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184
  她這才回過神來,但一時間惱羞成怒,板著一張漲紅了的臉反駁:“我還沒啞,也不聾。”

  敢情還記恨著他昨天說她啞巴了,孟璟失笑,難得沒還嘴。

  她上前準備奉茶,卻見老侯爺仍舊睡著,尷尬地頓住腳步,求助般地看向孟璟。

  “這幾年都這樣,醒的時候少,睡著的時候多,不必在意。”

  楚懷嬋麵露訝色,又覺得失態,趕緊低下頭。

  “來看過就算是心意了,走吧。”

  他先一步出門,斂秋和時夏候在門口,見他出來趕緊往後退了退。

  他負手立在門口,環視了這方院落一眼,老宅氣勢巍峨,卻無處不透著一種久經滄桑的遲暮之感。

  細雨蕭索,他嘴角露出絲不易覺察的苦笑。

  他等了會兒,還沒見楚懷嬋出來,隻好轉頭從窗戶裏看裏邊的情況。地屏擋住了整張床榻,卻沒有遮住榻邊人的身影,她正恭恭敬敬地給病榻上的人磕頭。她身子實在是瘦弱,這樣跪下去的時候,整個身子縮成小小一團,更顯嬌弱。

  那支木蘭簪子在她發間散著溫潤,為她添上一層微弱而柔和的光暈。

  她磕完頭,躬著身子往後退,到門口時才轉身。

  孟璟收回目光,餘光瞥見趙氏正在廊上使喚丫鬟給榻上的人煎藥,沒再多說什麽,提腳往外走去。

  楚懷嬋出了房門,同趙氏道過別,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他聲兒不大,聽起來也淡淡的:“不必。”

  “該有的禮數不能缺,畢竟是做小輩的。”她很認真地道。

  孟璟戲謔道:“你這麽重禮數?看不大出來啊。”

  鬆瓦綠的直袍下擺在眼前晃晃蕩蕩,她方才某一瞬間晃過一個挺像青玉的念頭,現下卻覺得實在是礙眼,默默地擰了擰眉表示懶得和爾等小人計較。

  這人哪配以玉作比?

  分明是根煞風景的魚骨頭還差不多,如鯁在喉,叫人吐也吐不出來。

  “再去向老夫人請個安?”她試探問。

  “不去了,無事不必理會府裏其他人。”

  “哦。”她蔫蔫兒地應了聲。

  西平侯府家大業大,人丁卻少得可憐,一朝還歸祖宅,守在這方國公府邸裏,這才稍微多了些人氣。頂頭一個老夫人,下頭分兩房,長子是西平侯孟洲,夫人趙氏,嫡長子孟璟下頭有個庶出弟弟孟珣。

  二房老爺喚孟淳,與原配夫人有一長子,已經成家生子,在南直隸為官,說是與家裏頭不太親近,有一庶出長女也已出嫁;繼室張氏,有一子孟琸,府裏拉通排行老三,一女孟璿,兩人尚未成親。

  這關係其實已經比其他百年名門簡單許多,甚至還不如當初外祖一個薄宦之家那般人丁興旺,當初時夏初初給她提過一遍,她便能記得一字不差了,更遑論過來的路上她又被迫聽了數十遍。

  隻是,鎮國公宅邸遠在宣府,除了孟璟這花天酒地的破事常讓京師眾多貴女拿來私下取樂外,其餘人等,甚少有耳聞。

  如今看孟璟這反應,也不知是他自己倦怠,還是關係不睦。

  她猶豫了會兒,向他告退:“新婦入門,規矩總不能少,我還是過去請個安,小侯爺請先回。”

  孟璟見她讓斂秋領著往外走,“誒”了聲喚住她,拖著步子跟上來:“我陪你去趟吧。”

  細雨斜飛,打上他瓦鬆綠的直裰,令他衣衫下擺微微潤濕,顏色也深了幾分,襯出一片幽深的意味來。

  “我自個兒過去即可,小侯爺昨夜才負了傷,不必勉強,將息些身子。”

  她拒絕了他的好意,蹲了個福告退,走出去兩步,聽見後麵傳來一聲笑:“楚懷嬋,你不挺懂禮數的麽?我的話你倒不肯聽?”

