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3372
  孟璟的嗤笑聲隨即響起在耳邊。

  分明輕飄飄到很容易被忽視,可這等輕蔑,渾然天成,旁人學不來。

  她一怔,瞬間想起那晚,翠微觀裏,她說出那句“我問你話呢”時,那人也是這樣笑了聲。連那點輕輕上揚的尾音,都極為相似。

  她猛地轉頭看了他一眼,目光無意中落到他唇上那點小口上,不大,但是很深,是要很用力才能咬出來的痕跡。

  她默默白了他一眼,孟浪輕浮。

  他留意到她的目光,衝她回了個滿含深意的笑。

  她知道,那是警告。

  但那又怎樣?

  在這宮廷之中,他能奈她何?

  更何況,她方才都想打退堂鼓了,但皇帝讓她進來,她總不能抗旨,而且,她都做口型提醒他了,是他自己沒反應過來,她那丁點愧疚在這極具壓迫力的眼神裏消失得無影無蹤。

  兩人眼神戰了好幾個來回,皇帝的目光……也落在了二人身上。

  男人心底那點隱秘的征服欲與獨占欲,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興許更甚。

  他心底本是不悅的,可他目光停留在二人身上好一會子後,他忽然想起了長公主退下前的最後一個大禮,於是又仔細看了一眼孟璟的左腿。

  孟璟這般坐著時,右腿也是耷拉著的,左腿卻是佝著的。

  一切都天衣無縫,可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他遲疑了下,衝楚懷嬋道:“沒看見孟都事酒杯空了麽?”

  第一次是想嚐她點的茶,第二次是為了支她走,這次還使喚她?她畢竟不是宮娥,猶疑了一小會,才端過酒盞上前。

  孟璟看著她,露出了個莫測的笑。等她斟滿酒,親自奉杯上來時,他伸出去接酒杯的手微微鬆了那麽一點。

  酒杯應聲而碎,打在金磚上,驚起一聲巨響。

  楚懷嬋怔愣了一小會,向來隻有她捉弄別人的,今兒居然被人擺了一道。

  她忿忿地盯了他一眼,隨即轉過身請罪。她正正跪在碎瓷片上,瓷片紮入小腿與膝蓋,疼得她眉頭蹙成一團。

  她就這麽跪在他身前,以他這個角度看過去,最先入眼的是她鼻梁的弧度。之前隻覺得這姑娘的五官單拎出來其實並不算出挑,但偏偏配在一張臉上,還算是賞心悅目。

  但此番看側顏,卻覺得她的鼻梁其實很有特色,格外的挺翹,讓整張臉都添了一分生氣與靈動。

  她跪得近,身上那股淡淡的甘鬆味縈繞在他鼻尖。

  好像比聞覃身上的牡丹要好聞許多。

  他沒來由地笑了笑,隨即意識到失態,擺出了一副生氣的表情。

  皇帝將他這般表情收入眼中,到底是被人伺候慣了的人,就算這兩年家世落敗,但遇到一個連杯酒都奉不好的宮人,自然還是不悅的。

  可他方才那點笑,著實有些奇怪。

  皇帝目光緩緩移到端跪著的楚懷嬋身上。

  楚見濡這個女兒,難得的才貌俱佳,他之前見過一兩次,也是格外的通透伶俐,怎會一杯酒都奉不好?

  他垂眸看她一眼,沒理會她的請罪之語,冷聲道:“不知禮數,去門外跪。”

  孟璟接過宮人新奉上來的茶,緩緩呷了口,餘光瞥到那人端端正正地跪在門口,夜裏熏風將她衣衫帶起一點弧度,不大的雨絲斜斜往她身上飄。

  她就這麽跪著,垂眉順目的,好像忽然也沒那麽麵目可憎了。

  他忽然想起來,她雖然今晚擺了他兩道,但那晚,好像也幫過他?

  他遲疑了下,難得良心未泯地替她說了句話解圍:“方才是臣不小心……”

  他話還沒說完,皇帝阻了他:“一點小事,也沒真罰,孟都事不必上心。”

  他隻好閉了嘴。

  皇帝再看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回楚懷嬋身上。

  到底是江南調裏養大的女兒,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水靈。男人啊,愛的就是這股勁,連他也不例外。他當初不過偶然見過一兩次,便動了些心思,不過顧忌著她年紀實在太小,楚見濡又是重臣,還重虛禮,這才沒好提這話。

  更別說,在萬花叢中流連慣了的人了。

  他呷了口她親點的茶,看向孟璟,沉聲道:“孟都事如今還不提親事這話?”

  第8章

  “臣如今這樣,皇上也知道,不敢耽誤旁人。”

  孟璟這聲兒淡淡的。

  皇帝腹誹那你沉迷煙花柳巷作什麽呢,但麵上卻隻笑了笑:“方才那茶如何?”

  孟璟猶豫了下,昧著良心道:“很好,謝皇上恩賞。”

  皇帝目光落在楚懷嬋身上:“那是楚尚書的嫡女,皇後說這手點茶手法難得,特召進宮來讓禦茶房跟著學點手藝。”

  孟璟:“……”

  您還可以說得再冠冕堂皇點。

  “孟都事雖自在慣了,但西平侯府還需後繼有人。”

  皇帝低笑:“朕瞧著,楚尚書這小女兒,雖然出身比你差了些許,但也算才貌俱佳,堪作良配。孟都事覺得呢?”

