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70
  “你既說了解,那你不妨就儲位之事暢所欲言吧!”

  樊一鳴自覺今日話說得太多,也太直白了。皇帝這樣一問,他亦無法回避,不得不答:“回萬歲,這個問題臣沒想過,也無從判定。既然萬歲問了,臣大膽越製,若萬歲早有聖斷聽過就罷。若萬歲猶豫,臣之言,也僅供一聽。”

  “說吧!”

  樊一鳴攥著棋子,表情稍顯緊張,“臣並不了解各位皇子,臣認為可看皇孫,一個優秀的皇孫亦是三代,可保國家百年繁榮太平。”

  此言一出,皇帝頓感精神一振,景樾的伶俐模樣,朗朗入耳的讀書聲,對答如流的聰明勁就出現在腦海中。

  樊一鳴雖陪王伴駕,但不常在上書房行走,更不曾見過景樾,皇帝沒想到他竟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困擾半年的愁緒就迎刃而解。

  皇帝並未表態,但樊一鳴已經猜出自己說到了點子上。此刻,他心中逐漸生出幾分惶惑,給皇帝出主意可不是好兆頭,但又想回來,自己此言若能為皇帝排憂,也算不負皇恩信任了。

  皇帝沒容樊一鳴放鬆情緒,忽然神色嚴峻,“樊一鳴,自今日起,朕給你安排一個住處,方便你給母親盡孝。那裏有古今藏書萬卷,很多都是朕讀過的絕版孤笈,你就在那兒好好修書。朕想找人說話了就來看你,你不可結交外臣,務必謹慎。”

  樊一鳴立刻明白皇帝是要雪藏自己,他本就隻想埋頭修書不願參與朝政議論,此番算是兩全其美,伏地磕頭道:“臣謹記在心,謝萬歲隆恩!”

  連日大雪,呼呼北風裹著雪花穿梭回旋,知夏在炭盆邊烤了花生紅薯,焦香味惹得團子來回圍著人打轉。

  棠兒埋頭繡著一隻荷包,團子跑過來在她腿邊直蹭,她笑著朝知夏望過去,“看把團子急得,熟了你剝給它吃點。”

  “團子,過來。”知夏抬手召喚,拿火鉗從炭塊邊夾出一隻紅薯擱在盆架上。

  荷包繡好了,繡花是並蒂海棠,兩頭穗子綴著青玉珠,棠兒撫一撫針腳,將繡花針置於針線盒內。

  團子低吠幾聲,搖著尾巴跑到門口,許久才有腳步聲朝這邊過來。

  管家打起厚棉簾,蘇進保戴著手套,笑把團子的頭一摸,進門對棠兒行禮,“先生,是正妃娘娘叫奴才來跑這趟。自您一走,主子爺酒喝得厲害,誰也勸不了,管不了。昨兒晚上,奴才們又是從雪地裏把主子抬進屋的,人都凍僵了。主子脾氣大,這樣下去不是事兒,正妃娘娘實在沒法,思來想去還是得找您回去。”

  棠兒想了一會兒,讓知夏招呼蘇進保用茶,轉身去臥房對鏡,細細打量鏡子裏的臉。須臾,她從妝奩裏拈起一支牡丹長墜垂珠金步搖,側麵在發間比一比,從櫃子裏找出一件大紅妝花緞夾袍,重新上妝,抿上鮮豔的唇脂,把自己打扮得孔雀開屏般明麗。

  棠兒抱著手爐,披白狐毛繡竹大氅,對蘇進保交代幾句,馬車駛向京城最大的紅樓。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進到太子府,車廂微晃,不如先前顛簸。

  棠兒掀開車簾,見車子往朗鑒軒方向,把車簾一打,對車夫道:“去清園。”

  紫蘇帶宮女們出來相迎,棠兒微微一笑,轉麵看著小六,“勞你去找幾隻大箱子過來。”

  “是。”

