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87
  玄昱一手覆在她的臉側,稍稍提氣,喉結就滑動了一下,“我走了,不用擔心。”

  “萬歲早幫你鋪好了路,你的成功乃人心所向,眾望所歸。我累了,要去睡一會兒。”棠兒的語氣再尋常不過,話音毫無一絲起伏擔憂,說完便大步離開。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政權更替風險極大,誰也沒有百分把握。玄昱的手還空懸著,本想吻一吻她的額頭,或者在她說出擔心的話後安慰幾句,她的輕鬆明顯在告訴他,這不會是一次生死離別。

  她被陽光拉長的身影消失,玄昱淡淡一笑,不可避免的緊張也就跟著消失了。他心上生出萬端感觸,這個女人一個不經意的表現就能帶給他無形的鼓勵。

  時近正午,晴照獨好,玄昱挺直腰脊,毅然前赴他的戰場。

  出了書房,棠兒嘴一撇,目中便瀉下涓涓淚流。她在說謊,她擔心得要死,恨不能跟著他進宮,在某個危險時刻做他的盾牌。

  橫身刀下,挫骨揚灰,血灑祭台,至百千劫,萬死萬生……隻要他能平安,就算要下到無間地獄她也毫不猶豫。

  巳正三刻,玄正攜千名侍衛將玄昱安全護送進宮,幾乎同時入宮的還有玄盛。

  要說玄盛此刻的心情自然是無比激動,父皇病重,不召太子而單召自己進宮,除了傳皇位還能有什麽?

  玄盛磨礪以須,早就安排妥當,調動了精銳營的精兵,隻等皇帝一駕崩就立刻包圍太子府,控製紫禁城毫無難度。按他的計劃,楊虎臣已經將九門軍隊集結起來,鄭業搖擺不定,隻要他按兵不動就是萬事大吉。

  到了皇城,玄盛有一種涼颼颼的感覺,這是一種類似於人們對於黑暗的本能抵觸,或者獸類對於風和氣味的敏感。萬一父皇不是要傳位,而是發現了他的反叛之心。他不能抽身通信,宮外又無人接應指揮,這可如何是好?

  城門高聳,六名禁軍上前抱拳一禮,齊聲道:“請十五爺卸劍!”

  已經走到了這裏,玄盛總不能掉頭回去吧。他橫鎖兩眉,按捺住緊張情緒,從腰間解下佩劍交出,闊步邁入皇宮。

  “哐--”沉沉厚重的宮門在玄盛身後徐徐閉死。

  不好的預感愈加強烈,玄盛努力穩住心神,見福順把自己往側殿引,試探道:“為什麽不去正殿?”

  福順躬身賠笑,“這當兒誰見萬歲都得候著,老奴先去通報,十五爺稍等。”

  玄盛跟在他身後,越往前走心裏越沒底,前方殿門大開,裏頭暗黝黝,看著就像一隻張著嘴的巨獸,要把人一口吞進肚子裏。

  大小太監統一候在殿外,玄昱進到萬歲寢殿,不等趙庸行禮說明情況,一眼望過去,他的內心已被深深震撼。

  巨大的情緒沸動沒有影響玄昱的理智,他偏過臉,白川立刻回以領會的眼神,無聲退出。

  福順萬分焦急地等在殿門口,見白川出來,立刻帶他和侍衛直奔乾清宮偏殿。

  此時此刻,玄昱竟然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麽表情,他的鼻翼微擴,抬手揭開了蒙在父皇臉上的紙張。

