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作者:奶酪西瓜      更新:2020-07-08 08:34      字數:4316
  為臣者, 誰不想成為一代丞相?

  然後這位同期友人壓著他小聲噓了很久, 讓他低調一些。兩個月前任巡突然自縊, 給整個翰林蒙上了一層陰暗的灰。

  再然後,他被一位四十來歲的庶吉士,以“盧大人找你”的借口,於休沐前一日關在翰林院中。一天一夜, 沒人發現他在裏頭。

  後來他餓暈在屋子裏,出去後,事情卻不了了之。

  一個成年人的小疏忽而已,又沒有人受傷,也沒有人死亡。

  詹達卻在那一日起知道,官場遠比自己想象的要複雜。不是人有天賦就可以肆無忌憚朝上爬,不是人有能力就可以輕易馭下。這世道,最難測的便是人心。

  夢中門打開的那瞬間,詹達卻沒有放輕鬆。

  他恐懼地後退,隻因為麵前來了一批的人。

  這是他的第一次被圍攻。

  無數的翰林院前輩站在一起,陸陸續續靠近他,帶著陰陽怪氣的嘲諷,一句接著一句如刀刺向他。

  “小詹翰林真不愧是二十來歲就進一甲的人,我等可比不上。”

  “三年後就晉升了吧?我都在翰林院待了三十年了。”

  “哈哈哈,指不定是靠著這張臉晉升的。”

  “也是,長得好看確實成績就好啊。殿試可不就是要看臉。長得不好,連殿試都去不了。”

  “小詹翰林一個人在京城,好像和謝家很是熟絡啊。謝家……我記得謝家三房是不是出了個斷袖?”

  “哈哈哈哈哈哈原來這樣。”

  他不是,他沒有。

  詹達想著新婚的妻,想著她甜美的笑容、信任到將他當做天的眼神,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悲憤,哭泣出聲。他自傲了那麽多年,聽說父親當年的事跡,對自己翰林院的生活充滿憧憬。

  可一切美好就如陶瓷摔落,碎成無數碎片,根本無法拚接起來。

  他當初言辭激烈反駁,惱羞成怒抗議,得到的卻是一句:德行有失。

  結果是,回家反省,一段時間不需要再去翰林院。

  視線再度轉變,任巡的臉露出來,焦急朝他說著什麽,轉眼又變成了他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任欣穎的臉,額頭磕得通紅,求他替自己父親討個公道。

  詹達猛得睜開眼,劇烈喘息起來。

  “做噩夢了麽?”旁邊妻子甜糯又迷糊的聲音響起,“我抱著你,不怕不怕的。”

  詹達看著房間裏一片漆黑,意識到現在還是晚上。天距離大亮還有些時間。他感受到身上傳來輕微的拍打,伸出手牽住了對方小手,放低聲音,帶著點沙啞:“我沒事。”

  妻子稍清醒了一點,拽緊詹達:“嗯。你要不要喝水?”

  詹達側身,反過來安撫妻子:“睡吧,我不渴。”

  做噩夢總是不吉利。

  他閉上眼,不知道自己是否睡著,過了許久,朦朧間感受到天亮,也感受到了一身疲憊。外頭鳥叫聲四起,嘰喳叫喚,懷裏妻子輕微動了動,又朝著他靠得更緊了點。

  快要過年了,該是好好過個年的。

  詹達睜開眼,順了順自己愛妻的頭發,慢慢起身離開被褥,悉悉索索穿起衣服。京城官員不得隨意出京,外城官員也不得隨意入京。官員有年假,放假十日,是從正月十一開始算起,到正月二十一。十天不夠大部分官員外跑,所以逢年過節,他和父親多是書信往來。

  地方官三年到京城述職一回,正好又是科舉年,所以也可以說從他在京城為官日起,每三年便是和家裏見一次麵的時候。

  年紀輕輕便離家,更多是為了施展自己才華,報效天子,聞名天下。

  做了個惡夢,他對來年即將而來的這次見麵有喜,亦有憂。

  ……

  順安州。

  詹知行穿著一身官服,將頭發打理妥當。

  他臉上已有皺紋,唇角處還有很深的法令紋。不過他神情自得,照著鏡子,顯然是心情愉悅狀態。馬上就要過年了,過年後就是科舉考核,考核後就是官員考核。

  他可以進京城去看自己兒子了。

  近乎三年未見,現在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去見自己兒子,他自然是高興的。

  除夕啊,馬上就要到了。

  詹知行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問身邊正在替自己係玉佩的的妻子:“我頭發最近是不是長了很多白的?”