  棠兒在宮女們的簇擁下去到書房,把書架打量一遍,對紫蘇道:“第一排中間那層,全幫我打包好裝到箱子裏。”

  紫蘇微愣,忙點頭帶人去搬書。

  棠兒風風火火回房,指著衣櫃和妝台,對小雙等人吩咐:“把我的衣裳,首飾物件全裝箱子裏頭,我要帶走。”

  宮女們齊應一聲:“是。”

  見狀,蘇進保急忙躬身過來,賠笑道:“先生,您別忙拾倒東西,這會子還是跟奴才去看看主子吧。”

  “你去跟他說,我明天就走,等他一起用個晚飯。”

  聞言,蘇進保一臉為難,隻得撐油傘頂著大雪往朗鑒軒去。

  雪越下越大,天早早就黑了。

  棠兒立在廊下賞雪,遠遠就見蘇進保打著燈籠,口裏喘著白氣跑過來,“先生,主子叫您先用飯,不用等他。”

  “勞你回去跟他說,他要不來我明天就不走了。”

  聞言,蘇進保立刻應聲,上氣不接下氣地調轉回頭。

  炭爐上的湯鍋裏沸騰著,香味彌漫在室內。

  獨自麵對一桌豐盛的菜肴,棠兒冥想自問:當你深愛那個男人,他孤獨的模樣讓你心疼,恨不能把心掏出來安慰他。可他並不領情,甚至冷漠得讓你心寒,這種情況下,到底該怎麽辦?

  團子豎起耳朵,機敏地爬起來,跑到門口高吠,紫蘇笑盈盈過來道:“先生,太子爺來了。”

  見到玄昱,棠兒鼻子一酸,有種久別重逢之感,其實分開不過數日,他又瘦了,那雙深邃的眸子都凹陷下去。她微笑行一個萬福道:“妾給太子請安。”

  曾經的甜蜜歲月,每次他歸來,棠兒從不請安,多是露出粲然的笑或者迎上前抱在他的腰間,這是在一起後她第一次對他行禮。

  “起來。”玄昱在門檻前稍微停頓,目光並不在她臉上過多停留,左腿先邁進來。

  從一進門,玄昱就看到了那些箱子,拖著微跛的步子坐到桌前,蘇進保過來擺好碗筷,帶著宮女們退開。

  棠兒拂袖從炭爐上拿起酒壺,走到玄昱跟前替他滿上一杯,坐回去,托腮深凝他許久,“玄昱,謝謝你。”

  “我會派人送一百萬兩銀子到鬆江,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列個清單給蘇進保。”

  “玄昱,這算嫖/資嗎?”棠兒放下兩手,歪著頭笑,“從前啊,金鳳姐天天嘮叨,一邊教我們哄男人的錢,一邊又說:天下男子多薄情,有的隻是下腹的恩,錢在口袋裏最實在。這話聽過了,記在心裏了,直到此刻我才真正領悟。原以為憑我這副好相貌,怎麽也能伺候你三五年……”

  她的話突然哽住,自斟一杯飲了,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你將我的心捧得那樣高,說放手就放手,管我摔得痛不痛你都不在乎了。我隻想要錢,根本不相信男人的,你的那些話真好聽,讓我信了。”

  玄昱有愧於她,隻感胸膛內血氣翻湧,一顆心直往下沉。

  棠兒把眼淚一抹,再看他時又咯咯笑出來,“有件事我必須提前跟你交代,這些時日我夜夜孤枕,發現自己已經離不開男人了。我要重操舊業,在鬆江開最大的紅樓。你放心,畢竟好過一場,我哪兒能真丟你的臉。我換個名,買幾個漂亮的小姑娘,客人也不是有錢就接,就挑個把有才有錢的。人活著誰不圖一樂兒,反正男人全都靠不住,拿銀子倒貼也好,他能守我幾年就行。”

  她又開始發揮特長了,拿尖銳的話狠戳他的心,玄昱氣得半死,冷厲的目光直直逼視著她,“你敢!”

