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4072
  繁複的牡丹宮裝掩映下,聞覃的臉色幾乎比哭還難看,她就這麽靜靜站在孟璟跟前,目光久久地落在他的眉眼上。

  當年的豆蔻少女今已完全長成,像一朵真正的國色牡丹。可這牡丹帶了雨,她目光落在他右腿上,泫然欲泣:“你還好麽?”

  五年未見,受盡關塞風霜打磨,也受盡人情冷暖,眼前人的五官變得更加棱角分明,卻也更加不近人情。他向她拱了拱手,卻不是久別未見的問好,而是默不作聲的告退。

  他向她左側挪了挪,剛要抬腳向前,她已先一步攔住了他。他再避就得踩上當中禦道,隻得收回腳步,冷聲道:“聽聞長公主在為你擇婿了,當穩重些才是,別失了儀態,落旁人閑話。”

  聞覃眼淚不爭氣地往下墜,別的話也說不出來,隻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哭花了她精致的妝容。

  他轉而向右,聞覃卻還是不肯讓他走,伸出手來攔他。眼見著她的手快要沾上他衣袖,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眼裏閃過一絲嫌惡之色,又飛速斂去,恭謹地再行了個禮。

  聞覃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道:“我不在乎那些虛名,人都說你現在……萬花伴身,但、但我不在乎,你敢上門提親麽?你若敢,我定會想法子讓母親同意的。”

  “在下當年就回答過這個問題了,這種事情強求不得。”孟璟笑了笑,“聞小姐如今年紀也不小了,別空度韶華,以免來日後悔。”

  他這稱呼生分得可怕,語氣也客套得駭人。

  聞覃似是不可置信,好一會才不死心地問:“就因為我母親麽?那、若我什麽都不要,孑然一身跟你回宣府呢?你哪怕收一堆妾室通房呢,我也……”

  她咬了咬唇,下了好半晌決心,才低下頭,極輕聲地道:“我也不怪你的。”

  “謝聞小姐厚愛,可在下……”孟璟嘴角扯出一個淡淡的笑,“還是覺得,萬花叢要比一朵牡丹來得更鮮美。”

  他抬腳就走,聞覃失魂落魄,也就忘了攔他。

  他剛走出去兩步,耳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神女有夢,襄王無心啊。”

  這聲音有些耳熟,他抬眼,就看到了楚見濡的小女兒。她今日穿得喜慶,一身楊妃色,步子邁得很小,是悉心教導方能成的淑女之態,可這話……一如既往的難聽又刺耳。

  他下意識地想出聲,但一想到那晚上他在她麵前開過口,雖然那日受了寒,聲音與現在並不相同,但終是怕露餡,又訕訕地閉了嘴,將已到嘴邊的回擊之語咽了回去,默默受了這一句諷刺。

  他假裝從沒見過這人,壓根沒搭理她,隻是餘光沒忍住多瞟了一眼,這小姑娘,還真挺有意思的,麵對半夜入室的賊人能勉強穩住不說,還敢在宮裏隨意開口譏諷旁人。

  她莫不是不知,在這宮裏頭,若對方不是個善茬,隨意一句話,都是能掉腦袋的。

  還是說……她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的西平侯府,竟然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了?一個寒門上來的閣老之女,也敢這麽不把他放在眼中?

  他目光裏帶了點寒意,可她已經先一步走開。

  若不用武,他如今……竟然走不過一個小丫頭。

  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做人做到這等地步,也真是夠寒磣的。

  他跟在她身後,緩緩向奉天門走去,銅鶴和銅龜塑像巍然屹立在眼前,寓意龜鶴延年,社稷永葆。

  嗬,社稷永葆。

  他嗤笑了聲,一抬頭差點撞上這妃色背影,隻得生生定住腳步。

  她被宮娥攔下,宮人恭恭敬敬地說:“萬歲爺晚些在謹身殿賜家宴,皇後娘娘說,請楚小姐一並前去。”

  皇帝家宴,召外臣女兒?

