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41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玄盛突然坐不住了,立刻策劃實施了一場更大的陰謀。

  玄昱與洪誌遠交接政務,忙到酉時才出宮,日暮昏影,光線把蔥蘢的林木籠罩著,快速閃過,一寸一寸往馬車後撤。

  暮色沉沉,有人的轎子把路堵得嚴實,騎馬的跟著起哄,吵嚷聲越來越大。

  馬車行駛漸緩,白川打馬上前,正欲教訓幾句,卻見迎麵而來的騎馬之人臉容嚴肅,似乎有意靠近。

  僅憑對於行武之人的判斷,白川立刻警惕,抽劍對侍衛吼道:“保護太子!”

  侍衛們悚然改色,手中的刀劍同時出鞘,馬蹄急踏,將馬車護在身後。

  刹間,一道寒光乍現,馬背上的人淩空躍起,幾乎同時,從轎子內衝出三人,加上路上的人全都拔刀發起襲擊。

  一人輕功立在馬背上,朝侍衛兜頭灑出粉末,大量石灰粉順著風向往前罩下,衝在最前的侍衛連人帶馬翻倒。

  霍東讓侍衛掩住口鼻,以刀陣擋在馬車前,成功阻截了外圍擊殺,劍影刀光的交鋒中,白川派先鋒突圍出去找增援。

  十數刺客飛身使出殺招,霍東縱馬迎擊,侍衛們將馬車掉頭,從林子裏擁過來的刺客越來越多。

  兩方近身廝殺在一起,情況萬分危急。眼看侍衛因眼睛灼傷被砍倒不少,玄昱不能坐以待斃,持劍出了馬車,跨上汗血寶馬,由霍東保護撤離。

  雙方交戰處腥風血雨,三名刺客殺出包圍直向玄昱追擊。

  玄昱執劍策馬,極速穿進彌散著石灰粉的道路,迎麵一擊過後,對向而來的刺客應聲倒地。

  千裏良駒迅疾如飛,一隻長矛猛地投射過來,玄昱勒韁繩一躲,那矛“嗖”直直紮入馬腹。

  馬兒狂嘶一聲,雙蹄陡地騰起,急跑騰躍。霧蒙蒙的石灰粉越來越重,玄昱伸臂去擋,眼中仍出現灼痛感。

  霍東護在玄昱身後,彈指間就殺倒了兩個追上來的刺客。

  馬兒失血過多,在狂奔下逐漸不支,盡管玄昱騎術精湛,但也一下失去平衡,和馬一起重重摔落。

  血腥味濃重刺鼻,馬兒痛苦掙紮,血液更大量噴湧出來。玄昱隻感眼睛巨痛,視線模糊,半個身子被馬壓著無法動彈。

  刺客的劍直直朝玄昱刺過來,霍東橫身一擋,重傷下奮力拚殺。

  殺聲漸止,白川心急如焚,已經解決掉最後幾個刺客,帶著侍衛們趕過來將馬挪開。

  玄昱鬆開帶血的劍,自覺小腿痛到失去了感覺,撩開袍角一看,一股寒瘮瘮的恐懼頓時流遍全身。

  結束了,所有的努力付之東流,成績榮譽統統終結。玄昱的腿斷了,不是傷於國家大義,不是戰場上的犧牲,亦不是為了保護重要的人。他沒能躲過一環接著一環的陰謀詭計,窩囊地輸在了命運的角鬥場上!

  他以正直努力搭建的層層高塔赫然傾覆,近在咫尺的理想如巨樓垮塌,他從權利高處跌入大壑,再無翻盤可能!

  依舊是四更時分,玄昱醒了,眼睛看不清,隻聞到濃重的藥味。

  棠兒守在榻前,麵頰浮腫,兩眼通紅,“醒啦,疼好些了嗎?”