  她隻好頓住腳步,見他往這邊走,微微側過身子,讓出路來,等他走到前頭,她才跟上。

  孟璟道:“我剛不是敷衍你,是真不必去。老夫人便罷了,二房的人一概不必理會。”

  說起來,他們回來五年,他總共隻見過這些人兩次。一次是剛回來那日,一次是去歲末他好了些許,總算可以下地,那些人忙不迭地過來探望,然後被他全數轟了出去。

  楚懷嬋沒出聲,在心底琢磨著這家人的關係。他說不必理會,按他這性子和剛才的反應,連新婚這等事都說不必,那平素想來是真的很少見了。

  抄手遊廊彎彎繞繞,他們走了半刻鍾到老夫人院裏,不想院裏正熱熱鬧鬧,孟璟皺了皺眉,幾乎想扭頭就走。

  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二哥,你來了?”

  屋裏跑出來一個穿著鵝黃衫子的妙齡少女,興衝衝地道:“二哥親自過來,祖母想必很高興。”

  斂秋低聲在她耳邊提醒:“二房幺女,孟璿。”

  孟璿比她還要大上一歲,身量長開,笑起來時明豔動人,初初一看很招人喜歡,但孟璟默不作聲地站遠了一步。

  老夫人帶著一眾人迎出來,先看了孟璟好一會兒,目光才挪到他身旁的楚懷嬋身上,最後點了點頭:“正說帶你弟妹過去看看你們。”

  身後一男子站出來招呼了聲:“二哥,二嫂。”

  斂秋提醒她:“二房次子,孟琸。”

  其實鎮國公府人丁真不算多,還比不上以前她一個舅舅院裏的人,她自己也能辨得清楚,但人畢竟是好意,她點頭表過謝意,目光無意中和孟琸的對上,瞬間起了層雞皮疙瘩。

  這種眼神,她上次見,是在謹身殿,天子座上那人身上。

  她微微避開他,上前挨個和眾人見過禮。

  老夫人這才道:“你看看我,高興壞了,都忘招呼你們進去坐坐了。”

  孟璟懶得客套,想直接告退,但他腳步剛微微動了動,楚懷嬋意識到不對勁,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拽住了他袖子。

  這意思相當明顯了,他看她一眼,頓住了去勢,引她往屋裏走。

  孟璿跟在他倆身後,落在楚懷嬋伸出來的那隻手上,再緩緩移到孟璟被她牽著的衣袖上,目光微微凝了凝。

  楚懷嬋進屋,恭恭敬敬地給老夫人磕了個頭,又奉了茶。老夫人接過這杯茶,不住點頭:“真是標誌,是個可人兒。”

  “這不沾老祖宗福氣麽,您的孫媳婦兒,都是可人兒呢。”楚懷嬋還沒來得及答話,二夫人張氏將話題接了過去。

  老祖宗點頭:“也是,可讓琸兒也快些再給我迎個孫媳婦回來。”

  張氏應下:“是是是,老祖宗說了算,我這便將這話提起來。”

  老夫人注意力被帶跑偏,楚懷嬋還跪在她身前,也不好起身,孟璿往這邊看了眼,嗤笑了聲。

  孟璟原本坐在下首,百無聊賴地看著屋外順著飛簷斜飛的雨水,對屋內眾人的閑話置若罔聞,但他發了會兒怔回來,這幫人還在閑扯,他腦子裏隻冒出一個想法,女人就是話多。他實在是覺著無趣,忽然起了身,屈身抓住楚懷嬋手腕,將她拽了起來。

  畢竟是雙舞劍彎弓的手,楚懷嬋立時疼得吸了口涼氣,她轉頭看向他,聽見他淡淡開口:“祖母,茶也敬完了,我就先帶她回去了。”

  老夫人這才反應過來,忙將茶放下:“這麽快?”

  “也坐了有一會兒了,我還有事,就先告退了。”他淡淡笑了笑。

  二夫人張氏看過來,他卻一句客套話都沒同他這個二嬸說,徑直拽著楚懷嬋往外走。

  老夫人喚了聲:“再等會兒,新婦入門,好歹等我送點禮。”

  “不必了。”

  “這是給新娘子的好彩頭,不能缺的。”老夫人再挽留了句。

  孟璟步子微微頓了頓,但遲疑不過一瞬,仍是拽著楚懷嬋往外走。

  他手上力道大,楚懷嬋猶豫了下,沒掙開他,隻是勉強轉身蹲了個福,歉意地笑笑,向兩位長輩告退。

  等出得門來,孟璟垂眸看了她一眼,緩緩鬆開她:“真不必來,不用搭理這幫閑人。”

  他說這話,不像是在說他親人,語氣淡漠得緊。

  楚懷嬋沒應他這句話,隻是對他笑了笑:“謝謝啊。”

  這是個很柔和的笑,孟璟微怔了下,先一步走出去,末了又回頭,正想吩咐句什麽,卻見她低下頭去,輕輕揉了揉手腕,那裏已見了一片紅。

  這女人……瓷做的??