  棠兒毫不畏懼,直麵著眼前這張嚴肅可畏的臉,“別說找男人,就現在,我都想殺人放火了,你看我敢不敢。”

  玄昱氣得臉上肌肉僵硬,鼻翼微微翕動著,想反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棠兒臉上的表情一下哀婉,又一下變得嫵媚,“你剛說的那一百萬不給也罷,反正給了也是被我拿去養男人的,他睡你不要的女人,再用你的銀子就真有點不地道了。瞧你,看樣子真生氣了,我知道你對我是有幾分真心的,畢竟那一串接一串的甜言蜜語總是過了腦子。玄昱,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不管躺在哪張榻上,我身上的男人都是你。他日帷帳之內,我念你了,便與他將你一日五禦的戰績道來助興,好叫他也沾一回你的盛氣榮光。”

  玄昱知道她隻是嘴上說說,仍舊氣得半死,“你敢把這話說出來,那就別想走了。”

  棠兒強作一笑,搖頭道:“我要走,鑽狗洞爬牆也能逃走,你攔不住我。”

  “笑話,這府現在由禁軍把守,說逃就逃,真當他們是死的?”

  棠兒淺歎一聲,隨後調子一轉,笑語嫣然:“不走也成,天天待在府裏悶得慌。哪天我乏味了或是心情好了,就在這兒一坐,把宮女太監們叫來,好好給他們講講你是怎麽求我,求到手又怎麽始亂終棄。豪門大宅人多嘴雜,指不定一傳十,十就傳到了府門外,再加天橋那幫說書的粉筆潤色。當朝太子與花魁,這麽好的故事,指不定就是一段佳話呢。”

  在她的不斷挑釁下,玄昱再也控製不住情緒,“不要再說這些,你究竟想要什麽?”

  棠兒緩緩揚起唇,細細審視著這個驕傲的男人,他憤怒卻依舊不會扭曲的臉,“算了,又是我錯,好聚好散,你陪我喝一杯吧。”

  玄昱穿的是一身墨色,衣料更襯麵色暗沉。不等他拿杯,棠兒自己先飲了,一手按在胸口,啟唇想說什麽卻哽咽著無法開口。

  她的悲傷離他太近,玄昱心中劇痛,胸膛內仿佛掀起了狂風巨浪,沉目端起酒杯。

  周圍的一切倏然遠去,棠兒的眼睛和思維空前清晰,猛地站起身將他即將觸到唇的酒杯一打。

  酒杯落地,玄昱皺眉,眸子裏閃過一絲異色。須臾,當想法在腦海中成形,他已經無法形容這種震驚了,“你對我下毒?”

  棠兒麵露自嘲之色,稍稍調整情緒,苦笑道:“回府之前我去了北京城最大的紅樓,這酒在白眉神的沙盤下供過,再從我的小便桶裏剛倒出來。娼門秘法,隻要你吃了便會時時惦念我,絕不移心。別說一壺巫酒,但凡能挽回你的心,我什麽法子都想試試。”

  驚異與憐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自玄昱心底湧起,他以為自己要流淚了,但還是持有了麵部的絕對平靜。

  棠兒捂住臉,須臾將手指移開,表情似笑似哭,“不消你嘲笑,我自己就嘲笑我自己。”

  鍋裏“嗤嗤”地燒幹了,滿屋隻剩帶著焦味的濃香。棠兒雙手撐在桌上站起身,疲憊地回房,將漫天飛雪和他關在窗外門外。

  爐下炭火燃盡,一陣靜寂到來。

  時時惦念,絕不移心。無人打擾的安靜下,玄昱眸子裏有水光一閃,神色又迅即恢複冷硬,伸手拿起了那隻酒壺……

  第80章 相見歡 (20)

