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144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玄奕嗓音震耳,一幹副將人等麵如土色。

  鄭業是上過戰場的人,怎會被玄奕幾句蠻話嚇到,揮手對小將道:“各回各營,沒有將令出營者就地正法!”

  “霍東!”玄奕大喊一聲。

  “在!”

  玄奕被激起一肚子火,目光發狠,高舉金令箭,“給老子宰了他!”

  “得令!”霍東額上青筋爆起,握緊劍柄,大步衝上前猛地一斬。

  眾將隻見劍芒,大將軍鄭業尚未來得及抽刀,人頭就已經和著鮮血拋灑出去,兩眼圓睜,直滾到手邊。

  血腥刺鼻,全場陡然死寂,氣氛無比凝重詭異。

  霍東勾腰從鄭業神經抽動的手裏拔出將印,將血跡在自己胸口擦幹淨,恭恭敬敬遞給玄奕,“十一爺雷霆行事,跟您辦事真是爽極,快極!”

  玄奕接過將印,陰狠一笑,盯視著眾人道:“兄弟們還有沒有抗旨的?”

  眾將屏息,無一吭聲,有人的手扶在脖子上,仿似在檢查自個的頭是否還在。

  玄奕淡定把將印收到腰間,笑對其中幾個將領道:“你們幾個按我先前的命令,集結兵馬跟我進京,等事情辦了,升官封賞,老子請客。”

  玄奕的趕到才能代表這場政權交替就此落定,他進乾清宮時皇子們已經到齊,除了玄盛,就連被關在宗人府的玄禮也在。

  殿內盡是哭聲,皇子們垂淚跪在龍榻前,玄奕心中一抽,熱淚就流了下來。他想起幼時,有一次手被老師打紅了,抹著鼻涕眼淚立在案前臨帖,恰好父皇進來檢查課業,一眼就看到了哭鼻子的他。那次父皇沒有責罵,隻是握起他的手,運筆教他寫字,“朕的兒子不論從文習武,都要寫得一手好字。”

  後來兄弟們都長大了,除了太子,其他人很少能得到父皇的關注。如今,這個令他又敬又畏的嚴父突然離世,再也醒不過來了。

  玄奕萬分後悔那次把父皇氣得暈過去,悲痛地走上前,一把抱住他放聲嚎哭,“父皇,您醒醒,兒臣錯了!”

  玄敬跪在最前,玄灃涕淚滿麵,大家見這情景又哭,今日的眼淚和傷心都是真的。從他們進宮就有侍衛寸步不離地跟著,連如廁也要由侍衛向上報備,兄弟們之間別說寒暄一句,就連遞個眼色都被太監盯死。

  過去,他們相互打壓使絆子,如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眼淚多少也是哭哭自己。

  至於遠在軍中的玄皓,他就算不服也別想能掀起水花了,軍糧供給全掌控在北京和王謙之手中,按量送,多一天的都沒有。新帝已經登基,山遙路遠,沒糧沒錢,師出無名……

  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布置靈堂,鞏固京城關防,玄昱安排好一切事宜,忙到深夜回府,此刻,府門已經掛上了碩大的白紗燈籠。

  玄奕、玄正兩人辦事迅速可靠,已將京畿大營,刑部和順天府的兵力分區域指派,設下嚴密布防。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到處都是兵,持刀槍鳥銃,軍容整肅。

  梁羽墨已經提前得到消息,帶著眾妃恭候在門口,寒風陣陣,每個人心裏熱乎,臉上都是欣喜,哪裏能感覺得到半分冷。

  見到由禁軍簇擁,迤邐而來禦駕,眾妃立刻行下跪禮:“恭迎萬歲聖安!”

