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379
  皇帝下旨給遠在西北的幾個將軍向北方增兵,召見玄敬,玄皓,玄盛三人進宮討論戰事。

  太子受傷被束之高閣,朝野上下對政局懵了一陣子,很快開始揣測聖意,眼下就看是哪位皇子帶兵出征,能當上這個將軍,接替儲位大約是八/九不離十了。

  沒過幾日,朝臣們在上書房看見玄恒,他正在替皇帝日常草詔,難道皇二子才是新的儲君人選?

  戰爭,看不懂的人隻關心前方殺鬥,往深一層來說,拚的是後方補給增援。皇帝一道聖旨,皇商很快解體,兩日後,邊鑠接到萬歲巨額籌款旨意。

  王謙之從廣州港趕回北京,在劉芳勇的安排下低調回到戶部任職。

  打仗不是兒戲,各衙門積極配合朝廷備戰,兵部慌了手腳,國家久不用兵,戰備粉飾,閱兵那都是專程表演給皇帝看的。

  皇帝派玄正去往兵部,玄正一查,弊端立刻暴露出來,火器大炮塗著亮閃閃的油,可底下的炮架生了白蟻,炮彈,火/藥全是潮的。刀槍滿滿當當,照樣用油擦得鋥兒亮,可槍把刀柄卻腐朽黴爛,弓箭更別提了,一折就斷。

  玄正大驚失色,慌忙趕去戶部,庫房裏軍用物品不少,軍靴還行,棉衣不知放了多少年一扯就破,裏麵的棉花碎得不成樣子。北方極寒,打仗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沒有棉衣怎麽應付惡劣氣候?

  玄正尚未從喪母之痛中緩過神,一張臉滿是疲憊,急得滿身虛汗,如實將事情稟報皇帝。

  玄恒垂手立在一旁,皇帝聽完玄正的匯報,對於這種玩忽職守之事似乎並不上火驚訝,淡然寫著朱批。

  皇帝讓玄恒玄正兩人退下,單獨召見玄灃。玄灃突然看見希望,這是最後的機會,毫不猶豫地接下了賑災重任。

  到了戶部玄灃才知道國庫緊張,洋人武器先進,萬歲整備軍用要購最新式的槍炮,已經撥出第一筆五百萬賑災款,將二千萬庫銀定為不可動用的軍費。

  災情嚴重,戶部能撥出的銀子已經不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玄灃暗暗叫苦,可差事接下了,除了自個先墊銀子還能怎麽辦?

  玄灃請旨將趕赴直隸的時間推遲了幾日,皇帝欣然同意,對他主動籌款賑災的表現出言肯定。

  經過數日,玄灃竭盡能力,從自己的錢莊,當鋪內調出三百萬兩銀子,動身趕往直隸。

  半夜,棠兒翻了個身,手臂一空,清醒過來。她穿好衣裳出門,墨藍的天幕懸著一盤圓月,清輝盡瀉,將整個園子都襯出幾分寂寥。

  書房裏亮著燈,遠遠就能聞到濃烈的酒香,守在門口的小太監唯唯諾諾。棠兒進門就看見滿地書籍,酒壇子碎了,玄昱把書架整個掀翻了。

  從春季到夏季,玄昱兩頰瘦削,胡須更襯觸目驚心。就在不久前,這樣尊貴壯碩的男子立起身就如一座高徹輝煌的神塔,此刻這人卻恍似絕壁孤峰,臨崖頂天,僅供瞻仰不可攀緣。

  棠兒徑直上前,把燈芯一撥,室內光線驟然明亮。

  玄昱眯起眸子,提酒壇猛灌一口,毫不客氣道:“出去!”

  “一個人喝酒有什麽意思。”棠兒彎腰拾起一瓶洋酒,先喝了一小口,隨即坐到他對麵,仰起脖子一口氣喝光。

  玄昱凝著她,原本明朗的雙眸亦如失去星辰的暗夜,“不要煩我。”

  棠兒與他對視一瞬,旋即又拿起一瓶酒猛喝,“玄昱,你憑什麽特殊,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家是世代書香門第,到底還出了我這樣的驚世駭俗之輩呢。”

  他盯著她,握拳重重擊在手邊的碎壇子上,“棠兒,我讓你出去!”

