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作者:林敘然      更新:2020-07-10 09:40      字數:5126
  她微微詫異了下,兩日後萬壽,父親這會子按理應在外朝籌備萬壽事宜,況且等閑無事他也並不會找她,今日這般她剛回來就要留下她說事的做派則更是奇怪。

  她有些遲疑地看著管事,管事卻對楚夫人做了個“請”的手勢:“老爺請夫人去趟書房。”

  她心裏忽然有些不安,沒來由地想起昨日夜裏那個“禍”字。

  母親去了很久,回來時雙眼通紅,她迎上來問情況,父親這麽多年沒對母親紅過臉,今日這情景實在是奇怪。但母親一見到她,拍了拍她手背就開始哭,啜泣聲不斷,哽咽間一個清晰字都說不出來。

  楚懷嬋無法,隻得拿了手帕替她仔細擦了擦眼淚,柔聲寬慰:“娘,別哭了。爹要是做得不對,那就給我說啊,我和哥哥都站在你這邊。”

  楚夫人手頓了頓,抬頭看了她一眼,眼淚又止不住如泉湧,瞬間不敢再看她,趕緊低下頭拭淚:“你父親找你,去吧。”

  她愣了愣,乖乖進了書房。

  楚見濡正在翻她前幾日讀過的閑書,他平素公務繁忙,等閑沒空和女兒交心,今日抽空回來一趟,難得有閑心,隨手抽過一本書,問了她幾句典故。

  她嘴上對答如流,心裏那股不踏實的感覺卻一點點地強起來,奈何尋不到突破口,隻得生生憋回胸腔之中,灼得五髒六腑都疼。

  幼年時期在江浦,白日裏母親手把手地教她詩詞字畫,父親每日下值以後就會像現在這樣將她和哥哥叫到跟前,事無巨細地問他們功課。

  她年少聰穎,幾乎過目不忘,兄長雖長她年歲,見識遠勝於她,書本上的功課卻往往比不過她,大部分時候都會輸給她。

  每每這時,父親就會獎勵她一本厚書,若是當真高興了,則會獎勵一本孤本,說女子無才便是德都是假話,貌是花葉,才方是根。

  父親說:“當年給你取這個名兒啊,心懷嬋娟,女兒家,要有顆七竅玲瓏心才行。”

  她目光落在父親的襆頭上,襆頭未能罩嚴實的鬢角已隱隱見了一絲白,終究是上了年歲,又操了太多心,歲月不饒人。

  她有些遲疑地喚了聲:“爹?”

  楚見濡回過神來,將書卷隨手掩上,目光落在那一摞書上。

  楚懷嬋入京不過兩三年,自己院裏的藏書比之他的差得遠,一般缺了書會差人到他這兒取,若遇孤本,則會親自過來在他這兒看,看完並不帶走,規規矩矩地放回原位。

  偶爾起了心思,會夾一頁便箋在書裏,通常就是給他請個安,等他下次在繁雜公務間得了閑、打發時間翻到時,就會會心一笑。

  最底下那本是他所著的《江浦水利》,當年在江浦任上,他開始著這本書,後來任滿升遷,掌應天府事任間終於成書,但也沒改這名字。武英殿大學士之名不是白擔的,他這書雖以一個小縣作名,但放眼天下也能通行之。

  隻是這等書,本不該女兒家來看啊。

  他翻開這本書冊,裏頭果然夾了幾頁小便箋,紙是燕子箋,字是衛夫人簪花小楷,是他曾經特地囑咐她母親教給她的最為規矩的字體。

  便箋上隻有“請父親安”四字,隨意寫下,卻又工整端正。

  他端詳了好一會,有些不忍地開了口:“萬壽那日,隨你母親入宮。”