  玄昱顯得十分精神,從禦輦上下來,抬手叫起,對梁羽墨道:“吩咐奴才收拾東西,明早進宮。”

  “是。”

  小六跑來報信,棠兒整理妝容,和宮女們一起候在門口,見到玄昱立刻行下跪禮。

  已過醜時,可能是從睡夢中被叫起,她臉色蒼白顯得有些疲倦,鬆綰著慵妝髻,發間斜插一支點翠鑲寶花簪,蓬鬆的烏發襯著毫無血色的皮膚,活似一個瓷雕釉麵的人兒。

  玄昱的心驀地一緊,俯身扶她起來,兩人進屋,一時安頓停當,宮女太監們退出門外。

  她的一雙眼睛含著淡淡憂愁,玄昱不由關切,“棠兒,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棠兒搖頭,瑩潤的瞳仁純澈如鹿。

  玄昱淡淡一笑,雙手放在她的兩肩,“喪期我不能在你這兒住,宮裏什麽都有,你簡單收拾幾樣,日後想到什麽再讓奴才回來拿。”

  就是這時候了,屠刀落地,幹脆利索。暖色燭暈裏,棠兒隻是怔怔望著他,眼神仿若是在審量,一下就感覺到陌生,“妾不願進宮。”

  玄昱眉心微皺,但隻一瞬便恢複了表情的絕對平靜。

  棠兒極力抑製不斷湧上來的悲緒,平靜地說:“我渴望自由,害怕那座金堆玉砌的宮殿。”

  見她態度堅決,玄昱心中一絞,“我忙得水都來不及喝一口,隻為早點趕回來給你報個平安,眼下是什麽情況,你要在這個時候跟我鬧別扭?”

  “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你會有越來越多的妃嬪,需要很多孩子以保證政權接替,無法獨有你的感情,我會嫉妒,生不如死。嫉妒會令我變醜,癲狂使我快速衰老。我怕死,害怕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更怕在那座宮殿內被活著埋葬終身。”

  她微微顫抖,每字每句就像鋒利的刀刃,傷到玄昱也傷了自己。

  玄昱陡地無法控製情緒,語氣結了冰一樣冷:“我進到寢殿,一眼就確定了父皇的死亡。我他媽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傷心,而是想著我終於能為老師平反,給自己的女人一個名份!自由這種東西我都沒有,你憑什麽認為我應該給你?我父皇有二十多個兒子,為了皇位,多少人盼著他早死?我這輩子就吃了兄弟太多的虧,不願意和其他女人生下更多孩子,我的心早已剖白在你麵前,你還要什麽保證?”

  這麽多年,他是頭一次爆出粗口。棠兒忽然不敢與他對視,垂下眼睫,極輕的聲音道:“妾不進宮,願削發為尼,山門佛前,一支畫筆,一炷清香安度餘生。”

  一時間,玄昱被這一席話堵在了這裏,微微闔上眸子,良久才說:“你自八歲就喜歡我,你敢說你的喜歡不是因為我的太子身份?你是真想離開我嗎?不是。我要天下,而你胃口更大,你要的是掌控天下的我!”

  她流著淚,小巧的鼻尖通紅,並不否認,也無法否認。

  玄昱看向三足琺琅香爐,那一線香煙若斷若續,亦同眼前的她一樣弱得可憐。

  她總是這樣,隻消擺出一副柔弱模樣,就這樣子很美,美得要讓全世界都必須向她妥協。玄昱恨極了,恨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突然感到饑渴,知道一種有效的方式能把矛盾拋擲腦後。

  該死!玄昱在心裏詛咒一聲,他沒救了,居然在喪父初期動起這樣的念頭。

  玄昱太了解自己,就這樣的悲壯,情緒波動下,再多待一會兒,他真的會將她摁倒在榻上。不論驕傲還是良知,他都應該走了。

  終於,這一位生來就自帶驕傲桂冠的男子,從眼前這個倔強,目標心願明確的女子臉上移開了目光。他挺直腰脊,深邃的眸子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瞳仁有兩下滾動,最終再為傷心的她片刻留駐。

  他邁出幾步又回過頭,淡然揚起了嘴角。

  深沉已過,又見一夕曙光。

  晨曦微露,簷下一遛宮燈輝煌通亮,禦前侍衛手按寶刀,釘子一樣釘在原地。

  明黃金龍朝服,繡金束袖,蘇進保躬身伺候玄昱,替他在龍袍外套上一件喪服,小心問道:“萬歲起駕?”