  棠兒粲然一笑,喝下一口酒,笑意就分分消減,“怎麽,戳到你的痛處了?你的妃妾,這府裏的下人背後議論我是’婊/子‘,我氣得要死,難受得要死,還不照樣好好的。”

  驀地,玄昱被點燃滿腔怒火,一把將她扯進懷裏,吻,重重的吻。

  梁羽墨深夜趕來的時候,屋內煙霧騰騰,滿地狼藉,菜盤碗碟翻在桌上。兩人醉意熏熏,臉上分不清是酒漬還是汗漬,衣衫不整,靠在一起共吸一隻水煙。

  嬤嬤候在門口不敢往裏看,梁羽墨正要進去勸阻,卻見兩人大笑,在眾目睽睽下瘋狂相吻。

  梁羽墨出自大家名門,自沒見過這般畫麵,兩隻眼睛又酸又熱,轉身就聽見混重的喘息聲,是玄昱的,也有棠兒的輕吟。

  所有人都消失了,這些人也從未進入玄昱的視線範圍內,玄昱吃著棠兒嘴裏的酒,先是手臂,再是肩,將嬌小的她收攏在身下。

  就在流淌著美酒的地毯上,痛苦煩惱被暫且拋之腦後,她的甜美,動情的聲音,令他在活著的時候一次次看見天堂……

  又是這個時候,玄昱醒了,被該死的自律喚醒。

  棠兒枕在他的胸膛上,酒臉通紅,呼吸深重,額發黏在一起,上麵沾滿煙灰。

  幽暗中,無形的壓抑向玄昱襲來。他靜靜麵對,仿佛在審視未來這座深淵,在墜下之前,他希望他的女人能退開。

  這時候,玄昱很想問問老天,什麽是命?

  他想,回答他的是一個名叫命運的女神,她露出深意的微笑,給出不痛不癢的答案:任你努力向上,拚命追逐,或者跪地相求,你渴望得到的東西始終不會屬於你。那東西一直就在你眼前,看得見觸不著,正麵引導或反麵誘惑,你為它頭破血流,它卻突然消失。等你抓狂,起了放棄的念頭它又不斷出現。它鼓勵你,嘲笑你,轉身又投向勝利者的懷抱。你對它愛極了,恨極了,它會給你一個笑容,然後對所有人說,看,就是那個執著的傻子,他對我還在妄想呢!

  長夜破曉時,窗戶逐漸明亮。

  棠兒醒了,動一動側身平躺,玄昱的手覆在她平坦的腹部,“你為什麽不會有孕?”

  棠兒頭疼得要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躺在榻上的,伸手將被子捂在身前,“我怕痛,不想生孩子。”

  玄昱默然良久,聲音裏有種異樣的沉重:“你從沒想過我們的未來。今天就走吧,去鬆江,去英國,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的意思簡單明了,清晰的字句在棠兒腦中回響,她屏住呼吸,淚水快速積滿了眼眶,“你承諾過,再也不會拋下我。”

  當崢嶸和自由遠離他時,他來不及整理心情,唯想到的是趕走這個守著他的女人。玄昱痛極無言,起身叫來蘇進保伺候,留給她一室悲傷寂寥。

  女兒家天生的細膩早慧,坎坷的人生經曆,親眼所見的爭鬥殘殺,玄昱這番話足以令棠兒懂得其背後的艱澀,他誠摯珍貴的心意。

  她把自己捂出滿身汗,哭夠了,痛快了,洗澡洗發,重新把自己收拾得靚麗可人。

  接下來的日子更加沉悶,玄昱住回自己的寢殿,開始冷落棠兒。

  棠兒時常過去探望,安靜立在一旁,想要看看他的傷處……無論做什麽,換來的全是他的拒絕和冷漠。

  棠兒想和他吵架,可他不在乎,不反擊,她住口了,不忍再往他傷口上撒鹽。

  孤枕擁衾,棠兒心中生出悔意,由紫蘇知夏掌著燈籠去玄昱住的朗鑒軒。廊外立著整排侍衛,旁邊是一間供值夜奴才休憩的臥室,蘇進保上前,說主子已經歇了。

  棠兒知道玄昱沒這麽早睡,朝蘇進保把手一晃,示意他退下,輕手輕腳進去裏屋。

  燭影昏昏,高大的架子床帷帳四垂,棠兒小心挽起半麵帷帳,果見床上的人轉過臉來。

  棠兒抿嘴一笑,不管不顧地抱住他的脖頸,“玄昱,我錯了,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要氣你。”

  “說完了嗎?”