  大雪紛紛揚揚, 天地溺在一望無垠的白色中,初呈的明亮裏,這景致靜謐唯美。

  棠兒一早就和知夏起了, 洗漱穿戴好, 除了團子, 打包好的東西一樣沒帶。

  玄昱立在樓上, 看著團子歡快地跑在最前,在無暇的雪地上留下一行爪印。

  棠兒並不乘轎, 披著素色狐毛大氅,一頭烏發在雪光映襯下越顯柔亮,她決然大步地向前走著,仿佛將傷心和失望都拋在了身後。

  玄昱閉目,握拳置於唇上, 心中默念:棠兒,對不起……

  北風穿簷, 聲似呼號嗚咽,宣德爐上香煙縷縷,這香不比尋常,熏得人雙目發澀, 心煩意亂。

  屋內空蕩蕩的, 玄昱無以自解,透過玻璃窗望著綿綿大雪,她已經到通州了吧?

  棉簾鼓起,就見團子鑽進來, 朝玄昱吠叫兩聲, 咬著他的袍角往外扯。

  蘇進保跟後進來,上氣不接下氣, “主子,這狗不知道怎麽自己跑回來了,是不是先生那邊出了什麽狀況?”

  一霎間,玄昱英氣的臉瞬間失形,立身喝道:“備馬!”

  天寒地凍,團子跑在最前,大地都在震顫,數百人馬轟轟隆隆,迎著風雪往京郊馳去。

  越往前越荒涼,路上的車轅痕跡清晰可見。

  遠遠望見一片林子,玄昱的情緒繃得緊緊的,他的心傳來一陣劇烈絞痛,願以任何代價交換她的平安。無論她再怎麽去挖他的心,他都會笑臉傾聽,他甘願領受她的任何責罰,誠心誠摯向她道歉。

  “汪汪--”團子奮勇直前,不大的農院被侍衛重重包圍,白川無法製止玄昱先進門的決定。

  這些時日,玄昱已有些許適應左腿的殘障,跳下馬,這種不便愈加明顯,他疾步奔走,隻恨步伐不能更快一些。

  土胚的圍牆內,一株紅梅開得正盛,煙囪白煙嫋嫋,屋簷下掛著冰柱。

  侍衛們快速搜查院落,十數人拔刀候在門口,白川把門一推,團子立刻跑進裏屋。

  玄昱緊張地邁進門,借著幽暗的光,看見棠兒歪靠在炕上,淚眼朦朧,被一根粗繩縛著不能動彈。

  好似有刀尖猛地一下紮進了玄昱的胸口,他的跛腳被門檻一跘,幾大步上前,邊解繩索邊安慰:“棠兒,別怕,沒事了。”

  棠兒隻管哭,擺脫束縛後牢牢地抱著他的脖子,整個人瑟瑟發抖,“我還以為我會死在這裏。”

  玄昱心如刀割,關切的目光慌忙往她身上檢查,“棠兒,你有沒有受傷?”

  見他焦急的樣子,棠兒想一想,吸著鼻子,委委屈屈道:“他們打我。”

  玄昱緊張內疚,仔細查看她的臉和手並未發現傷處,“哪裏痛,是誰打你?”

  棠兒哭著,把臉埋在他的衣襟前,話語更似撒嬌:“我好怕,你抱抱我。”

  玄昱將她抱緊,不住低聲安慰:“棠兒,對不起,別怕,都怪我。”

  侍衛們已經把周圍搜查了一遍,白川帶著知夏和司源過來,隨後被抓進來的還有一對縮著脖子,惶恐萬狀的老夫婦。

  知夏看看棠兒,一臉忸怩,行禮道:“參見主子。”

  玄昱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又看向那對白發蒼蒼的老人,對白川問:“抓到人了嗎?”

  白川看一眼棠兒,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回主子,這件事還是讓先生自己跟您說吧。”

  餘人散去,知夏慌手慌腳從外頭端進來一個炭盆,急忙退出門外。

  玄昱一手抬起棠兒的臉,棠兒見他真生氣了,抿著嘴,避開他逼人的目光,耍賴道:“明明是一句話的事,你就是不肯好言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