  這一刻是絕對靜默的,蘇進保偷瞥天子尊顏,見他神色平靜,語氣尋常:“起。”

  “萬歲起駕!”

  一眼望不到頭的禁軍簇擁著龍輦穩穩駛出府邸,車轅,馬蹄和腳步聲無意中促成盛大的加冕儀式。

  離開的這一刻,玄昱閉上了眼睛,他在心裏看見了她,看見那個至愛的女子。她坐在燈下繡一隻荷包,恬靜乖順,隻是個簡單幸福的妻。

  許多個夜半,她從噩夢中驚醒,撒嬌地告訴他:我夢見你不要我了,我拚命跑,可怎麽都追不到你。

  他把嬌嬌低泣的她緊擁在臂懷,哄勸親吻額頭,“別怕,那隻是夢,棠兒,我永遠在你身邊。”

  她迷迷糊糊,心滿意足地摟上他的脖子。他無限憐惜,在心中暗暗許下誓言:他會保護她,用時間徹底趕走這個不斷恐嚇她的夢。

  終於,她的夢就要成真了,她見不到,再也追不到他。

  此刻,玄昱好想對她說:“棠兒,別怕,我會抱緊你,一直在你身邊。”

  巍巍宮闕,天街纖塵不染。

  通往至高權利的大門開啟了,宮門重重,一如它新主人的胸膛之內,曲折深回。

  金色的朝霞與琉璃瓦連成一片,許多往事也在玄昱腦海裏連成了一片。

  用“得償所願”來形容玄昱此刻的心境明顯並不符合,從她索要自由開始,他的心情已經無法用任何詞句來形容。

  這時候,玄昱想起那年,他發渾地打罵,轟走奴才,喝光了櫃子裏的酒。一段較長的神魂逃遁後,醒來的他就躺在冰涼的雪地上,雪花紛紛揚揚,他凍僵的手指已經擰不起結冰的酒壺。

  他突然高興,朗聲吟:“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以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惟酒是務……”

  她衝過來抱住他,他死活不肯跟她回屋。

  她拽不動,背不起,索性也跟著往地上一躺,把領口一鬆,直接將他鐵一樣冰冷的手捂到她熱乎乎的胸脯上。

  最後,還是他抱起了她,拖著一隻跛腿,將這個貼心的小女人扔到榻上。

  那夜,他粗魯地覆上她嬌小的身,至於後來的事就統統忘記了。醒來,懷裏的她滿身淤痕,渾身微顫。久久之後,他並未徹底清醒卻明白了什麽,懊惱地將她護進臂彎。

  那段時間沒人能阻止他酗酒,她就像哄著孩子一樣耐心。

  有一次他喝得實在太多,恨不能親手砍掉那條殘腿。他大發蠻勁酒瘋,把屋裏弄得一片狼藉,抽劍差點宰了蘇進保這耿耿忠心的奴才,唯她一人敢忤逆,對他大聲:“瘸條腿算什麽,你的心也瘸了嗎?”

  她把奴才們趕遠,抱著他道:“玄昱,相信我,我們還有景樾,一切當然沒有結束。當皇帝又不必親自擒龍捉虎,計較一條腿做什麽?萬歲沒有廢黜你的儲君之位不是因為同情,而是他依舊願意把江山托付給你。”