  他下意識地拿起方才抓過她手的左手看了看,隻覺莫名其妙,他有這麽粗魯嗎?

  他哽了好一會兒,才冷著臉吩咐斂秋:“新婦進門該送什麽禮,去找賬房領,送到少夫人院裏。”

  作者有話要說:  國公府裏的關係簡單列一下:

  (男主祖父母)武安伯{戰死}x老夫人→

  ①(男主父母)西平侯孟洲x夫人趙氏→老二孟璟x楚懷嬋+庶出老四孟珣;

  ②(男主二叔二嬸)孟淳x繼室張氏→{原配之子老大已生子離家+長女已出嫁}+老三孟琸+幺女孟璿。

  第14章

  這話一出口,楚懷嬋沒出聲,斂秋也怔了好一會兒,這才領了命。

  孟璟在前頭走著,他走得慢,眾人也跟著他慢悠悠地往回走,楚懷嬋趁著這功夫趕緊揉了揉腕骨,這下她是真相信昨晚他說的是真話了……她有些喪氣地想,原來,他是真的可以毫不費力地一把擰斷她脖子。

  走出老夫人院裏沒幾步,她想道聲謝,還沒來得及開口,東流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衝孟璟道:“主子,有急事。”

  孟璟腳步頓住,目光往後稍微斜瞟了下,她會意,行了個禮退下:“小侯爺先忙,我先回去。”

  等她帶著丫鬟走遠了,他往一旁的涼亭走了幾步,東流這才笑嘻嘻地道:“昨兒晚上的事,我給安到韃靼頭上了,找了個新婚夜賓客眾多巡防不足瞞天過海的由頭……”

  他話還沒說完,孟璟左腳一側,一顆石子騰空而起,正中他腦門。

  東流捂著額頭,委屈巴巴地道:“誒不是,主子,我又說錯什麽了?”

  孟璟轉身往回走:“這叫急事?這點小事你自個兒看著辦不就得了,用得著同我說?”

  “不不不,”東流下意識地伸手攔他,被他目光一掃,又趕緊把手收了回來,“不是,按主子的意思,昨夜各路的賓客回去之後,幾乎已經傳到全城皆知了,就算太醫回京複命時提起此事,也有送親過來的禮部官員佐證。主子這招怕不隻是為了徹底打消少夫人的疑慮吧?”

  “說完了嗎?”孟璟擠出一個笑。

  “二老爺說今日休沐,他幫您招呼著禮部的人,若您不想去前頭也無礙。”東流敏銳地覺察到這笑似乎不大對勁,思索了會兒,總算想起了來意,拍了拍腦袋,“哦對,我來不是要說這些,是宣府三衛的三位指揮使親自來了,說昨夜巡防不夠,竟讓敵軍暗探潛入城中,更傷了主子,親自賠罪來了。”

  “宣府衛……不夠誠意啊。”孟璟看了眼院牆,“打發回去。”

  那不是您自己唱的一出戲麽?都不是真刺客,三位三品大員親自上門賠罪,還說不夠誠意。

  東流癟嘴,腹誹了幾句,再確認了一遍:“主子真不見?”

  孟璟點頭:“等什麽時候都司衙門的人到了,再通傳。”

  東流領命去傳話,剛走到拐角,又想起來一事,趕緊折返回來,追著孟璟道:“主子我剛不是故意囉嗦的,就是一來看到少夫人在此,想起昨晚的事,就先提了一嘴。”

  孟璟低頭撚了一顆念珠,悶悶地想,他上輩子到底是造了什麽孽,這輩子才周圍全是話嘮。一個楚懷嬋喜歡聒噪便罷了,就連他自個兒千挑萬選出來的兩個跟班居然也都如此話多。

  更要命的是,話嘮都嘮不到點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