  一直以為衰老是個緩慢的過程,可父皇卻是一下老的,他眼皮深垂,眼窩兩頰凹陷,皺紋觸目驚心。

  父皇就這樣安靜地躺著,仿若隻是睡著了,隻要有軍情急奏,他立刻會醒來處理批閱。

  玄昱緊握著父皇僵硬的手,跪下來時已是淚如雨下,榻下的炭盆將他的臉印得通紅,紛紛擾擾的事務被他暫且拋擲腦後。他現在隻有悲痛,失去父皇的強烈悲痛。

  他斷想不到父皇去得這麽突然,沒有預兆,沒有交代,更沒留下隻字片語。仰首凝望,父皇雖然去了但臉上的堅毅還在,仍舊保持著那份嚴肅。

  這一瞬,玄昱悲痛萬分,驀地回憶起很久以前,父皇手把手教他拉弓。年幼的他仰起頭,就見父皇頂著湛藍的天穹,他低頭與他對視片刻,命他集中精神,全神貫注地盯著靶心。

  在父皇的幫助下,他準確無誤地射出第一支箭。當箭中靶心,他再次看向父皇,那張石刻不動的臉,表情裏露出微微笑意。

  禦書房的大炕上,陽光透進來,父皇身後被罩上一道金光。他身子一歪,隨著光線移動,通身又如披錦,單手持卷,銳利的眼神盯過來。

  小小的他雙手相扣負在身後,立姿筆直,搖頭晃腦:“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

  “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

  那時候的他朗朗吟誦,卻並不懂其中之意,隻確定自己清晰地背出來才能得到父皇的一個鼓勵或者微笑點頭。

  後來,他長大了,慢慢懂得心摩意揣,察言觀色,表現出的所有努力也不僅僅隻是為了博取父皇的信賴,而更多的是自我要求,以及對於皇權的渴望。

  弓裘襲藝,父皇需要一個優秀的兒子承襲事業,父子齊心,並肩而戰。現在,玄昱不再畏懼父皇的嚴厲,好想告訴父皇,他很早就懂了……

  這邊,福順離開後沒多久洪誌遠就進到了殿內,他慢吞吞地呷一口茶,又扶一把老花鏡,繼續對玄盛朗讀萬歲訓言。

  玄盛自小舞刀弄劍,雖不愛讀書,但也能聽出洪誌遠讀的是《大學》,《論語》或者是《春秋左氏傳》裏的內容。他心急如焚,大聲出言打斷,“萬歲急著見我,誰叫你在這兒給我讀什麽訓言!”

  洪誌遠被他嗆得一愣,好言道:“十五爺稍安勿躁,老臣讀完好去複命,也叫萬歲知道您還等著。”

  玄盛轉一轉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你有完沒完,這是萬歲訓言嗎?真當老子傻啊?”

  洪誌遠無可奈何,把手裏的長卷翻對著他,“十五爺自己看,萬歲親筆還能有假?”

  玄盛自不曉得父皇是花了多長時間寫下這堆囉囉嗦嗦的訓言,他心裏頭如戰鼓亂擂,起身把袍角一拍,冷笑道:“老子這就去見萬歲,沒功夫跟你耗!”

  萬歲不頂事了,一個控製不好就是宮廷內變,見他要走,洪誌遠急出一脊背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腳步刀柄聲紛至,玄盛大驚,出門就見自己的貼身侍衛被扣跪在地,嘴裏塞著粗布,數百禁軍已經包圍了整座側殿,個個手舉刀劍氣勢洶洶。

  白川抬手亮出太子手諭,大喝一聲:“拿下!”

  “是!”禁軍們聲如洪鍾,一擁而上。

  以一對三十自然沒有勝算,玄盛奮力反抗,怒罵道:“有種的一個一個跟老子單挑!”

  沒過一會兒,玄盛就遭到了禁軍們的一拳一拳,一擊又一擊,鼻梁折斷,眼角開裂,頭昏目眩。

  重拳腳踢下,他狂打亂拳,拚命狂嘶,最終還是被打倒了,他的帝王夢被不停打在臉上的鐵拳徹底擊碎。

  長達一刻鍾的圍毆變為單毆,玄盛搖搖晃晃,整個人立不穩了,周圍恢複了死寂,隻能看見整座宮殿都在旋轉。

  又一個拳頭打在了臉上,玄盛口鼻淌血,衣裳被撕扯開,一個連環套也就在他的腦海中一點點被撕開……

  他混沌的大腦裏出現了福順獻媚的笑臉,那老奴才跪著把雙手舉到頭頂,恭敬呈上來扳指:“萬歲是叫太子給氣的,怕是有些時日不能理政。恭喜十五爺,待榮登大寶,千萬記得老奴這點子忠心……”

  白川一路整理衣袍,無聲進到殿內,靜默地站到玄昱身側。

  玄昱擦去眼淚,眼尾掃過他的靴子,重重磕下三個響頭:父皇,若有來生,我還做您的兒子!