  見他闔上雙目並不言聲,棠兒強打精神,轉臉對紫蘇道:“把藥端來。”

  玄昱的下頷胡渣泛青,一邊臉上都是擦傷,“棠兒,你出去,讓我靜一會兒。”

  棠兒鼻子一酸,默默退出去,蹲下來靠在牆邊,雙手蒙住臉悶聲流淚。皇權之下,父與子的感情關係薄弱微妙,為了權利穩固,太子必須存在,為了壟斷至高權利,太子也隨時可能被棄。兄弟相殘,父子相疑,權利大爭麵前,親情顯得那麽蒼白。

  如果可以,她希望斷腿的厄運轉移到自己身上,她想做一塊能擋明槍暗箭的盾,或者以血肉之軀替深愛的人一擋這蝕骨穿心之痛。

  不用看見,玄昱已經知道她又在哭了,此刻的他心中太亂,接下來即使能洗清罪名也晚了。

  沒過多久,棠兒端著藥進來,先扶他靠坐,“你別擔心,你的眼睛是灼傷,過幾日便好。太醫將你的骨接得極好,說隻消半年左右便能恢複如初。”

  這時候,玄昱想起了周世興,想起他走路時的跛態,一句話也沒說。

  棠兒小心用熱帕子幫他擦臉,“你睡的那會兒正妃娘娘她們都來過了,我讓她們先回,等你好些了再來探望。”

  玄昱深吸一口氣,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喂我喝藥吧。”

  朝局動蕩,玄昱遇刺被禁於太子府,政務全壓在洪誌遠一人身上,禦駕緊急往回京的路上趕。

  第二封火漆密折很快到了皇帝手中,得知玄昱重傷可能導致終身殘疾,皇帝食不下咽。心疼玄昱的同時,他又生出更多懷疑,莫非這個逆子擔心東窗事發,故意以此博取同情?

  回到北京,皇帝數年來的積鬱驟然爆發,兒子們之間的傾軋惡鬥暴露無遺,設身處地,東宮之位竟比皇位還險,儲君比萬歲還難當。

  皇帝原以為太子要謀反逼宮,如今國本動搖,這幫兒子為了奪權全不顧社稷安危,連太子也敢謀害。

  皇城根,天子腳下,太子受險,九門提督難逃罪責,代成利被革職審問,皇帝任命楊虎臣接替九門提督的要職。

  皇帝將皇子們召進宮,把這些年對於玄昱的種種不滿說出來,從而觀察每個人的表情。等他說完,乾清宮的氣氛有一刻是沉寂的。

  許久,玄明踟躕後道:“父皇,有件事兒臣在心裏藏了很久,茲事體大,而今想起才猜出其中蹊蹺。”

  先出頭的又是這個傻老六,皇帝見他有片刻猶豫,這回倒長了幾分心眼,問道:“想來還是太子的事,你說。”

  “兒臣聽見傳聞,太子私藏一套朝冠龍袍。”

  聞言,殿內的人無不惶恐,驚得目瞪口呆,甚至汗毛倒豎。

  玄奕挺直胸膛,冷眼看向這幫陰險刁毒之輩,深深為與他們是兄弟而感到悲哀。

  龍燈著火的事仿佛還是昨日,一切記憶猶新,玄灃心中暗自叫苦:六哥真是糊塗,太子剛剛遇刺,怎麽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對他落井下石?

  玄皓同感恐懼,一張臉驟然失色,立刻道:“六哥,不要傳莫須有的事。”

  “住口!”皇帝斷喝一聲,冷生生睨著玄皓,轉臉又對玄明道,“你繼續講。”

  玄明臉上現出一點神氣,“回父皇,兒臣知道的就這麽多,說完了。”

  皇帝不勝心涼,冷厲的目光落在了玄灃頭上,“龍袍是禦用之物,除了內務府其他地方不可能私製仿照,老九,你來給朕解釋。”

  內務府雖已不屬於玄灃掌管,但皇帝開口玄灃便無法推卸責任,他小心翼翼看了皇帝一眼,叩頭後硬著頭皮道:“父皇聖明,此傳言乃捕風捉影並不可信。”

  “一個個都反了!”皇帝突然發火,手在禦案上猛地一拍,“看來私製龍袍的事你們早已知情,為何今日才有人說,你們的忠君之心都被狗吃了嗎?”

