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405
  話長的那人咯咯直笑,聲音就低了下去,“還有還有,太子爺可寵她了,就大白天還……”

  “媽呀,真是羞死人了。”

  “清園的開銷比長寧居還大,側妃娘娘們都嫉妒,可沒法,誰叫太子爺寵她呢,都說她是狐狸精轉世呢!”

  知夏臉色發白,拿著紗扇的手微抖起來,生氣道:“姐姐,我過去罵她們。”

  這些閑言冷語在夜風裏肆意回蕩,仿若隻用了片刻,生活的一切安逸在棠兒腦海中顛覆,美好的泡沫破碎,她被現實打回原形。她一直自卑,無法說服自己不去計較,拉著知夏轉身就走。

  紫蘇來喚,小六忙將清園裏的所有宮女太監召集到正廳,棠兒讓宮女們逐一交代今日所做的事,立刻通過聲音辨出剛才在壽山石後嚼舌根的其中一人是降香。

  棠兒冷瞥降香一眼,對小六道:“一手端著我的飯,一手去砸我的鍋,這種人著實可惡,把她趕出清園。”

  小六有些愣怔,降香驚慌失措,忙抬起頭,“奴婢什麽都不知道,先生莫聽別人胡說。”

  棠兒的一雙眼睛澄光流溢,眼神卻是厭惡不屑,“我什麽都沒提,你的狡辯拙劣到不打自招。”

  不僅是降香,她身邊的春燕同樣嚇得臉都僵了。小六立刻猜到緣由,命兩個太監把降香拽出去,不刻就從門外傳出耳光,降香的求饒哭聲。

  屋內的氣氛一時凝重,棠兒看著春燕,字句清晰道:“你們聽清楚,不議主欺主,無心犯錯者,隻要能改我都不會計較。反之,我對辜恩背義者絕對沒有容忍寬恕。你們缺銀子,家中有困難都可以跟我提,拿著我的好處在背後捅刀就不對了。”

  春燕身搖臂抖,麵無人色,棠兒心下一凜,立身帶著知夏離開。

  等她走遠了,小六繃著臉把眾人一頓嗬斥:“先生待人隨和,平日裏給了多少金銀,咱們走大運才遇上這麽好的主子。誰要不懂事兒跟自己的前程過不去,這種犯糊塗的被我知道了,以後重罰!”

  小太監打著燈籠將玄昱引到瑤水居,芳嬤嬤守在門口,一見人來,高興地跑進屋裏報喜。黎湘琴望眼欲穿,慌忙湊到銅鏡前打量一番,重新靠回榻上。

  玄昱雖然來了卻沒有進臥房的意思,對宮女問:“你們的主子可好?”

  “回太子爺,娘娘好些了,剛喝過藥。”

  玄昱單說了一個“好”字,朝珠簾後的臥房掃一眼,轉身就走。黎湘琴知曉他的脾氣,慌忙趿著鞋追出來,淚眼汪汪地喚了一聲:“爺……”

  芳嬤嬤見狀,喜嗬嗬將宮女們一概遣走,輕腳退出門外。

  玄昱見她上過妝,除了脖子上發了一小片紅疹並無明顯病色,半透的薄紗裙內玲瓏身姿一覽無餘。他唇角一沉,冷冷說道:“病了就要休養,你去躺著吧。”

  黎湘琴小嘴一撅,委屈得流下許多眼淚,“爺,你來我就什麽病都好了。爺,我想你,我太想你了,想得心都碎了。”

  玄昱臉上沒什麽表情,冷漠地將目光從她身上移至牆麵的一副米芾書畫上,“我最厭欺騙,不會再相信你的隻言片語。”

  這一句頓令黎湘琴滿麵淒然,她傷心地哭道:“爺,我沒有欺騙你,我的病和思念都是真的。我不指望你如從前那樣待我,隻求你能偶爾過來看看我,給我那麽一丁點關心。每到夜闌人靜,陪著我的隻有孤冷和枕頭,這裏就像一個被遺忘的牢籠,連夜空都是被禁錮的。爺,你不會知道這種滋味。”

  她的哭聲如怨如訴,緩緩解開腰間的係帶,“爺,求求你別這麽狠心,把你的感情分一點給我。哪怕是施舍,可憐可憐我,給我一個孩子,求你。”