  他嘴角扯出一個譏諷的笑來,楚見濡這老東西,見風使舵的本事不小,把女兒送上龍床的本事更不小。

  身前之人屈膝謝恩,差點撞上他,他隻好往後退了一步。

  他剛站定身形,小黃門迎上來喚住他:“還請小侯爺留步。”

  楚懷嬋回頭看了他一眼,方才在殿外和母親話別時,她就遠遠瞧見陳景元在和他套近乎,後來又見他下階梯時腿跛著,頓生疑竇。可她多看了兩眼,判斷出這人跛的是右腿,並非那夜之人傷的左腿,後來又刻意說了那句話激他,他的反應也不像是曾見過她。

  不過,此番聽人這般喚他,再加上他官服補子上繡的是豹,武官出身,她大概猜出來他的身份,應該是西平侯家那位聲名狼藉的的瘸腿小侯爺了。

  小黃門目光落在孟璟膝蓋彎上:“孟都事難得入京一次,皇爺說必得趁這個機會好好體恤臣下。皇爺夜裏在謹身殿賜家宴,令堂既是宗室之後,還請孟都事不要客套,一並到場。”

  他不知禮地直起原本屈著的身子,對上孟璟平靜的目光:“晚宴過後,皇爺會親自為您召禦醫。”

  第6章

  孟璟微微笑了笑,顧忌著楚懷嬋在場,壓低聲音道:“還請領路。”

  小黃門沒再客氣,引他從東側往後頭繞。

  為了照顧孟璟,他特意放慢了腳步。他是皇帝跟前伺候的,皇後的宮娥不敢越過他去,隻得帶著楚懷嬋緩緩跟在後頭,慢悠悠地往謹身殿去。

  那晚渾河水邊,那人的傷勢決計不輕,不然不必非要冒險進觀處理傷口。

  她目光落在孟璟腿上,短短三日,縱有靈丹妙藥,也絕不可能恢複如初。況且,他右腿本就是跛著的,若左腿也傷了,走路絕不會是現在這個姿勢,更不可能還勉強跟得上小黃門的腳步。

  更何況,聲音其實也不太像。

  她遲疑了下,決定不再多管閑事,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她還自顧不暇呢。

  到謹身殿,家宴自然不如朝宴那般流程繁雜規矩森嚴,男女不分殿,眾人皆候在側殿閑談,等著皇帝親至賜宴。

  宮娥引她去拜見皇後,皇後也未擺架子,人不在後廷,反而是早早到了偏殿。

  她磕完頭,皇後親自起身將她扶起來,她這才看清皇後的容貌。後妃不選高官女,那自然得選身世模樣都出挑的民間女,皇後未過三十,容顏自是姣好。

  皇後仔細打量了她一會,輕聲歎:“萬歲爺喜歡應天府的女人,說是老祖宗的地兒啊,養出來的女兒也水靈。”

  楚懷嬋不知接什麽話,她在屋裏悶了三日,才終於接受了被父母親手送進宮的事實。這幾日她連母親的麵都不肯見,到方才奉天殿外話別,才頭一次同母親說了幾句話。

  在此之前,她從未往這方麵思慮過,自然沒有關心過宮裏的情況。連宮裏有哪些娘娘,都是這幾日時夏得了母親吩咐,拐彎抹角告訴她的。至於這些人的品性,她則一無所知。

  皇後如何,她看不大出來,也就不敢貿然接話。

  皇後見她不應聲,先是笑了笑,隨後輕輕拍了拍她手背:“萬歲爺喜歡機靈點的,你這樣不吭聲,輕了不受待見,重了就是一頓板子。”

  板子?

  廷杖朝臣倒是偶爾有之,朝臣無一不聞之變色。

  但內廷裏頭,使板子?