  玄灃麵如死灰,嚇得再次叩頭,“父皇聖鑒,內務府製度嚴苛,萬不可能私製丟失龍袍。”

  玄盛不由偷看玄明一眼,真心佩服這個六哥的能耐,九哥搭的這架子搖搖欲墜,包括七哥,這都是些什麽人,果然成不了氣候!

  眼見要引火燒身,玄灃這個擋箭牌不能倒在此事上。玄皓盡力鎮定,磕下一個響頭,“請父皇明斷,此事涉及陰謀輿論,純屬混淆聖聽。”

  玄奕冷笑著接話:“冤枉太子者天理難容,請父皇追溯造謠源頭,還太子清白!”

  玄正把心一橫,叩頭道:“太子赤膽忠心,斷不可能做出大逆之事,兒臣願為太子擔保。”

  除了搜查太子府,這清白還能怎麽還?看著兒子們相互攀咬,皇帝有準備,可臉還是青了,一時又氣得一噎,瞪著玄奕道:“你在綁架朕,教朕怎麽做嗎?”

  “兒臣不敢。”玄奕麵不改色,“兒臣想知道太子究竟有沒有私藏龍袍,通過什麽途徑私製龍袍,六哥又是從何人處聽聞此事。太子被什麽人所傷,為何被拘禁,這次又是遭哪些小人構諂!”

  他的話字字犀利,皇帝氣極了,“家國大政唯朕一人獨斷,什麽小人敢在朕麵前構諂?聽你的意思,你要替朕辦案?好,朕成全你,搜查太子府的事就交給你了!”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太子之屈叫人聞之膽顫心寒,兒臣恐遭人構陷,不敢接旨。”盡管玄奕態度強硬,但還是因不受控製的身體微顫而表現出幾分怯懦。

  見皇帝氣極無言,玄奕很快鎮定下來,繼續道:“當下國無諍臣,子不盡孝,臣不盡忠。兒臣也說完了,請父皇治罪!”

  他竟敢公然忤逆,皇帝又驚又氣,隻覺渾身發抖,下唇都在打顫,“畜生,你們這群畜生!”

  玄奕早已看透,天家沒有正義公平,隻有利弊平衡,朗聲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願意祭刀,以解萬歲昏君庸父之名!”

  “好,好!”皇帝暴怒,抓起禦案上的茶碗朝玄奕的臉砸過去。

  玄奕不偏不躲,額頭一痛,茶杯落地,“哐啷”摔得粉碎,茶水濕了他一臉一身。

  玄正慌忙跪行幾步,重重磕頭道:“父皇息怒,老十一憂心太子故出情急之言,求父皇息怒。”

  “來人!”皇帝大吼一聲,侍衛立刻跑進殿內。

  玄奕冷冷一笑,淡然起身,嗓音洪亮:“父愚子惡乃亡國之兆,諍臣玄奕先走一步,不勞萬歲動手!”

  眾人慌了神,正自錯愕相對,隻見玄奕從侍衛腰間搶過佩刀,笑著橫刀頸下。

  皇帝氣得麵孔鐵青,似要喘不過氣,趙庸立刻命侍衛將玄奕控製住。

  “誰都別管,讓這畜生去死……”皇帝臉色發紫,話音剛落,人已經歪斜在椅子上。

  福順慌地跑出去傳太醫,趙庸扶著皇帝,把手一招,皇子們立刻起身,悻悻溜之大吉。

  趙庸一個眼色,侍衛將玄奕鬆開。

  玄奕抬目朝皇帝望一眼,原來天子不是神,隻是一個能被兒子氣暈的父親。他剛才的正義直言並非臨時起意,而是料定皇帝對太子感情深厚,不可能先殺自己而不去追究陷害太子的人。

  他的眼眶發紅,嘴上卻露出一絲冷硬的笑,一打袍角,大步邁出殿外。

  第78章 相見歡 (18)

  皇帝把搜查太子府的事交給玄皓, 玄皓一時間犯起了難,那龍袍正是他派人放的,究竟能不能真搜出來?