  她的舉動和傾訴並未換取到玄昱一分一毫的動心,玄昱神情心緒都沒有起伏,忽然覺得多餘的人在自己的生命中可以稱之微不足道,轉身即走。

  門大開後又合上,發出一道拉長的“吱呀”聲,拖音好似女子幽怨嗟歎。

  黎湘琴沒有再追上去,因為她的雙腳被羞辱感釘住了。她自覺無比可悲,身上的紗裙透似一張捕網,可這張細密的網卻連他的眼神也捕捉不住。她的臉孔有一下抽搐,後退一步坐到椅子上,最能確切形容此刻心情的隻有四個字--欲哭無淚。

  短暫的喜悅消失後,寂寞重新回歸到黎湘琴身邊,門上的紋路、紗燈、窗外的月光朱牆……

  玄昱的態度令黎湘琴顏麵盡失,她越想心裏越難受,羞恨衝動,拿起一條綾子掛到了房梁上。芳嬤嬤聽見椅子倒地的響動,忙把門一推,頓時發出淒厲的呼救聲:“不好,快來人呐!”

  宮女們跑進來,搭上桌子合力將綾子從黎湘琴脖子上解開,掐人中將她救醒。

  小太監趕出園子,玄昱聽聞黎湘琴出事隻得回頭。沒過多時,梁羽墨聞訊也帶著眾妃妾趕過來,焦急擔憂,苦心勸慰,人擠了滿屋。

  從戌時到子時,指針一下一下走動,時間似乎比三百年還長,棠兒靠在軟榻上怔望著那自鳴鍾。

  敏感、糾結、沉鬱、缺乏自信、自我反問……

  棠兒有很長時間不曾這麽深刻地回憶過去,但過去的經曆帶給她的恥辱依舊清晰。她不敢閉眼,因為控製不住思想,害怕從腦子裏看見玄昱和別人親密的場景。

  子正初刻,玄昱回到清園,還沒進門就聞到煙草味,蘇進保打起湘竹簾,濃濃的煙霧迎麵撲出來。

  霧影中,團子趴在地毯上,棠兒頭發散亂,細腕纖身,寬鬆的寢衣露出雪白的脖頸肩胛。她嬌慵地歪在軟榻上,眼皮朝這邊一掀,又吸了一口煙,頹唐之態十分香豔,比起溫婉柔弱更勝一籌。

  團子站起來吠叫,隨即被嗆得喘了兩聲,搖著尾巴朝玄昱跑過去。

  有生以來,玄昱第一次感慨美感是種有形之物,夢幻而龐然。他讓蘇進保和宮女退下,抬手打開窗戶,輕輕將棠兒的衣裳一攏,“你別誤會,那邊尋死覓活,我安頓花了一些時間。”

  銀水煙袋內發出“咕嚕嚕”的水響,棠兒對玄昱不看不理,仍專心地吞雲吐霧。

  玄昱沒有製止,隻是耐心等她吸完,從她手裏把水煙袋拿過來放到桌上,“跟我說說,是不是擔心我在側妃那裏留宿?”

  曉月軒窗,棠兒的眼眸裏如月迷霧籠,神態有種難以描述的淡遠,“我在想你不回來怎麽辦,你怎麽吻她,和她是什麽姿勢。”

  玄昱仔仔細細地把她端詳一遍,“笨棠兒,男人也有忠貞,我現在有你,不會和她們。”

  “你說過我們是公平的,如果你和她們,我也能和別人對嗎?”

  玄昱深深凝視著她,這雙瞳仁微顫著,茫然而複雜。他沉默良久,簡直能通過她的眼睛觸碰到那顆易碎的心,“對不起,這件事上沒有公平,我的自尊心會對你說的那個別人發起滅頂之災。棠兒,你的身子裏有多少個自己?我已經看到了一個柔弱善變的小女子、一個精明的騙子、一個純真可愛的小姑娘、一個努力奮進的商人、一個多愁善感的女詩人、一個溫柔嫻婉的閨婦、一個美得不可方物的煙鬼。每一個你都令我著迷,我的心一直就在你手裏,哪兒也跑不了。”

  他把她攬入懷中,輕拍著,撫慰著,“棠兒,我永遠愛你。我許願下輩子要第一個就遇到你,我裝作不在乎卻悄悄喜歡你,這份感情一日一日,複複年年,越積越厚。到了合適的時候我便告訴你,你的過去,你的今天和將來,我永遠不會缺席。”

  棠兒抬起眼睫,直迎著他眸子裏的所有深情,“玄昱,吻我,抱我去床上好不好?”