  棠兒一僵,鬆開他重新坐好,兩手捏著衣角,眼淚瞬間蒙住了視線,“是我不好,我不該拿話傷你。玄昱,我們和好吧,你不在身邊,我睡不好也睡不著。我個子小,不占多大地方。你要不願給我挪個位置,我把奴才們趕出去和知夏在外麵睡,你要喝水什麽喚我好嗎?”

  玄昱側身向內,像她過去經常做的那樣,留給她一個後背。

  不公平,從來就沒公平過,他愛她就把她捧在手裏,想轟她就不理不睬。她如此被動,這麽快就體驗到了羞辱感……

  “玄昱,我會離開你的,但不是這個時候。金鳳姐說姑娘家的好時候就那幾年,過了就沒人愛。年年盼花盛,歲歲看花敗。等我的花期過了,你瞧上別的女子,我亦無怨,無話可說。”

  觸及傷心處,棠兒抹了抹眼淚,低泣道:“要我說,當太子沒什麽好的,沒有這個尷尬的身份羈絆,你就做個富貴閑人也好。等這段風口過了,我們去杭州買個宅子,就住在西湖邊上,觀魚,賞荷采菱角,悠閑自由。你要不喜歡杭州,我們去別的地方也行,等我緩緩,你把正妃娘娘她們都接來,我們一屋子女人陪著你。”

  玄昱聽不下去了,轉過身把門一指,“我不想聽這些,哭鬧這招在我這裏沒用。”

  棠兒不敢看他,熱淚盈眶,捏著淚濕的帕子輕步離開。

  這個盛夏悶熱難熬,棠兒努力想要討好玄昱,笑著,或者小跑過去抱著他的腰。過往的這時候,玄昱總會吻她的額頭,或者回以她和煦明朗的笑容,而現在,他對於這些全不在意。

  光陰流逝,日月如梭,秋過冬至,北京城寒冷異常。

  與之變冷的還有玄昱的心,他越來越憂鬱,甚至在宮女們麵前對棠兒出言挑剔,棠兒對他笑,他冷著臉說:“你看起來很高興。”

  她心裏難受,像他一樣保持沉默,他又會說:“我已經很煩了,你也要在我麵前哭喪著臉?”

  她強顏歡笑,他盯著她,冷冷道:“怎麽你都能笑,這要下功夫練吧?”

  她精心打扮,他說:“我沒叫你的條子。”

  他的漠然,冷言冷語令棠兒備受打擊,她繼續忍耐著,誰叫她這麽擅長忍耐呢?她忍耐過太多貧窮困苦,忍耐過輕浮或者狂熱的男人,現在,她也可以重新忍耐這個男人的冷漠。

  好幾次,棠兒試著與他溝通,他似乎更厭惡她話多,幹脆拖著跛腿就走。

  天氣嚴寒,下了今年冬天的頭一場大雪,清晨起床,屋宇小巷已經披上了銀妝。

  玄昱難得回到清園,棠兒親自下廚做了滿桌子菜,他沒吃幾口就擱下箸。飯後,棠兒想把他留下,他表情冷淡地撥開她在領口處的手。

  屈指可數的幾次枕上歡情,他不複昔日憐惜,全程沒有吻,甚至毫不顧及她的感受。棠兒快要堅持不住了,心理和身體上都接近崩潰。

  第79章 相見歡 (19)