  父皇明知自己與老九走得近, 為什麽不叫別人來辦這件事?玄皓反複思考, 幾乎一夜未眠, 太子已是強弩之末, 若自己真把他的罪名坐實了絕非好事。

  權利機衡之地遍布陷阱,父皇猜忌多疑, 此舉定有它意,太子已經殘廢,不搜出龍袍才是正確的做法。

  玄皓一早帶官兵過來搜查,桌椅大櫃東倒西歪,古玩玉器, 文物擺設,字畫香爐, 床罩被褥,衣裳物件……官兵所到之處無不一片狼藉,四下滿是淩亂,到處都是腳印。

  玄昱坐在正廳中央的輪椅上, 模模糊糊看著他們瘋狂的樣子。這使他回憶起那場政變, 父皇的人強製闖入他的寢殿,殺死侍衛,將他最後那點安全感洗劫一空。

  搜查在黃昏前結束,整座府邸如同遭遇過打劫一般, 唯小佛堂一絲不亂。

  玄昱嘴角露出一抹複雜的笑意, 那龍袍不是玄皓就是玄灃的傑作,此刻就安然放在小佛堂的地板下, 若被搜出就成了轟動天下的要案,父皇必須給予自己和天下人交代,玄皓果真是個頂頂聰明的人。

  從萬眾敬仰到穀底塵埃,玄昱身上那種自帶的神光仿若驟然褪去。棠兒親眼見證了這個短暫的過程,看見他英氣如昔卻精神消減,平靜的臉上仿若罩著一層冰霜。

  棠兒陪在玄昱身側,心中難受極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這是人的本性。

  玄昱說過,毀掉一個人,最高明的方式不是陷害而是捧殺。同樣,過大的壓力隻會令人重新審視自己,從而調整心態。擊垮一個人,最殘忍的方式不是給他施加壓力,而是從精神上製造一種巨大的落差。

  玄昱站得太高,或者說至他出生起,這個起點就太高了。現在,他的人生理想被摧毀,身體和心理都遭受重創,雙重打擊下,這種落差隻會被無限放大。

  官兵撤離,梁羽墨趕過來,跪在玄昱麵前流淚,棠兒淡然讓蘇進保領奴才開始收拾。

  利令智昏,玄皓步步為營,自覺整個計劃完美無瑕,卻沒想到太子會遇刺,更沒想到自己犯下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這錯誤就是把劉禹輝與高瀾扯在一起。

  劉禹輝擁護太子毋庸置疑,皇帝已經查出高瀾暗中扶持玄灃,這兩方本身對立,高瀾隻會幫助玄灃爭權,絕不可能倒戈太子陣營。

  誤社稷大局,刺殺太子者罪不容赦。皇帝已經下定殺子決心,預備以龍袍案起始,把玄灃等人全盤打淨,卻沒想到老六口述真屬子虛烏有。

  整個四月都不安生,先是德妃病逝,再是直隸地震,餘震波及兩省,沙俄大舉越過邊界線搶掠燒殺,兩大凶信相繼傳到北京。

  玄昱腿傷,參政已成渺茫,國家正在用人之際,皇帝隻能先安人心,對玄灃玄皓等人以後查證追責。

  滿朝上下忙著賑災,討論戰報,關於太子的事就這樣暫且平息了。李冠英遞牌子請求皇帝為太子洗冤,出宮後一頭撞在正陽門下,血濺當場,齎誌以歿。

  李冠英之死傳得紛紛揚揚,內憂外患引發皇帝雷霆大怒。迫於壓力,皇帝當日下詔,解除太子拘禁,賜代成利斬首,劉禹輝,高瀾自盡。

  外人看來,在太子的事上皇帝毫無半點人情,隻有趙庸將皇帝的痛看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