  強烈的悸動蒙上玄昱的心,他給她一個深長纏綿的吻,爾後將她抱起,“乖,不難過了,我讓你在上麵。”

  浮雲護月,清宵靜長,帷帳輕蕩,鳳衾鴛枕。半扇閑窗把靡情歡愛朦朦朧朧以長方塊呈現出來,似一副古老的綺句畫本……

  自黎湘琴一鬧,除了梁羽墨,眾妃妾更難見到玄昱一麵。玄昱比以往更憐惜棠兒,和她過著你濃我濃的恬淡生活,到了八月底,棠兒要回鬆江,兩人不得不分開一段時日。

  馬車顛簸,棠兒挑起窗簾向外望,隻見那天空墨藍發青,有著碧璽水晶一般的盈透好看。

  一行隊伍聲勢浩大,在出京後的官道上駐停。

  玄昱事務繁重不能將棠兒送到通州,許久才道:“雖然誰都得賣我八分麵子,但與海關打交道不容易,你往後切要謹慎小心,遇到難事書信過來。”

  棠兒穿著一身青色男裝,頭戴一頂玉色小帽,腰間配一枚白玉,扮相似一位英俊翩翩的青年公子。她想了片刻,稍作一笑,“這個你放心,我早預備了一百頂高帽,每人送一頂,保證叫海關上下人人高興。”

  玄昱見她心情尚好,淡淡笑道:“沒幾日還有人跟我說到立德立言,怎麽,你的忠直之道呢?”

  “要想混得開,沒點拍馬功夫怎麽成。況且天底下像四爺你這樣品行清正,不喜歡戴高帽的能有幾人呢?”

  玄昱溫情的目光融進她眼底,嘴角有滿滿的笑意浮起,“這話好聽。”

  棠兒歪著腦袋看他,單手撫腮就“嗤”地笑出來,“我的高帽隻剩九十九頂了。”

  玄昱頓悟,笑得停不下來。棠兒也笑,兩手抱住他的脖子,額頭貼在他的下巴上,膩著耍賴道:“你再親親我。”

  玄昱想分她離別情緒,雙手扶著她的肩,表情認真地說:“我不好男色。”

  棠兒笑著把他一推,轉麵把團子抱著,“你回吧,別耽誤我去碼頭。”

  等他一下車,棠兒想到什麽,忙扭身趴到車窗上,“玄昱,我有東西給你。”

  玄昱笑意淺淺,伸手接過她遞來的錦匣,“不容易,我終於等到你的情書了。”

  見他的手指已經放在了匣扣上,棠兒雙頰通紅,急忙道:“不許打開,等我走了你再看。”

  “好。”玄昱後撤幾步,一個抬手示意,車隊繼續朝通州駛去。

  目送車馬遠離,玄昱轉身上車,前呼後擁的隊伍朝來路折返。

  車輪如飛,玄昱按下鎏金匣扣,裏麵裝的是一張信紙和一個厚信封。他先展開上麵的信紙,暗黃的宣紙上隻有娟秀的兩個小字“用手。”

  拆開信封一看,玄昱不禁又窘又笑,但見手上的宣紙乃數幀工筆暗春宮,畫技高超,內容惟妙惟俏。最上的是一張裸背美人圖,畫裏的人高髻簪花,衣裳褪至腰際,身量嬌小端麗,正是棠兒自己。

  玄昱再看下一幅,美人衣裳不整地斜躺在軟榻上,一手持扇印在胸前,麵露欲語嬌羞之意,畫紙雖小,暈染勻整,發髻鉤勒精細,連發間簪的一朵牡丹都細致入微。

  好幾幅都有團子,其中一幅畫的是榻下一隻鞋底朝上,團子從帷帳內探出腦袋。還有糖葫蘆,燈節和煙火,兩隻牽著的手;窗前,女子伏在男子膝上掩嘴打哈欠;再是女子慵懶對鏡,男子笨拙地幫她束發……

  一幕幕,一幀幀都是兩人間的日常點滴,繾綣甜蜜,玄昱心中溫暖,臉上笑意愈濃。

  第76章 相見歡 (16)