  他妻子送了他個白眼:“你自己幾歲心裏沒點數麽?”

  詹知行樂嗬一笑:“我可正年輕。隻要地方百姓一天需要我,我就能在這位置上幹一天。”

  這回妻子倒是笑了:“得得,趕緊去吃飯,正月十一才放假。順安上上下下這些日子需要多注意,你心裏可有點數。”

  過年要注意很多事。每年過年,明火導致走水就是一個很頭疼的問題。各地廟會已批下去,人多擁擠,官差都要及時注意,以防出點什麽差錯。

  他鄭重點頭:“是,您是我大人。”

  妻子被逗得錘了他一下。

  詹知行見自個打理妥當,便準備出房門。

  房門外,一位下屬先一步慌張敲門:“大人,詹大人。有京城來的口信。”

  詹知行麵上神情沒變,心中卻咯噔。來信是喜事,可這麽慌張卻聽著不像。他加快步子打開房門:“什麽口信,說來聽聽?”

  “京城裏傳來消息。說是小詹大人因為怨恨翰林學士盧大人,給皇帝上了奏章,彈劾了盧大人。借著三年前一個莫名自縊的庶吉士為由頭。公報私仇。”下屬吞咽了一下口水,繼續匯報,“私,私仇說是,盧大人看小詹大人年輕,帶著一群年歲有些大的臣子時常當眾羞辱他,有……三年之久……”

  詹知行腦袋轟一下。

  他頭暈目眩,險些看不清麵前的東西。

  “混賬!”詹知行臉色漲得紅到發紫,“混賬!”

  旁邊妻子聽到這話,直接呆愣在那兒,隻覺得整個外頭都和自己遠去,連聲音聽起來都遠了很多,空靈如來自天上。

  下屬看著詹知行這樣狀態,慌忙說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大人,問題是奏章除了陛下和三司,其他人無權看內容。三司拿到的內容,又是秉筆太監謄寫的,絕不可能暴露筆跡。小詹大人的性子剛烈,遇到這種事情肯定不會拖到這種時候才解決。”

  詹知行的理智慢慢回籠,可胸腔裏的大火旺盛,根本滅不了。他強壓著火,板著臉:“我知道。口信是怎麽傳過來的?”

  下屬當然知無不言:“八百裏加急送過來的。送口信的人不認得,但名義借的是小詹大人的名義,說是小詹大人不知道該怎麽解決這局麵。這種話京城裏要是傳開了,對小詹大人今後影響極大。”

  官場上絕不能有以權謀私的事情,即便情有可原。但皇帝不喜,其他官員更不喜。

  “我即刻上京。”詹知行冷言,“我倒要看看,我這張臉在京城中還有幾分用處。”

  官員不得私自離崗,萬一出差池,烏紗帽不保。

  下屬皺眉,不得不提醒自家大人:“大人,這可能是有人設計對付小詹翰林。您要是去了,會入了套。到時候陛下震怒,連您一起……”

  詹知行冷笑一聲:“我兒子我還不清楚?他即使是死在外麵,也不可能向我求一聲。我到要看看是誰設計,竟然敢設計到我頭上來了。”

  他當年在京城攪渾水的時候,翰林院那群人隻配跟在他後麵走。

  下屬見自家大人已有斷決,拱手應聲:“是。屬下這就去準備車馬。順安州內事宜……”

  詹知行叮囑:“交給下麵的人。他們每年都做同樣的事情,清楚每一個步驟。要是出了差錯,八百裏加急找我一樣可行。”

  下屬應下:“是。”

  詹知行重新回到房裏,拽上了自己妻子,快速說著:“給我收拾上京行禮。這身衣服不能穿到京城去。你不要擔心太多,我看到他無事,立刻會讓人給你送信。”

  他妻子這才回神,喃喃答應:“哦,好,好。”

  詹知行見自己妻子這般姿態,知道她受到了巨大衝擊。

  他嚴肅扳著臉,語氣很重:“我兒子絕不可能應付不了一群平庸之輩。他最大的弱點,是我,是你,是他的妻和子,絕不會是他自己。”