  趙庸肅然上前,出言打斷了玄昱的悲痛,“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太子節哀,即刻即位,主持大政。”

  打蛇七寸,擒賊擒王,隻要控製住玄盛,暫時就掀不起血雨腥風。自白川回來,玄昱心中的大石已經落地,現在的他等同於攥緊了自身的安全,接下來隻等玄奕那邊傳來消息,這場政權接替將徹底落定。

  趙庸紅著眼走出殿外,哽咽對眾臣道:“萬歲龍馭上賓,請諸位除吉服。”

  殿外悲聲頓起,立時傳出一陣哭嚎,文武百官紛紛解下吉服。

  趙庸陪著眾人又哭了一場,遠遠看見楊虎臣朝這邊過來,急忙道:“請諸位止哀,參拜新君。”

  太子繼位乃名正言順,眾人立刻起身進到殿內,毫無懸念地對玄昱行下三跪九叩大禮:“萬歲,萬歲,萬萬歲。”

  楊虎臣戎裝佩劍,繃著一張臉闊步而入,禦前持刀侍衛已經先他一步進到殿內,環護在玄昱身前。

  滿殿侍衛,刀光晃眼,再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一場暗藏洶湧的危機,官員們駭然驚愕,不敢妄動。

  楊虎臣狠戾的眼神朝眾人一掃,玄昱倒是神色平靜,站姿端正,眼皮都不朝他抬。

  趙庸手裏捏著一把汗,“大膽楊虎臣,見了新君還不跪拜!”

  楊虎臣毫不畏懼,看一眼趙庸又看向玄昱,“哼,萬歲的病乃急發,根本不曾醒過。既立新君,口說無憑,可有傳位遺詔?”

  趙庸早有準備,從袖口拿出詔書,毫無表情地展開,對著眾臣朗聲念:“皇太子玄昱人品貴重,克己自律,深肖朕躬。繼朕登基,傳皇帝位,欽此!”

  楊虎臣環視四方,忽然底氣不足,正思考該怎麽挑起殺戮,隻聽一個清脆的響指聲。

  氣氛倏然凝固了一霎,玄昱已經放下了手,將自己蓄著堅毅和決斷力的下巴一揚,“楊虎臣犯上不尊,拿下!”

  “是!”

  “護駕!”一陣靴聲,禁軍統領帶著更多侍衛衝進來。

  既然撕了臉皮,楊虎臣的臉孔一抽,毫無猶疑地吼道:“來人!來人!”

  殿外傳出一陣打殺聲,刀劍遁入肋腹的悶聲,傷者的慘叫哀嚎聲,官員們臉上都露出了毛骨悚然的驚懼。

  “來人,楊英,人呢?來人!!”楊虎臣做夢也想不到關鍵時刻出問題,奮力衝出白川的阻擋,侍衛一窩蜂衝進殿內。

  在邁進宮時或者可以追溯到更早,玄昱就已經織好了這張網,把所有部署和性命都押在了乾清宮一處。當然,這個舉措風險很大,稍有偏差,他會被亂臣賊子控製活捉。

  很明顯,他贏了這場賭局,大獲全勝。

  官員們呆若木雞,誠惶誠恐,許多雙眼睛就這樣驚恐萬狀地看著。

  玄昱冷冷審視這位叛臣在禁軍的緊縛下做殊死之掙,平靜的臉看不出有分毫變化。他的身形挺拔俊朗,有種千古一人的強大氣場,又如一塊屹立萬年的無字碑,無聲闡述著新天子的氣魄與威嚴。

