喚了個小丫鬟去煎藥。

  外頭核賬的人這會子也散了,院子裏複又冷冷清清。

  她重新坐回窗邊,沒重新打起簾子,隻是伸手去抬起了簾子的一角,怔怔地望了會兒外頭。等手發酸了,這才收回手,又靠了會子。

  日頭漸漸西沉,隔著簾子,日光照不進來,屋子裏的光線慢慢黯淡下來的同時,這股子陰涼也漸漸轉化成了一種沁人心脾的涼意。

  她枯坐了會兒,時夏回來複命:“傷得不算特別重,斂秋姑娘說姑爺已經手下留情了,請您看在夫人的麵子上,就將這事忘了,別再提了。”

  楚懷嬋半闔雙目,又靠了回去。

  “日後辛苦些,親自去上藥,別經小丫鬟的手,夫人麵前也機靈點。”

  時夏應下,又問:“小姐還歇會兒麽?”

  楚懷嬋已經沒了聲響,她隻好悄悄退了出去,守在外頭。等日頭將要完全落下的時候,扶舟進來找人,她才趕緊將人喚了起來。

  楚懷嬋草草收拾了下,跟著他往儀門走,出得院門,她聽見一陣呼天搶地的聲音,疑惑地往北邊看去:“怎麽了?”

  扶舟遲疑了一瞬,沒說早間來過棲月閣的那兩人被打了個半死不活的事,隻是老實交代了另一半:“主子叫把東側院的人全攆出去了。”

  “全?”

  扶舟點頭,說了句要叫孟璟聽見必會將他就地打死的話:“主子說本該一早料理好這事,好迎您進門的,不過事多忘了,給您添堵了。既然如今那幫人不長眼,擾著您的清淨,就更留不得了。”

  她怔在原地,今日那兩人她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況且她們其實也沒做什麽,孟璟這反應……她思忖了好一會兒這話,沒再接話,也沒再往下問,沉默著跟著他到了儀門外。

  車馬早已備好,她踩著杌子上了馬車,見孟璟微微閉著眼養神,輕手輕腳地放下簾子,在側麵落了座。

  孟璟沒睜眼,戲謔了句:“你不說禮數不能缺麽?”

  楚懷嬋一哽,白了他一眼,嘀咕了句“小氣”,好一會兒才道:“見過小侯爺。”

  她沒再說話,靜靜靠在馬車壁上,孟璟半睜眼看了她一眼,她整個人蔫蔫的,不出聲,目不斜視地杵著,跟樽菩薩似的。

  “怎麽了?”他糾結了好一會兒才問出這句話。

  “沒怎麽,謝小侯爺關心。”

  他見慣了她出言譏諷挖苦他的模樣,現下這般畢恭畢敬的樣子,倒還真是少見。更何況,這話雖然聽著恭敬得很,但其實,她慣常的那份嘲諷掩不住。

  早間還好好的,這是又怎麽了?

  孟璟思索了一會兒,沒得出什麽結果來,幹脆懶得理她,往後一靠,閉目養神了起來。

  楚懷嬋枯坐了許久,等到夜幕四合,馬車才停在了護城河邊上。

  陽河水輕淌,楚去塵選了一座畫舫,見他們到了,小廝忙迎上來說他被在此地做巡關禦史的同窗絆住了,請他們先稍待會兒。

  孟璟邁上棧橋,往船邊走了兩步,發現楚懷嬋沒跟上來,轉頭看過去。

  楚去塵興許是為著風雅,選的地兒偏僻,棧橋久經歲月,有些殘破。她在岸邊立了會兒,時夏扶著她,她試探著伸出腳來,一碰到這仿佛一腳下去就會寸寸碎裂的棧橋,又訕訕地將腳收了回去,反複試了兩次,還是沒膽子。但一抬頭見孟璟看著她,知他必然又在心底嘲諷她了,隻好咬了咬牙,閉了眼往上一踩。

  她左腳踏上實地的同時,右腳卻踩上了一塊表麵完好的朽木,她身形晃了晃,沒忍住輕呼了聲,身子也失了平衡,徑直向河裏栽去。

  這變故來得突然,連跟在她身後的時夏也沒來得及扶上一把,等她感受到身子的去勢頓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卻見孟璟正拽著她的小臂,將她堪堪拉了回來。