  新皇敬重兄長,先帝駕崩的頭三年,都阻了朝臣和大內提萬壽的話。去歲宮裏開始重新操辦萬壽,當日她陪著母親一塊入宮賀壽,今年也算駕輕就熟,他原本不必這麽特意交代一句。

  楚見濡抬頭看她一眼,他這小女兒是在應天府的煙雨裏養大的。後來他輾轉各地為官,她那幾年身子骨又不大好,他舍不得她受奔波之苦,也就一直將她寄養在外祖家裏。

  江南調裏浸淫長大的女兒,膚白貌妍,身子骨裏帶著一絲別樣的軟。

  可他看著她挺直的脊背,忽然覺得,這並不是她的全部。

  哪怕她是他從前最喜歡的小女兒,他也不曾了解過她。

  他忽然有些遲疑,但猶豫了下,還是開了口:“萬壽過後,萬歲爺第一次大選。”

  她怔愣了下,本朝後妃皆出自民間,不選高官女。她這樣的身份,大選本與她無關。

  楚見濡起身,將便箋夾回書冊,再放回書架。他坐回去,一抬頭又看到這本實在是礙眼的書,又起身取出來,走到後頭,選了列最不常用的書架放了進去。他的聲音從書架後傳來:“你前幾次入宮,萬歲爺讚過一句姿儀天成。”

  “重臣之女入宮,雖不能為妃以上品級,但你這樣的才貌,心思也這般通透,入宮也不會……”他遲疑了下,深深吐出一口氣來,很肯定地自我安慰道,“必然不會吃虧。”

  楚懷嬋徹底怔住,皇帝雖然剛過而立兩年,但比她還是大了翻倍有餘。

  她低頭看向鞋尖,方才下馬車時不小心濺到了點汙漬,當時還不覺得,如今卻覺著礙眼,她攏了攏裙擺,將鞋履全部遮了進去。

  楚見濡仍沒從書架後方轉到前頭來,她向他那邊望去,一眼看見他的緋色衣袍下擺。

  書架縫隙裏露出他胸前的錦雞補子來,這身榮耀加身的官服是他引以為傲的根本,他從寒門出仕,一路如有神助,青雲直上。不惑之年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閣,恰逢今上登極,內閣大換血,令他撿了個漏,得賜吏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補次輔缺。

  她好半晌才恢複了點神誌,試探問:“是爹的意思?”

  她餘光瞥到錦雞前那本厚厚的禮部條例,她這個曾任禮部尚書的父親,上掌天子禮節,下管民間禮俗,尊禮崇德,說天下萬事不過一個“禮”字。果然,他出了聲:“皇帝壽誕,不能再這麽素雅,不合禮數,記得穿喜慶點。”

  他到底沒回答她這個問題,隻是從書架縫隙裏衝她擺擺手:“回去吧。好好收拾收拾,這次進了宮,就不必回來了。”

  昨夜對上陳景元時,她還想到他曾慨歎——人啊,不能光為利益過活。

  她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恭恭敬敬地跪下,衝掩在書架後的他叩了個頭:“謝爹爹多年養育之恩。”

  她起身出門,餘光瞥到熏香煙霧將盡,又折返回來,替他添好香,這才微微屈膝行了個禮,轉身出門。

  母親在門口等她,見她出來,忙湊上來,她想要聽到一句解釋,抑或者一句安慰,可她隻聽到一句“你父親都和你說清楚了?”

  她默默推開母親搭過來的手,徑直往自己院裏去。

  楚見濡跟出來,楚夫人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衝他發脾氣:“你怎麽想的你,你看看,本來好好的,這不是生氣了?”

  “生氣有什麽用,”楚見濡淡淡歎了口氣,“她生在這個家,我錦衣玉食將她養大,從來沒讓她受過一點苦,到如今……我也不是存心讓她去受這個委屈的是不是?”

