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3645
  他收回目光,跟著太醫進了屋。

  太醫躬身回稟:“回皇上,孟都事左腿的傷已好全了,至於右腿,仍然需要花時日養著。”

  皇帝目光緩緩下移到孟璟腿上,他這般站著時,整個身子的重量都聚在左腿上,毫無破綻。

  皇帝遲疑了一會,吩咐太醫:“孟都事回宣府時跟過去,去替老侯爺好生瞧瞧。”

  孟璟一哽,好一會才跪下謝恩:“臣代父謝皇上隆恩。”

  皇帝沒讓他起,沉聲道:“鎮國公後人,西平侯世子,隻掛一個都事銜,實在是屈才。依朕的意思,擢萬全三衛指揮使如何?”

  “皇上仁心,但臣如今這樣,恐負重托。況且,並無功績在身,連升四品,恐讓人不服。”孟璟叩首婉拒。

  “如今不也能下地了麽?既是為效忠皇室負的傷,該賞則賞,當擢便擢。”

  孟璟再叩:“皇上已經賞過了,家父之爵世襲罔替,已是厚賞。臣此次入京,既是為皇上賀壽,也是來謝皇上的大恩典。”

  “既然你堅持,也就罷了。恩就不必謝了,好好養傷才是正道。”皇帝歎了口氣,“罷了,萬壽不問政事,此事日後再議。”

  皇帝頓了會,問:“方才的事,考慮得如何了?”

  他沉默了小半炷香時間,久到禦座上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才應下:“美人在前,卻之不恭。皇上大恩,臣聽皇上的意思。”

  果然還是不會拒絕佳人,皇帝笑了笑,親自走到門口,看了一眼楚懷嬋。

  她今日是特地進宮賀壽的,穿的是楊妃色,比之前見時的一身素雅要嬌妍上許多,確是個勾人而不自知的美人。

  “送孟都事出宮,好生賠個罪。”

  等她應下,他又道:“回來時去趟內閣大堂,把楚閣老叫過來,之後隨閣老一道出宮回府。”

  楚懷嬋猛地抬頭,又意識到直視天顏冒犯了天子,趕緊低頭應下,引了孟璟下門樓。

  他們走得很慢,皇帝看了好一會,轉身進了明間,叫內侍將內閣票擬好的奏疏呈上來,在燈下看了起來。

  下了門樓,楚懷嬋沉默著接過小黃門遞過來的傘,一言不發地替他撐開。

  他比她高出許多,傘一撐開,他雙眼被完全遮住,隻能低頭看著這一寸見方的地麵,但他竟然沒什麽嫌棄的心思,也就沒有開口。

  等快到謹身殿時,他悄悄瞟了她一眼。

  跪了小半個時辰,她腳步並不算穩重,有種輕飄飄沒踏上實地的感覺,這樣一來,倒和他走路的姿勢差不多,都怪怪的。

  他沒來由地輕笑了下。

  楚懷嬋一直垂眸看著地麵,聽見他的笑聲,這才看了他一眼,輕聲開口:“方才一時莽撞,雖不敢說是無心之過,但也是因為懸崖勒馬失敗,並非完全蓄意作對。還望世子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同我一般計較。”

  孟璟一怔,以前兩次打照麵時的情況來看,他原本以為她這會兒應該是個炮仗,還是引線短到能將點火之人炸個粉絲碎骨的那種。就算是她有錯在先,也必定不會先開口服軟。

  但她老老實實地認真道了歉。

  他遲疑了下,回想起她方才確實還算是提醒過他,不太自然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這道歉我也不敢不收。”

  她還蒙在鼓裏,他卻知道,他就這麽莫名其妙地,之後都得和這小姑娘綁在一塊兒了。

  他猶豫了會,問:“不生氣了?”

  “哪敢生小侯爺的氣?”楚懷嬋扯出一個笑。

  這話陰陽怪氣的,他躊躇了會,悶聲道:“方才的事,得罪了。”

  末了又覺得這話實在不像他的風格,補了句:“不過你先動的手,也算一報還一報,兩清了。”

  她沒理會這位爺難得的服軟,冷笑了聲:“人說孟都事少年英傑,十三歲就隨父上陣殺敵,怎麽……如今瘸了一條腿,就連自個兒心上人都不敢麵對了?”

  孟璟:“……?”

  “奉天殿外,我無意聽到了幾句,那時還不知道孟都事和聞小姐的身份,晚間知道了。”她輕輕歎了口氣,“就還挺佩服她的,她這幾年孤立無援,卻也強撐著忤逆如此強勢的母親,沒有早早屈服嫁人。今晚更敢為你衝撞天子,你呢?”

  孟璟奪過傘,收了。

  楚懷嬋瞟他一眼:“小氣。”

  “你太矮了,路遮完了。”

  楚懷嬋:“……”

  “雖然我也不知道聞小姐嫁給你是好還是不好,但我還是覺得,小侯爺,你不該那麽和她說話。”

  他都那麽說了,那人還不知數,他能怎麽辦?

  見他不出聲,她繼續道:“小侯爺,你就算當真不想娶她,也好好和她說說吧,別說那麽傷人的話了。我爹說,女兒家是要被人捧在手心裏嗬護的。”

  楚見濡那老迂腐還說得出這種話?

  他覷她一眼,語氣裏帶點不耐煩:“你怎麽這麽聒噪?”