  楚懷嬋也和那幫老臣一樣沒能控製住臉色。

  “嚇唬你的。”皇後將她這反應收入眼裏,沒忍住笑出聲,“不過萬歲爺確實規矩多,你父親如今雖擢閣老不管部院事了,但畢竟曾掌禮部,你該多少聽過一點。禦前記得機靈點,別惹皇上生氣。”

  楚懷嬋乖乖應下,畢竟總不能國母親自交代了三句,她還不開口。

  “上次冬至宴上,皇上恰巧路過,瞧見了你作的詩,打心底裏喜歡。”皇後見她總算接了話,麵色和緩了些,“規矩你是知道的,你父親官位在那兒,妃以下,就不必走那些繁雜流程了。”

  “皇上身邊缺新人照顧,這次趁著萬壽的好時機,親自提了一嘴。”

  皇後久久地注視了她一會:“既然進來了,就安安心心留下,你父親該和你交代過。”

  楚懷嬋點點頭,皇後衝她擺擺手:“去吧,晚宴後去萬歲爺跟前露個麵,我來安排。”

  待她退下,皇後身邊的嬤嬤出了聲:“娘娘何必呢?”

  皇帝想要個女人,哪用得著她同意?

  反正攔不住,不如在皇帝跟前賣個順水人情。

  皇後笑了笑:“就算沒有她,大選之後宮裏也必然要進一批新人,無妨。”

  楚懷嬋從偏殿出來,轉回一眾宗室候著的地兒。她四下望了一圈,她父親非勳貴,她又是這幾年才入的京,這些人除了前幾次朝宴打過照麵的,其他的,她基本都不熟悉。

  四下熱熱鬧鬧,倒顯得她一個人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她尋了個角落坐下,開始回想皇後方才的話,原是……皇上親自提的這話啊。

  是她錯怪父親了麽?

  父親之前從未讓母親教導過她宮中禮儀,更從未提點過她宮中局勢,連讓她入宮這話,都是三日前才匆匆提起。

  她無意識地咬著唇,心想還是錯怪了他啊,一會要尋個機會去趟大學士堂,向他賠個罪。

  她往外朝的方向望去,一轉頭,看見閉著眼養神的孟璟。

  還真是巧啊。

  她心裏被攪得七上八下,目光也無意識地落在他臉上。

  他睫毛很長,厚厚地蓋下來,殿外西斜的日光照進來,在他右半邊身子上打出一道柔和光暈來。

  她忘了收回目光,就這麽看了一會子,腦子裏忽然撞出一個詞來——君子之範。

  皮相確實是好的,可他的名聲實在是不怎麽地,縱然五年前西平侯舉家搬回宣府,他那沾花惹草的事跡也傳遍了京師。勳貴子弟妻妾成群並不足為奇,但家中無正妻坐鎮,反毫不避忌日日流連煙花巷的,還真不多。

  又關她什麽事呢?

  她搖了搖頭,收回目光。

  他那邊興許是被漏網的蚊蟲驚著,椅子輕輕響了聲。

  她被響聲驚動,不自覺地又看了過去,這一眼過去,恰巧瞟到他隨意拖在光暈裏的右腿。

  可惜了。

  她剛準備再次收回目光,他卻忽然醒轉了過來。

  四目相對,楚懷嬋像做了虧心事,飛速收回目光,臉頰也泛起一絲微紅。

  孟璟淡淡瞥她一眼,見她不敢再回頭,嗤笑了聲,果然還是個膽小鬼,高看她了。

  他剛收回目光,麵前已杵了一樽大佛。

  聞覃立在他麵前,想來已經補過妝容,方才被哭花的妝現下很是精致,散發著一股牡丹芳香。

  怪難聞的。

  他端起茶杯,以茶香將這點煩人的味道不動聲色地掩了過去。

  聞覃見他不肯理她,遲疑了下,輕聲喚他:“孟璟。”

  他這下沒法子再避,隻好將茶杯放下,起身衝她見了個禮。

  他怎麽忘了臨陽長公主是今上長姊,和皇帝又關係甚密,她是長公主的獨女,他在這兒必然會遇上她。

  聞覃不再出聲,目光直直盯在他臉上。

  他也不好徑直走開,猶豫了一瞬,坦然而平靜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半晌,聞覃輕輕開口:“孟璟,晚宴過後,我去求舅舅。”

  他沒出聲。

  “我去請指婚詔書。”

  她聲音壓得低,但楚懷嬋坐得近,一字不差地聽進了耳中。她瞥了一眼聞覃,長公主家這位獨女也算天驕國色。完全長開的年輕女人,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