  過去的大半年, 棠兒與玄昱朝夕相處情意正濃,突然分開後棠兒太念他了,歸心似箭, 快速處理完手裏的事務回到北京。

  棠兒按捺著滿心雀躍, 預備了許多話和一個大大的擁抱給玄昱, 可來接她的隻有小六和侍衛。

  車窗外碧空如洗, 萬木蕭瑟,颯颯秋風灌在臉頰和脖頸, 棠兒那顆熱乎乎的心也就跟著涼了下來。

  馬車穿進蜿蜒的紅杉林,深紅、粉紅、絳色、褚色渲染著這片濃麗雜陳的林海。再往前,視野豁然開朗,馬車停在高台樓閣前。

  斜陽似金,從海子邊刮過來的風帶著潮濕, 簌簌銀杏葉婆娑起舞,鋪得一地燦金。

  團子跑在前, 進園紫藤繞牆,池水假山環廊,棠兒忍不住問小六,“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小六躬身將手一攤, “等會兒您就知道了。”

  莫名的, 一種不安爬上棠兒的心。她跟著小六來到一座懸著紅綢的多重歇山頂大殿,紫蘇、茯苓、小雙、玉蟬穿一式紅色,喜氣盈盈候在門口。

  “汪汪汪--”團子高吠幾聲,歡快跑去殿內。

  玄昱跨出門檻, 穿的是一件新郎裝, 暮光映在他身上,金色與大紅色相融, 光芒縷縷灼人。

  隻在一瞬,徹骨的寒意向棠兒襲來,她怔怔望了他片刻,神智逐漸回歸腦海。她的眼睫微顫,轉身即逃,仿若周身的血液都隨著步伐湧動奔走,向著不知方向的地方逆流。

  玄昱不由愣了一下,忙大步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棠兒,你要去哪裏?”

  他話音溫柔,眼神裏滿是關切,笑容有著陽光釋放出的溫暖。棠兒發僵地看著,一雙帶著質疑的眼睛把他仔細看,隻感渾身的血液驟然回流,回到眼裏,臉上,最後到心裏。

  須臾,她兩拳握緊,重重打在玄昱的胸膛上,不爭氣的眼淚像是斷線的珠子,“你憑什麽覺得我必須無條件妥協,能大度到觀看你的婚禮?”

  玄昱將她攬入懷中,任她激動掙紮隻是不放,“笨棠兒,你先別急,這是我要給你的驚喜,是我們的婚禮。”

  棠兒滿目淚水,突然就沒了力氣,萬分委屈地抽泣著,軟軟依在他懷中。

  玄昱心疼,手在她的背上撫拍,“乖,不難過了。是我錯了,要早知道你是這般反應,我該讓小六先告訴你。”

  棠兒的心瞬間軟化,可委屈感似乎不那麽容易消失,淚水越來越多,不刻就將他的衣襟染出一個大大的圈。

  玄昱快速從腦子裏搜刮勸慰和解之詞,“棠兒,你願意和我結為夫妻,永遠保護我,敬我,愛我,把銀子都給我用嗎?”

  一番承諾之言被他說得顛倒無序,棠兒忍不住就笑起來,緊抱在他腰間。

  房間內的地毯、桌布、窗簾、帷帳、枕衾皆是喜慶的大紅色。牆麵、窗上、琉璃燈上、雕花床圍上、衣櫃箱籠上都貼著大紅的喜字。

  案上香煙繚繞,桌上擺著一隻隻紅錦匣,紅首飾匣,高腳盤裏麵盛著喜糕、大棗、蓮子、桂圓幹。

  落霞綺麗如錦,色彩紛呈。麒麟送子的吉祥圖案透過玻璃印在妝台上,金飾玉器,寶鐲手串,項鏈戒指,各種飾物流光炫彩,一應俱全。

  紫蘇將金漆盤端來,在知夏和茯苓的幫助下展開大紅繡金彩鳳婚服。珍珠霞披,喜袍算上裙尾足有十五尺,兩袖是五彩雲紋,正麵繡富貴牡丹,背麵一隻金線繡的鳳凰栩栩如生,彩色羽毛和長長的鳳尾直貫最底。

  若非生活優越,這件極致奢華的婚服一定會牢牢吸住棠兒的目光,令她怎麽都無法把視線移開。

  這世間的好姻緣,多數無關兩情相悅,而是門當戶,利益共同。棠兒轉過臉,心裏,眼裏充斥著喜悅,由一眾宮女伺候穿上這件絕沒想過擁有的衣裳。

  燭影搖紅,暖色流溢中,紫蘇、小雙、玉蟬忙進忙出,知夏打下手,茯苓細細替棠兒上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