  出了北京城往西百餘裏就是京畿大營,這裏守衛森嚴,至上次調兵後還剩六萬駐軍。

  侍官先一步下馬上前交涉,玄奕拿出懷表一看,已是申正時牌。

  營房內,鄭業歪在炕上閉目沉思,他在這節骨眼兒上犯起了遲疑,十五爺聲稱與楊虎臣歃血為盟,萬事具備,到底是一點信兒也沒有。真跟他們抓太子圍皇宮?沒關防,就十五爺那手諭也分量不足啊,單進城就是個問題。

  正自發怵,副將急匆匆過來稟報:“大人,十一爺到!”

  鄭業的眼皮子霍地一跳,出到門口卻見沒人,惶惑道:“人呢?”

  “人早已到了大堂,您趕緊過去吧。”

  鄭業急急趕過去,老遠就看見玄奕坐在桌上,十幾個大小將軍笑嗬嗬立在他麵前。

  玄奕伸手把最前幾人挨個一點,像是打諢拉家常:“李大黑,二狗子,李新軍,查幼官,劉楊,賴小毛,你們他媽的行啊!進城也不到老子府上,是嫌老子窮沒酒沒肉招待?今兒把話撂在這兒,爺我早發了,誰他媽喝不死就不是兄弟!”

  “瞧您這話說的,咱們跟十一爺操練還昨兒似的。十一爺雖是龍子鳳孫,可一點架子沒有,吃野菜啃窩頭,泥塘裏洗澡,刷馬屁股,打野雞逮麅子,烤全羊吃酒,真他娘的爽快。”

  “呸!”玄奕指著說話那人,笑著啐了一口,“還敢提,那會不是你穿了爺的褲子,害爺光腚跑回去,當著幾千號人,老子差點沒被人笑死!”

  “天地良心,真不是我穿了您的褲子。”

  “哈哈哈……咱營裏現在還有人傳,十一爺捂的那東西尺寸不小。”

  又是一陣哄笑,眼見鄭業冷臉進來,眾人立刻止笑讓出一條道。

  玄奕倏地正色,從桌上跳下來,高聲道:“鄭業接旨!”

  鄭業一眼掃過去,香鼎旁,裝著令箭的匣子不翼而飛,“敢問十一爺傳的什麽旨?”

  玄奕異常坦蕩,把金令箭湊到他鼻子前,“打此刻起你被革職待命,哪天爺我一高興,沒準就複了你的職。”

  榮辱存亡,身家性命不是小事。鄭業大驚,心裏就像吊著十五桶水--七上八下,事已至此,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兵權豈能被人說奪就奪?

  鄭業的臉色兜頭一變,撥開他的手,“我乃萬歲特旨任命,不見聖旨,誰也沒有權利越權罷免!”

  玄奕勃然大怒,把金令箭在他麵前晃一晃,“如朕親臨,你他媽眼瞎還是不識字?就憑你目無王法,見令箭不跪,膽敢對萬歲不尊,爺我就能鞭你,革了你的職。表現好,複職是老子一句話的事,看來你是不知輕重,不但眼瞎腦子也不靈嘛!”

  鄭業騎虎難下,冷冷道:“除了萬歲,敢鞭我的人還沒生下來,十一爺擅自召集將領又什麽意思?”

  “護駕!”

  “可笑,九門還有楊虎臣,十一爺護的哪門子駕?”

  “老子護駕犯得著跟你交代嗎?”玄奕火氣衝衝,把金令箭往桌上一拍,對侍衛道,“給我拿下這抗旨不遵的狗東西!”

  鄭業見他態度強硬,後退一步,從腰間拿出將印,“這裏我最大,沒有我的將令誰敢亂來!”

  從進門,玄奕開口就是髒話,言行舉止粗魯豪放,“你他媽還來勁了,挺像一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