  楚夫人雙眼通紅,他說的其實沒錯,一朝天子一朝臣,五年前先皇親征駕崩,隨駕的先太子亦不幸遇難。先皇膝下無其他皇嗣,兄終弟及,今上登極,他憑著迅速轉舵才能坐上今天這個位子。

  不像幼帝登基,還需輔臣維持朝綱,中年登極的帝王,曆來鐵腕。

  今上雖然是個例外,心性仁慈寬宏,並未清洗舊臣,但到底是舊臣,心底也未必沒有芥蒂。

  他曆經兩朝,又非勳貴,實在是個很尷尬的境地。

  “去塵入翰林也好幾年了,那頭連我的麵子都不肯給,如今既不擢升也不外放,聽口風像是萬歲爺親自提過一嘴。總不能讓他一直這麽幹耗著,少年人,再耗上幾年,心性銳氣便全數磨沒了。”

  “可月兒前年才入的京,”楚夫人低下頭擦眼淚,“這一入宮,連見一麵都難了。”

  她拭完淚,聲音抖得不成樣:“再說,我還是舍不得。我這麽晚才得了一個女兒,這些年還一直沒帶在身邊,這好不容易才接了回來……高官之女入宮,頂多能封個嬪,如今宮裏都是老人,見了誰都得伏低做小,你怎麽舍得喲?”

  “唉,我這不也是不得已嘛,哪推托得掉?”楚見濡擺擺手,長長歎了口氣,“這兩日多陪陪她吧,該備的東西給她備好。我先去當值了。”

  楚夫人哭著應下,她並不認同夫君如此行事,可她出自薄宦之家,這些年來,丈夫一路高升,她對他的能力和判斷深信不疑,對外全憑他拿主意。再者……今上登極不過五年,雖然年紀大了些,但未曾舉辦過大選,後宮中隻有當年在王府時納的幾位妃子,還算清淨。

  況且,去塵是一直養在膝下的,月兒卻是一直寄養在外祖家的……人心哪能沒有偏頗呢?

  更何況,萬歲爺要的人,他們同不同意,又怎可能攔得住?

  她在心底列出了一二三條,安安靜靜地擦幹了眼淚。

  楚懷嬋匆匆回房,時夏跟在身後追,等進門才敢問:“小姐怎麽了?”

  忍了一路的眼淚在這一刻決了堤,成串地往下墜,她剛想拿帕子擦掉,又想起她方才用這帕子替母親拭過淚,氣得隨手扔到了地上。

  時夏忙遞過來一塊幹淨的,見她不說,也不敢多問,隻好變著法地勸她舒心。

  她哭了半晌,將眼睛哭到腫成一條縫,才生生忍住了淚意。

  當日入京時,外祖拖著並不算硬朗的身子親自送她到渡口,途中路過一座石橋,他帶著她看了會煙雨,笑嗬嗬地說:“你看這石橋,經雨打風吹,方得巍然屹立。人啊,也是一樣。”

  她蹬掉鞋子,抱膝坐在床邊,將頭枕在膝蓋上,靜靜回想著這一幕,默默將唇咬到破皮。

  生恩要報,養恩要還。

  她本沒奢求過戲文裏的真愛能砸到她頭上。

  但人就這麽一輩子,過得好與不好,都是自己的事啊。

  第5章

  六月十六,萬壽節。

  皇帝在奉天殿大宴群臣命婦,午宴擺至未時末才歇。孟璟從奉天殿出來,仰頭看了一眼頭頂的豎排匾額,奉在天之上啊。

  他左腳將將才踏出去,右肩忽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收回腳步看向來人,麵無異色地問候了聲:“陳僉事別來無恙?”

  陳景元從前是今上就藩時的近身侍衛,今上登極後禦賜繡春刀,親自提拔為北鎮撫司僉事,掌管詔獄,為天子耳目。官階雖不高,算不得朝中大員,卻直接聽命於皇帝,旁人等閑使喚不得,身份自然水漲船高。

  他原本是不認得陳景元的,但當年陰差陽錯,曾經在今上封地見過一麵。

  陳景元眸中閃過一絲訝色:“難為小侯爺還記得我。”

  “陳僉事武藝高強,當年一見,家父讚不絕口,自然不敢忘。”他先一步拱了拱手。

  陳景元受不起,趕緊還了禮,客套問道:“侯爺的身子如何了?”