  他頭疼欲裂,在酒精的作祟下放聲大笑。她將他推到榻上,一直從唇吻到胸膛,柔軟的發一路拂著腹部向下……醉生夢死後,她的信任令他徹底投入了神明的懷抱。

  那段時間,他瘋狂迷戀她的身,她的笑,每一個照顧和關心。迷戀她的唇,她的鼻息,她的發和身上的淡香味。

  他時常將鼻埋在她的脖頸處,恨不能深吸一口氣,把她的靈魂吸進自己的生命中。

  後來,他更需要她,除了無休無止的纏綿,耳鬢廝磨,發生在他身上的打擊,無關生死的一切,那些對他來說不值再思。

  隨著腿傷逐漸恢複,他終於振作,承諾不再飲酒。

  她仰起臉,笑靨就如冬日暖陽,把溫度直送進他心裏,“我的爺,你可真乖,我該給你點什麽獎勵?你要天上的星星,那你得先將我抱得高高的,我抬手摘了給你,你拿去做條項鏈吧。當然,這項鏈你必須送給我,親手戴在我的脖子上。”

  他笑著把她高高抱起,“感情爺辛苦一趟,什麽便宜都被你占了。這樣,你現在就摘,摘一把爺不喜歡顏色,你就扔了,再把月亮摘下來。”

  天地開始旋轉,她的手臂緊緊抱住他的脖子,快樂的笑聲中,他們的世界在輕微的眩暈下幻化,花團錦繡,溫暖明亮。

  回想起來,玄昱無比驚詫,原來,不是自己在救,而是她拯救了他!

  老天給他設置了此生最大的考驗,斷腿的挫敗令他一度消沉,自暴自棄。她以愛為藥引,醫好他的自尊,無可救藥的心。

  她說:我的爺,我的男人,你就是我的神。

  神和信徒,這互生互存的關係不知是在何時,以某種神秘的方式發生了調換。

  朝陽升起,燦金的琉璃瓦光華耀目,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建築飛簷翹伸,高矗在湛藍之中,勢如大鵬振翅騰焰飛芒,欲淩躍而起翱翔蒼穹。

  因是先帝喪期,諸事從簡。文武百官早已迎過來,同時迎接玄昱的還有那個名叫權利的女神,她已經向這位新天子揭開了神秘的麵紗,她將謙恭地匍匐在他腳下,使出渾身解數以令他體驗到無與倫比的榮譽感。

  思想回歸,神跡就從玄昱的腦海裏消失了,他感到自己變回了太子,就站在父皇身側,放眼朝閱武樓下眺望。他與棠兒的過往就如一列列整齊的士兵,軍容嚴整,有序退場。他側臉看著父皇,話語間略帶疑惑:“父皇,您最愛的女子是我母後嗎?真正的愛究竟是自私還是成全?”

  “恭喜你成功了,這天下,天下所有的財富和美人都屬於你。你是萬乘之君,應該秉持驕傲,明白什麽是孤家寡人!”

  父皇的臉是固有的嚴肅,依舊不露一絲感情,冷酷得就像……玄昱忽地發現,這人不是父皇,而是他自己!

  終於的終於,玄昱讀懂了自己的心,他根本不是,也不想當什麽神。

  以愛為名,他會固守初心,餘此生之力還予她幸福。

  卯正初刻,景陽鍾響。福順立在乾清宮門前,凝神屏息,高揚臂膀揮動靜鞭,“啪,啪,啪”,三聲清脆的鞭響回蕩在偌大的紫禁城內。

  玄昱由百官簇擁,入座“正大光明”匾下。

  至此刻起,江山社稷,萬民福祉,邊疆穩固,驅逐強敵,帝國興盛都落在了玄昱的肩上。他的表情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目光從群臣的頭頂移向殿外,內心升起強烈而神聖的責任感。

  趙庸領眾皇子和百官伏地,叩拜聲如山呼海嘯:“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和風送暖,苔淺綠嫩,枝頭頂出硬鼓鼓的春芽,深深庭院不聞人聲。

  小貓半眯著眼,懶洋洋地伏在簷下曬太陽,日光越過窗台上的盆花照進屋內,滿壁金粉熠熠閃耀,襯得整間屋子光彩炫目。

  紫蘇悅色而入,見知夏坐在窗前埋首打金線絡子,小聲問:“主子還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