  這晚, 棠兒從噩夢中驚醒,咬著手指悶聲哭泣,就在數月前, 他會抱著她輕撫輕拍, 溫言蜜語, 耐心哄她安睡。

  她又一次哭夠了, 穿上厚厚的棉衣,由紫蘇陪伴, 冒著風雪去往玄昱的住處。

  已是亥正,書房燈燭通明,紅袖添香,是王嫣陪著玄昱。

  噬心的痛感令棠兒怎麽都無法控製情緒,玄昱在試探, 更大限度觸碰她的底線。

  棠兒像個木頭,定定立在書房外, 已然可以猜到玄昱的下一步會是什麽。寒意使她清醒,這回,她終於無法再忍受他的冷漠無視了。

  棠兒回到清園,喚來知夏簡單收拾幾樣東西, 深夜帶著團子離開, 住到了自家老宅裏。

  茫茫大雪,侍衛釘子似的立在殿外,琺琅香爐內焚著龍涎香,數個鎏金熏籠烘得整個殿內暖意融融。

  皇帝正和樊一鳴下棋, 對當下聊得十分深入, 話語間對皇子們頗有不滿。

  趙庸早有透徹分析,皇帝要的是有能力且忠心的兒子, 不是能寫漂亮字的文吏,他忽略太子,留皇二子玄恒在身邊不是中意,而是在分散其他皇子的注意力。

  太子雄才大略,對吏治國家都有貢獻,是皇帝最得力的助手,皇帝培養了他三十年可謂耗盡心力。時今,皇帝不認老也不行了,不到萬非得已,不會從居心叵測的皇子們中間重新選擇,或者一手一腳從頭培養接班人。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皇子們各懷心思,大做文章,都想在萬歲麵前顯能力表忠心,殊不知太子未廢,這些舉動犯了聖忌。他們今日敢害太子,難保他日不會對皇帝下手。聖躬已倦,身邊盡是一群陰險詭詐,磨刀霍霍的兒子,怎能讓皇帝不生疑懼防備之心?

  皇帝頻頻提及太子,樊一鳴便順著話題道:“曆朝曆代,皇室子孫被分封遠離國都,不能幹預朝政,隻有太子能參與國事。我朝卻大不相同,萬歲注重培養,皇子們皆是精英都有辦差機會。本朝太子要領頭辦差又不能有自己的人,官員們想巴結奉承,太子又要避開結黨之嫌。太子雖為儲君,對於皇子們沒有節製能力,實在令人痛心。”

  這話聽得趙庸心驚肉跳,暗想:你這樊一鳴真是個不怕殺頭的,把我想的,不敢說的全說了。

  皇帝思忖片刻,神色無變,“樊一鳴,朕欣賞你的直率,國家需要你這樣敢於直諍的人。古今官場都少不了’撓癢處‘,諛臣、具臣、讒臣、奸臣、賊臣、樣樣叫朕頭疼。你說的這些朕自然想得到,但你看到的隻是一麵,你做過修撰,修史很重要的一層是總結曆代亡國教訓。前明皇子全部分王,封地建府,他們是不爭權了,但多數隻圖享樂,成了一群酒囊飯袋,狗馬聲色之徒。一旦國家有難,這些養尊處優的皇族子弟誰肯為國賣命?”

  樊一鳴遲疑了一下,微笑道:“臣工無不畏主,而明君無一被蔽。聖心遠慮,可太子之冤……”

  氣氛突然凝重,樊一鳴見皇帝臉色漸沉,終是沒敢繼續說下去。

  殿內炭火旺,趙庸卻在一旁直冒冷汗,既希望樊一鳴多說,又擔心他的腦袋。

  皇帝沉默許久,對趙庸道:“你跪安吧。”

  就這時候,趙庸巴不得快走,忙行禮,帶著太監宮女一齊退出去。

  皇帝倚在案上的手緩緩撥弄佛珠,語氣漸沉:“關於太子,朕,痛心疾首。”

  樊一鳴小心道:“恕臣直言,整肅吏治方見成效,結黨舞弊之多仍令人憂心。儲位不穩對局勢不利,請萬歲早做決斷。”

  他的結黨二字雖未點透,但明顯指的是皇子們,皇帝心思沉重,“朕知道,這些事要放在十年前算什麽呢?直至今日……樊一鳴,你真的了解朕之艱難嗎?”

  聽到這句,樊一鳴不禁紅了眼圈兒,“萬歲,臣應該了解。”

  皇帝長舒一口氣,抬頭望著殿頂的蟠龍藻井出神,“一切始於朕的養狼計劃,如今,這群狼就要撲到朕的頭上來了。天家不比百姓貴族,骨肉親情難以保全,太子……”

  皇帝的語氣稍一停頓,“朕隻能顧自己,多活幾年,他們都能為百姓天下做些實事就算朕的功德了。”

  樊一鳴沒有子女,自隻能想一想這種極端的感情。君權大位之下,兒子是臣,也是可以合理利用的對象,這也就是古人諱莫如深的帝王心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