  孟璟淡淡一笑:“五年前就臥床了,至今仍舊癱著,勞陳僉事記掛。”

  他這話說得直白太過,一點沒拐彎抹角,反倒是惹得陳景元過意不去,訕訕一笑:“侯爺吉人自有天相,孟都事寬心。”

  孟璟沒出聲,父親這一躺就是五年,家裏人早就不抱什麽指望了。旁人自然也不會當真在意這曾經威風凜凜的後軍左都督遭此境遇是多麽可惜,現下還來噓寒問暖的,不過是來落井下石看他們家如今這落魄樣罷了。

  陳景元目光緩緩下移到他的膝蓋彎上,試探問道:“小侯爺的傷勢如今如何了?”

  他為天子耳目,朝中民間大事小情都得爛熟於心,以防皇帝問起時答不上來。五年前京師裏流傳甚廣的那樁故事他自然也沒錯過,說是當時還是少年郎的孟璟對臨陽公主的獨女一見傾心,當年先皇猝然駕崩,朝中局勢混亂,有人趁亂對其不利,孟璟舍身相護,為此廢了雙腿。

  今上念其嘉勇,又因其父當年在先皇親征遇難時英勇護主、落了個半身不遂,特地恩賜其父之爵世襲罔替,延家門榮光。否則,這百年名門,到此,也該徹底沒落了。

  這之後,孟璟泡在藥罐子裏過活,在輪椅上悉心養了三四年,去歲末才能重新站起來。老的癱著,小的瘸著,還剩一個年紀再小些的,去歲皇帝頭一次辦萬壽,偌大一個西平侯府竟無人可入京賀壽。今年萬壽,雖然孟璟右腿傷勢太重,至今仍舊跛著,仍是急急忙忙地入了京,既是趕來賀壽,也是特地來向皇帝謝恩。

  陳景元將他的事在腦中捋了一遍,沒忍住笑了聲。

  這兩人本該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可這事以後,今上登極,同母的長姊臨陽公主晉為當朝長公主,不忍將獨女下嫁給一個家道中落的瘸子,百般阻撓,生生把一對璧人逼成了大齡仍未嫁娶的苦命鴛鴦。

  孟璟興許是惱臨陽長公主無情無義,去歲能重新站起來之後,性情大變,自此身邊鶯燕不絕,百般拂其麵子,而長公主自然更見不慣這般作為,態度愈發強硬起來,最近也開始張羅起了女兒的出閣之事。

  孟璟也不惱他無禮,垂眸看他一眼,沒什麽表情:“瘸子一個,不勞陳僉事記掛。”

  他說完往外走,先邁出去的左腳穩健非常,與常人無異。可右腿拖著,像是半點力都聚不起來似的。

  當晚那一刀,正中那人左膝蓋彎,本來是個能生擒的好機會,但偏偏見了鬼,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萬壽前後又不理刑獄事,北鎮撫司這點肮髒事自然更是上不得台麵,不得不耽誤了下來,讓他生生受了皇帝一頓臭罵。

  身高,身形,年齡,武功,和曾縉的關係,這些都對上了。

  獨獨使不上力的這腿,似乎錯了位。

  陳景元眼睛眯成一條縫,仔細打量著他走路的姿勢。

  他離丹陛遠遠的,似是怕一旦站不穩,衣襟下擺就會染上禦道,壞了禮數衝撞天子。腿腳不便,他走得很慢,很快就被四散的朝臣甩在身後。

  當年眾星拱月的後軍左都督嫡長子,一朝家族落敗,竟無一人上前寒暄。

  陳景元就這麽看著,目光久久地落在他不甚靈活的右腿上,忽然覺得有一絲好笑,也覺著……著實有些心酸,甚至可憐。

  他剛欲轉身離開,卻見丹陛前頭立了一人,擋住了孟璟的去路。

  話本裏的苦情女主人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