  確實如此。

  他妻子總算意識到,他們家即將麵對的是共同的敵人。她兒子和她丈夫即將站在同一個戰線上,去麵對官場上的紛紛擾擾。他們不爭,失去的是麵子,是裏子,或許可能還會是命。

  至於怎麽爭,如何爭,那各看本事。

  她勉強拉出一個笑意,點下了自己腦袋:“我給你收拾行李。”

  第37章

  京城路算遠, 也不算太遠。

  既然八百裏加急能快速送到信, 那一群人自帶幹糧快馬加鞭一樣能夠快速到達目的地。車馬簡陋,擋不住車裏人來勢洶洶。京城水深, 偏生有人要攪合亂一江水, 而還有人則準備趁著這一江亂水,抓自己想要的那條作惡的魚。

  一切不過是幾日時間內發生的事情。

  這點紛擾和傅辛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她卻半點不知情,正歡喜布置家中, 並將自己的作品一一進行最後的修繕點睛步驟。今天除夕, 花鳥店送來了一批蘭花。

  蘭花種類太多,價格更是參差不齊。昂貴的有價無市,便宜的路邊即是。掌櫃為了圖個喜慶,在店裏精挑細選了一批品質尚佳的蘭花, 係上漂亮的紅綢緞, 一起送到傅府。這些喜慶的蘭花被傅辛夷和管事裝點在了各個角落,充滿存在感。

  這幾年喜事多, 傅府每年都會比往年折騰得更加紅一些。一眼看過去俗, 但心底裏就是高興。從某種角度上來說, 大俗即大雅, 有好事就是高興, 就是該慶祝慶祝。

  傅辛夷看著這些漂亮的蘭花,沒忍心也沒時間動剪刀謔謔。她百忙之中還記得的就是,隨著一家人再度去家族牌子麵前跪一跪,說兩句閑話。

  說完閑話, 她盯著那些牌子看了小一會兒,隨後彎眉眼笑了笑:“都挺好的。”

  家裏一切都挺好的,人也都挺好的,今後也會很好的。

  傅辛夷施施然離開。晚上吃一頓,明天就是大年初一。她會跟隨顧姨娘進宮,見諸多達官貴人家裏頭的女眷,也見皇後娘娘。不知道她娘的好友——當今皇後,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物。

  除夕的夜晚來得很早。冬日的夜晚,天很快便暗下。傅府特意掛上的紅燈籠一一點上,照亮了整個府宅。燭光透過紅紙,烘出一團又一團柔和的光,暖得讓人能遺忘寒冷的溫度。

  府上不少人都拿了賞錢回家過年,就連管事今日都早早回家與家人團聚去了。隻留下自小便入府的,湊在一起歡慶過個年。

  傅辛夷安安分分上桌吃飯。

  家裏買了不少菜,專門讓廚師做了一批非常需要功夫的菜品。

  顧姨娘慢慢吃著,順帶給傅辛夷講進宮要注意的各項事宜:“宮裏頭不比家裏。不可隨意走動,不可隨意說話,該叫的人,我會一一指點你叫,過來行禮的人,我也會一一教你如何回應。”

  傅辛夷聽得仔細。

  “你身為傅家唯一的姑娘,在女眷裏就代表著傅家。即使泯然眾人,也遠比出頭要好。”顧姨娘並不希望傅辛夷惹事太多,一而再提醒,“你的禮物都會隨著大流一塊兒送過去,報個禮單就是,一般不會拿出來展示。展示那是要爭寵炫富的人需要幹的,每年都會有。”

  傅辛夷覺得有點意思,在餐桌邊上露出了好奇的眼神:“每年都有人啊?”

  傅尚書輕笑:“朝中有不少商賈子弟後人。京城曾經來過一批江南的商人,對小輩讀書都肯花錢。這批孩子娶妻多也是和同樣家室的人,家中女眷不差錢,樂於幹這種事。花錢買個高興。”

  他話說得委婉。那批商人當年被帝王強行要求北上,全然是為了解決沿海一帶商人用金錢推路,幾乎快成一方土皇帝這事。真正的皇帝當然不樂意看到這種局麵,一道聖旨尋了一個由頭將一批有錢人帶入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