  等她立正身形,將右腳拔|出來,孟璟鬆開她,衝東流道:“給河道衙門那幫拿錢不幹事的人打個招呼,該整修了。”

  他說完徑直往裏頭走,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她跟上去,等進了船艙,親自給他搬了個杌子,等他落了座,恭謹道:“謝小侯爺。”

  “要怨就怨你哥選的地兒,怨不著我。”孟璟給她斟了杯茶。

  “哪敢怨小侯爺?”

  她沒坐杌子,在他對麵席地跪坐下來,接過他手裏的茶壺。

  月光斜斜灑下來,落在她滿頭青絲上,發間那支木蘭簪子也在月光下散發著清冷的光。

  孟璟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挪開了目光,側頭去望那輪蛾嵋月。

  月麵朝西,涼月如眉,清清冷冷。

  第19章

  畫舫雖大,但伺候的人見楚懷嬋親自在做這事,沒敢進來叨擾。

  艙內隻有他們二人,也無人開口說話。

  孟璟目光落回護城河麵上,水麵之上映著一彎月,被畫舫驚得一顫一顫,那輪彎月也跟著破碎了又闔上。

  反反複複,陰晴盈虧。

  許久,他開了口:“楚懷嬋。”

  “嗯。”

  她應完這聲,見他又不說話了,隻好又應了聲:“是。”

  “你知道你那院兒為什麽叫棲月閣麽?”

  “還請小侯爺賜教。”

  “院子東邊有泓池水,從宅邸外引進來的活水。月上西樓之時,清水映月明,似月宮仙駐足停留、傍水而棲。”

  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淡,說完這無關緊要的話,也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往窗邊靠了靠,再次去看這彎黯淡的蛾眉月。

  這話聽著滿是雅意,實在不像是從他那吐不出象牙的狗嘴裏說出來的,楚懷嬋怔了會兒,終於從這話裏聽出了些許別的意思,她靜了會兒,喚人去重新沏壺茶過來。

  “我給小侯爺點杯茶吧,賠上次的罪。”

  “說過不必再提了。”

  她跪坐的姿勢很標準,脊背筆挺,上裳連一絲輕微的褶皺都未起。

  她眉目隱在這清泠泠的水光月色之後,更顯淡泊,像極了那晚在翠微觀裏的樣子。

  可那挺翹的鼻梁,卻又像那晚在雲台,她安安分分地跪在他跟前,明明瞧著眉眼溫順,肚子裏的壞水卻未瀝幹淨。

  她輕輕笑了聲:“我那時候其實不覺得自己有錯,雖說勿以惡小而為之,但也勿以善小而不為嘛,畢竟我那會兒確實覺得小侯爺有錯在先,況且我也沒真怎麽您,但小侯爺好像很生氣的樣子。”

  孟璟下意識地反駁了句:“還好。”

  楚懷嬋沒理會他,反而接道:“我到今日,才總算明白了小侯爺為什麽生氣。不是怪我捉弄您,您大人有大量,自然不會跟我這等小人一般見識。”

  “您生氣的是……”

  她話沒說完,下麵人將茶壺遞進來,她接過茶壺,習慣性地湊上去輕輕嗅了嗅。

  孟璟目光看過來,她這般湊上去時,脖子彎出一道弧度來,倒是和這金浮雕梅花紋茶壺相得益彰,別有一番光潔之姿,卻又脆弱得很,的確是他一把就能掐斷的骨頭。

  外頭琴師奏的是落英,琴聲悠悠中,她翻過一隻高浮雕荔枝紋金杯,左手輕輕挽住袖擺,右手執起茶壺,手腕起落,茶水輕輕撞在金杯壁上,驚起清泠泠的聲響,三響三輕。

  落英之意奏出來了,流水潺潺也極有靈性地和上了。

  她目光落在茶麵上,靜靜將茶沫點成了一幅踏馬射月圖,這才接道:“您是怪我,多管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