  這話聽著似乎有點耳熟,楚懷嬋猛地盯他一眼,又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太醫方才都替他瞧過了,若當真是陳景元追殺的人,想來不能全身而退。

  她默默收回目光,懶得和他逞口舌之快:“也不是每天都這樣。就是覺得聞小姐挺可憐的。”

  “你可憐她?”

  “你知不知道,你馬上就會被指給一個跛子?”

  第9章

  “還是眼前這個無情無義的跛子。”

  他語氣淡淡,好似這些難聽的話不是在說他自己似的。

  嗤笑從風中入耳,他這人,皮相不賴,連笑起來都是好聽的,可惜這點輕蔑之意,是久居高位者方能有的不屑一顧。

  她學不來,更越不過去。

  她怔愣了下:“嗯?”

  “你剛才親自給奉過茶的那位說的。”

  她下意識地看了眼謹身殿的燈火:“孟都事吃醉酒了?一杯酒就能這麽醉人麽?”

  孟璟:“……誰拿這事同你開玩笑?”

  楚懷嬋搖了搖腦袋,迫自己清醒過來。好半晌,她才終於想明白了皇帝方才那句一會隨父親出宮回府的交代是什麽意思。

  她沉默了半晌,才訥訥地問:“小侯爺,你是不是特瞧不起我啊?”

  他原話是——你剛才親自給奉過茶的那位說的。外臣之女在雲台伺候皇帝,不瞎的都知道是什麽意思。

  她這話裏帶了些寂寥,尾聲落下,輕輕帶起一點苦笑。

  孟璟怔了下,重新撐開傘,將傘麵往她那邊移了點。

  確實不大瞧得起,這點兒年紀就想著爬龍床。

  但多年教養使然,讓他沒法子將這種話直接出口,他斟酌著措辭,還沒想好該怎麽回,楚懷嬋自個兒笑了聲:“奉天殿前,我知道你聽到了嘛,後來我又出現在雲台,隻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我想做什麽。”

  她仰頭看了眼突然變高許多的傘麵,低低歎了口氣:“不過沒關係的,就算沒這事,小侯爺應該也看不上我。能高攀上您,楚家祖墳上這會兒大抵正在冒青煙呢。”

  畢竟是鎮國公之後啊,傳到他這兒,已經整整五代了。百年勳貴名門,縱然她父親也算是平步青雲,如今也算位高權重,但她這點家世,在他麵前,還是小巫見大巫了。

  這什麽亂七八糟的說辭。

  孟璟白了她一眼,準確地判斷出這丫頭說這話自然不是真自卑,而是……另一種嘲諷,雖然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哪兒得罪她了,讓她得了空就要拐著彎譏諷他幾句,幹脆閉了嘴懶得接話。

  她終於借著聒噪了一路的功夫,說服自己接受了這個消息。

  仔細想來,對於這事,她除了一開始的錯愕之外,她其實說不出來是什麽感受。畢竟她不想進宮,但萬歲爺提的話,沒人敢違逆。雖然她也不知道皇帝為何臨時改變了主意,但……她好似也不太關心。

  隻是對方是孟璟,花心又浪蕩,門楣還比她高上許多,她也不知道她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條什麽樣的路。

  她低下頭,尋了顆石子踢著玩兒。

  孟璟斜瞟了她一眼,踢石子這種事,她做起來都無比熟稔,之前奉天殿前端著的淑女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她在翠微觀裏和今晚在雲台的膽大妄為,他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這丫頭,不是什麽好人,日後也不能掉以輕心。

  她準頭不好,一下子將石子踢出去老遠,忿忿地噘了噘嘴。

  孟璟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聲令她沒來由地一陣心煩,她伸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光無意識地跟著看過去,她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匯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滿了,她往上一揚,雨幕四散,被風一吹,濺了他一身。

  孟璟:“……”

  她玩著手裏那根綬帶,甘鬆的那股子甜氤氳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叫什麽名字?”他隨口問起。

  她看他一眼,很認真地道:“楚懷嬋。”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過來是哪兩個字,隨後想起來那晚扶舟說的“蕙質蘭心”四字,“嗯”了聲,沒再說別的。

  她也沒再應聲,安安靜靜地送他到午門前,才再次開了口:“小侯爺,我就送到這兒了。”

  她此刻眉眼溫順,映著宮燈,顯出一種別樣的柔和來。

  他將傘遞給她,打算說句客套話,不料他嘴唇剛動了下,她已經沿著來路折返。

  沒了他這個累贅,她步子邁得很快,兩下拐過左順門,去大學士堂尋她父親去了。

  孟璟無言地看了看手上的傘,搖了搖頭,緩緩向午門外走。

  東流湊上來,不可置信地道:“居然不是聞小姐送主子出來?”

  扶舟攤開掌心。

  東流搖搖頭,扔了兩個銅板過去,納悶兒道:“我還賭聞小姐肯定得黏著主子,這怎麽就輸了?”

  拿他打賭?還隻值兩個銅板?

  孟璟冷笑了聲。

  扶舟怕惹火燒身,趕緊邊將銅板往懷裏塞,邊出聲岔開話題:“主子,這誰啊?看衣服不像是宮裏伺候的人啊。”

  “日後的少夫人。”

  東流:“……主子進宮挑媳婦兒了?虧我倆還怕主子露了陷,提心吊膽了一整日。”

  “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