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3882
  扶舟默默翻了個白眼,引他上馬車,湊上來給他查看傷勢,看見開裂的傷口,隨口問了句:“主子還疼麽?”

  “你說呢?”

  “我是覺著,可能早就痛得沒知覺了。”

  孟璟:“……”

  扶舟一邊替他重新處理傷口,一邊問:“未來少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說名動京師?”

  扶舟先是一愣,隨即一拍腦袋:“楚見濡的小女兒啊!”

  難怪那晚讓幫襯著點。

  -

  萬壽這幾日,六部多休沐,獨獨內閣值房半點不得鬆懈。

  楚見濡這個時辰還在內閣大堂忙活,聽聞有人來尋他時還以為宮裏又有什麽話,急匆匆地趕出來,卻見楚懷嬋自個兒立在院裏,身上衣衫已打濕了幾分。

  他頓住腳步,楚懷嬋衝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雲台。”

  雲台召對按理不該由她來傳話,他猶疑了下,回身去拿了兩把傘,遞給她一把。

  父女倆沉默著走在雨裏,楚懷嬋跟在他身後,等到弘政門下,才輕聲開口:“爹,之前是我錯怪您和母親了,女兒愚鈍,您別生我的氣。”

  楚見濡一時之間不知接什麽話,說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說沒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現下她先說開這話,他一時之間竟然語塞,不知作何反應。

  人心啊,就在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間,經百般煎熬,爾後硬如鐵。

  “無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懷嬋苦笑了下,沒點太透:“皇上召您去,是有別的事。”

  他看了眼她身上濕了些許的衣衫,遲疑了下,想問的話都到嘴邊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雲台後不久,這場雨便演變為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這雨聲令她有些煩躁,不自覺地開始走神。萬壽前這三四日,到如今,她好似在這短短幾日間走過了很多路,獨獨沒有一條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這個人吧,她到現在也還沒想明白,她怎麽就和這人扯上關係了。

  她一開始還在嘲諷這人沒擔當,聞覃那般弱勢地位,卻也還敢和母親抗衡,一直苦撐著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幾年,她也仍舊守著那點可憐的希冀,一直未曾放棄。

  可他倒好,風流成性,把人家一顆真心糟踐得千瘡百孔。

  但後來見長公主那般模樣,又覺得興許聞覃不嫁他重覓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將那盞酒倒掉。可沒想到,興許是天意如此,非要讓她遭點報應。

  她眉頭皺成一團,有些苦惱地想,是不是不該給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還是不能做壞事啊。

  她抬眼去看仲夏疾雨,這雨傾盆而下,卻也沒衝刷掉空氣中那股悶熱,更沒有澆下去她心頭的百感交雜。

  這雨同樣順著飛簷落進了東門樓。

  皇帝命人給楚見濡賜了座,筆墨備齊,他一人……在斟酌這道給他女兒的賜婚詔書的措辭。

  九五之尊在此,燈火掌得都要比別處亮上許多。

  皇帝從禦座上走下來,停在那一方小書案前。

  楚見濡開了個頭就寫不下去,胸中墨水消失殆盡,但在皇帝注視下,也不敢作罷,隻得尷尬地拿著筆,目光久久地落在詔紙上。

  皇帝目光落在他的字跡上:“字不錯,台閣體有幾分功夫。”

  “勞皇上誇獎,臣愧不敢當。”楚見濡一頭冷汗。

  皇帝嗤笑了聲,沒理會他這自謙:“閣老掌製誥多年,如今連一道不涉政事的詔書都擬不出來了?”

  楚見濡忙起身,恭謹跪下:“臣實在是不知是否是小女開罪了皇上。這詔令的措辭,臣不知用到何種度啊。”

  好好的閨女,說是要進宮做娘娘,一天不到,竟然要指給一個瘸子,哪怕這瘸子身份尊貴,是百年勳貴之後,日後還能襲爵做個閑散侯爺,但畢竟還是個瘸子,又風流成性,哪位當爹的一時之間心裏頭都不大過意得去。

  皇帝笑出聲,走出去兩步,看見階下的楚懷嬋。宮燈輝映下,她也未失分毫顏色。

  他看了好一會,才道:“沒開罪。佳人配好詞,你自個兒斟酌。”

  “若沒開罪,皇上為何……臣實在是不敢下筆,請皇上降罪。”

  皇帝轉回禦案前坐下,隨手攤開一本奏章,恰是楚見濡票擬的,他看了會,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令嬡開罪了朕,朕反倒罰她去給西平侯世子做正妻?”

  “皇上,這……恕臣嘴拙,臣方才欣喜過度口不擇言,是小女高攀,能得皇上親自賜婚,更是榮耀加身,臣代……”

  “行了,別裝了。”

  他將票簽拿在手裏把玩了許久,久到他已經開始懷疑這些個字到底是不是這麽寫的時候,才開了口:“朕此舉……孟璟這個人,閣老不懂?”

  楚見濡額上的汗忽然停了,西平侯掌後軍都督府十餘年,手中四大都司,加上直隸和在京的二十二衛,勢力最為顯赫之時,麾下兵力多達四十餘萬人,縱在五軍都督府中,也是首屈一指。

  最重要的是,後軍都督府轄下,皆是拱衛京師的重要關塞。

  孟家如今雖讓出了後軍都督府,但真正能統兵的人就那麽些,舊部不好拔,也拔不了。至於西平侯的餘威有沒有消除殆盡,則不好說。

  況且,鎮國公府世代坐鎮宣府,往北隔絕韃靼鐵蹄,往東扼居庸關,往南通紫荊關,為京師背部屏翰。如今宣府城內的五萬兵力,甚或萬全都司轄下的十萬兵力,等同於還是握在西平侯孟洲手裏……也不對,到如今,或許是握在孟璟手裏了。

  孟璟如今雖因腿傷隻掛了一個都事的銜,但畢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曾隨父從軍多年,在整個後軍都督府聲望頗高,說整個萬全都司的兵力都握在他手裏,興許不算誇張。

  皇帝覷了楚見濡一眼,歎了聲:“畢竟是鎮國公後人,世代拱衛京師,戰功赫赫,軍中威望甚高。若無異心,朕自當重用。若有異心麽……”

  那自然得連根鏟除,哪能把親外甥女交代進去?