  身為九五之尊,也還是怕把外甥女推進火坑啊。

  孟璟沉默著思忖了會兒,畢竟皇帝心裏還有沒有其他的小九九,他現下也說不好。

  今兒楚見濡擺明了是要把女兒往龍床上送的,說不好這會子還在盤算著,等明兒宮裏的冊封下來,該是個什麽位份。這怎突然,皇帝就改了主意,讓美人就這麽砸到他頭上來了?

  “皇上體恤臣下,但臣愧不敢受。”

  他習慣性地左膝先落地,右膝蓋緩緩靠上去,身子匍匐著,跪姿還算虔誠。

  他雙手撐在兩側,支撐著他跪不太穩的右腿。

  東門樓是皇帝夜間急召重臣之所,空間比不得三大殿寬廣,室內熏香熏得他心裏一陣一陣的煩悶。

  皇帝沒有應聲,目光遠遠落在楚懷嬋身上。

  好半晌,穿堂風從逼仄的空間過,將熏香吹得四散。

  孟璟趁著這空隙,得了口喘息的契機。

  盞茶功夫過去,皇帝才道:“不急,再思慮思慮。”

  “鎮守宣府,拱衛京師,孟家五世功不可沒。”

  皇帝揮手召禦醫過來:“好生替孟都事瞧瞧。”

  “今日萬壽,外傷入不得眼,恐讓皇上沾了晦氣。”

  孟璟將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此乃大罪,臣擔不起。”

  世人多敬神明,更何況是頂著天子名頭的皇帝。

  又是萬壽這般忌諱頗多的時節。

  皇帝琢磨著他這句簡單卻飽含深意的話,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桌上,輕飄飄的,卻極有韻律。

  他的身子久跪不得,他幾乎能感受到,左膝的傷口正在慢慢開裂,血正一點點地往外滲,興許很快就會將金磚染上顏色。

  他幾乎猶豫了下,要不要對禦座上的人服軟。

  這人手無寸鐵,卻拿捏著他的性命與整個孟家的前途。

  五指一握,寸寸成灰。

  僵持半晌,皇帝斜覷了跪得筆挺的楚懷嬋一眼,話卻是對孟璟說的:“去西梢間。”

  皇帝垂眸瞧著他,補了句:“朕不看便是,但孟都事別負了朕一番苦心。”

  左膝上的劇痛令他微微失了神,他抿唇將陣痛忍了過去,謝完恩後,跟著禦醫往西梢間走。

  從門樓過時,他目光在楚懷嬋身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她端端正正地跪在那兒,任由熏風和斜雨打在身上,紋絲不動。

  他挪開眼,神色平靜地進了西梢間。

  整個東門樓都不算大,西梢間更是逼仄。甫一進去,一股子久不通風的異味便令他微微皺了皺眉。

  太醫恭恭敬敬地請他配合,他隻得落了座,將右腿褲腳挽起。

  陳年傷疤依舊可怖,昭示著當年傷勢的慘烈。

  禦醫下意識地吸了口冷氣:“孟都事……這傷能養成現今這樣,吃了不少苦頭吧?”

  “還好。”

  太醫多瞧了他一眼,說是這般說,但他是醫者,一刀就能傷筋動骨的傷,能恢複到如今這般勉強可以走動的地步,其間曆過的苦,他簡直不敢想象。

  他盡醫者本分好生瞧了瞧,最後還是說了那句令孟璟耳朵都起了繭子的話:“小侯爺這傷……”

  孟璟懶得再聽這第一千零八遍,無禮地打斷了他:“我明白。”

  久病之人嘛,脾氣一般不太好。太醫很大度地不和他計較,目光落在他左腿上。

  太醫見他久無動作,抬頭看向他,但一迎上這年輕人的目光,他忽然覺得脖子上多了絲涼颼颼的感覺。他瑟瑟地收回手,但又不敢違皇命,就這麽僵持著。

  好半晌,孟璟忽然主動將褲腿往上挽了挽,小腿上無傷。

  太醫伸出手去想再往上挽點,忽然聽見他問:“令公子歲初剛娶了妻吧?”

  太醫手頓住,猛地抬眼看向他,見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寒芒。

  孟璟屈腿,伸手握住左膝,揉搓著關節:“皇上無非擔心臣腿好不完全,但這左腿,依您看,有問題嗎?”

  太醫目光落在他手上,他是用了全力的,手背之上青筋暴起。關節之處,但凡真傷著了,必然疼得哭爹喊娘。

  他攤開掌心,幹幹淨淨。

  西平侯府雖沒落了,但後軍都督府的人可沒死絕。

  太醫瞟了一眼守在門口偷閑的內侍,沉默著收了藥箱。

  孟璟整理好儀態,起身跟著他折返回明間。

  門樓上,楚懷嬋仍舊端端正正跪在口上,雨已經有些大了,雨絲斜斜飄進來,將她衣衫打濕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