  況且,萬全三衛就駐在宣府城內,他今日說要將這三衛劃撥給孟璟,孟璟居然半點沒猶豫就給推拒了。

  皇帝這話隻說了一半,楚見濡斟酌了會,恭謹道:“皇上器重,可小女愚昧,恐負重托。”

  “令千金聰慧,朕見識過。”皇帝頓了頓,“更何況,朕也沒別的意思。孟家五代鎮守宣府,閣老也勞苦功高,都當賞。朕來做這個媒,是應當的。”

  皇帝執朱筆,將這張票簽批紅照準,又將筆擱下,這才看向他,緩緩道:“令公子榜眼出身,文采斐然。老六也到了該開蒙的年紀了,等送親回來,擢侍講,去授詩書講經筵吧。”

  楚見濡額上的汗終於消了下去。

  “知道這旨該如何擬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臣明白了。”楚見濡叩首,“臣代小女謝萬歲爺恩典,恭祝皇上萬壽齊天。”

  夜雨飄忽,宮城裏的雨水一股腦兒地匯集到雲台下。

  方寸之地,藏汙納垢。

  楚懷嬋等了小半個時辰,終於等到父親從東門樓上下來。兩人一塊出宮,他喋喋不休了整整一個時辰,無非是翻來覆去地說些造化弄人,但日子還得繼續過的話。

  這許許多多的叮囑掩在這場雨下,悄無聲息地匯進渾河,了無蹤跡。

  這場雨也越下越大,一直持續到了六月十九。

  雨過天晴,楚懷嬋終於等到了這道從天而降的旨意。

  接完旨,她仰頭看了一眼輿圖。

  邊塞重鎮宣府。

  鎮國公第五代後人,西平侯世子孟璟,她的未來夫婿啊。

  第10章

  當年備受太|祖爺寵愛的孫輩到宣府就藩時,大肆擴建城池,至今日,哪怕是軍事重鎮,萬全都司轄下衛所軍隊駐在城中,這座城池仍舊還是顯得有些空空蕩蕩。

  婚期定得急,六月十九始下的詔書,七月初二即成禮。

  這日空氣中氤氳著濕熱的水汽,悶熱感循著衣衫縫隙往人衣衫裏鑽,層層疊疊的大紅霞帔下,楚懷嬋的肌膚起了一層薄汗。

  昨日宿在城外驛站,今日一早,時夏將她叫起作嫁妝,喜娘替她三梳時她甚至還有點打瞌睡。

  等儀仗隊伍行了大半日,到宣府城外時,她的心裏已經沒了任何波動。

  她發現自個兒既沒有剛得知這消息時的那份錯愕與強自鎮定,也沒有真正接到那道聖旨時的我命不由我的宿命感,反而隻剩一潭死水。

  她悄悄將喜轎帷幔揭開一角,去看這座威名遠揚的城池。

  她目光落先落在門樓的匾額上,“著耕樓”三字在日頭下閃著金光,隨後才一點點地下移到城門題字上,曰“昌平”,盛世昌平啊,又與她何幹。

  她笑了笑,心裏泛起了點苦澀。

  等感受到轎攆一步步地進月門,入甕城,最後再進到昌平門後時,她終於意識到,她這一生,就要真正紮根在此了。

  時夏在轎外輕聲提醒:“小姐,入城了。”

  她回過神來,將帷幔緩緩放下,等剩最後一條縫隙時,她忽然見著了孟璟的身影。

  她遲疑了下,迅速將帷幔放下,遮住了最後一絲日光。

  時夏在轎外低聲說:“小姐,姑爺親自來了呢。”

  她沒出聲。

  時夏再次交代了一遍那些已經重複過了許多次的話:“西平侯的府邸在京師,因為五年在宣府打仗時負傷,就近留在鎮國公宅邸養傷,夫人也就帶著闔府歸還祖宅。府上有位老夫人,侯爺是長房,因為當日入京時二房老爺尚未成親分家,侯爺說國公府空置著也是浪費,就讓二老爺先住著,到後麵侯爺回來,兩房也就一塊兒住著了……”

  “行了,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她打斷了後邊一長串交代。

  炮仗聲不絕於耳,時夏也從善如流地住了嘴。轎夫落轎,她這才覺出失儀,趕緊慌裏慌張地將蓋頭蒙上。

  喜娘扶她下轎,將紅綢交予孟璟時,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低的笑聲。

  這聲音太過熟悉,那點向上揚起的尾音,她每次聽到,都不太舒服,總感覺他在嘲諷旁人。

  眼下……他嘲諷的,怕隻有她了。

  她忽然驚覺,她所謂的心如止水,就這麽在一聲低笑前潰不成軍。

  對於這門親事,她雖不見得願意,但他那樣的人,想必更不願吧。

  “拿蓋頭擦眼淚了?”

  “啊?”

  “要不是鳳冠擋著,蓋頭可能早被你踩在腳下了。”

  她趕緊稀裏糊塗地扯了扯,也不知是因為心虛還是尷尬,總之手腳不大利索,她胡亂扯了半天,眼見著真快將這塊破布整個扯下來時,腦後忽然傳來一股力道,替她將喜帕理正了。

  她正要道謝,身前傳來一陣灼熱,他先一步開了口:“步子大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