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396
  白花花的銀子像流水一樣灌入誠至錢莊,辰時帶著一幫人足足忙到年末。辰耀從江寧趕回鬆江,兄弟倆經過數日結算,錢莊和茶行總的盈利四十多萬,不算其他收入,棠兒從第一輪生絲交易中淨賺二百九十多萬現銀。

  錢來得太快,棠兒一時陷入沉默,皇商一沒貨物,二無資金,三無信用擔保,撬動的卻是官商和海關等太多人的利益。這裏麵存在不確定因素,對玄昱絕對是個重大的隱患。

  新年伊始,玄昱從北京派人過來,棠兒不再裝病,向辰時詳細交代事務,拜別父母後前往北京。

  作者有話要說:

  路過的小可愛別忘了點個收藏,比心。

  第68章 相見歡 (8)

  來通州碼頭接人的是一輛雙馬高車, 車內的鎏金炭盆燒著銀骨炭,其炭白霜無煙,烘得溫暖如春。

  棠兒思潮起伏, 掀開厚實的棉布窗簾, 時隔經年, 這一路似乎沒有過多變化, 城樓高聳,旌旗在北風中獵獵狂舞。

  太子府邸是城內的第一豪宅, 覆簣土為台,環鬥水為池,方圓十裏雲樹茂盛。清園改建得甚是奢華,園林幽靜雅致,集山水小景, 曲院軒樓,田園野趣於一身。

  馬車到了門口, 韓柱立刻笑臉上前相迎,小太監在馬車下把雙膝往結冰的地上一跪,胸膛著地就伏下去。

  車門一開,刺骨的寒風直灌進來, 棠兒由知夏攙扶, 踩著小太監的脊背下車。她左手抱著鎏金印花手爐,一襲大紅緞麵鬥篷與靴子的顏色一致,鬥篷裏子是白狐毛,暖和又襯膚色。

  眼前的“女先生”果然是個一等一的美人, 就太子爺在清園的用心就能看出這是正經的主子, 韓柱帶著宮女太監們躬身一拜,“恭迎先生!”

  韓柱一個眼神過去, 小六趨前幾步,“奴才小六,蒙太子爺信任,以後負責侍奉先生,您有任何事隻管吩咐。”

  棠兒心中閃過一絲疑惑,旋即神色自然,微笑頷首。

  一陣靴聲橐橐而近,四個小太監已經抬來一乘紅木竹輿轎。小六伸臂讓棠兒搭手坐上去,一邊隨著進門,一邊賠笑道:“咱太子府先前是離宮,占地一百三十餘畝,出門不需您用走的。天冷原該安排暖轎,太子爺想到您拘束,特讓奴才給您指一指可逛之處。”

  棠兒理解的是自己該低調入府,“太子有心了。”

  逶迤而入,漢白玉大道直通正殿,重簷歇山頂建築雕甍飛簷十分壯觀,兩側樓閣交錯。

  宮女和太監簇擁著輿轎迤邐步入園中,馳道旁修竹高鬆,假山奇石林立,樹枝裹著亮晶晶的冰淩,一條青板石道穿向鬆柏林,小峰重疊,順著峰巒向上隱見一座樓閣。

  小六抬手一指,“那是曉風閣,上麵可住,有盤行棧道,四下都是楓樹秋天景色最美。冬天也適合賞雪,至上往下看,屋脊連綿,盡瞰整座府邸園林美景。”

  棠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眺望,山疊岷峨,一種大境界,勢由我開的胸襟油然而生。

  路過花園,小六讓小太監們放慢步伐,遙遙指出,“那是咱府裏的大花園,與各位主子的住所分開,裏麵奇花名卉應有盡有,要到三四月才能看全。正妃娘娘和側妃娘娘們住的院子都有單獨的小花園,偶爾來逛。繞過那道飛瀑,西邊是梅園,這時候紅梅、金錢綠萼梅、玉蝶梅、宮粉梅開得極好,您空閑可以踏雪賞梅。花園裏有香榭暖閣,恒溫花室,書房也是水榭改建,敞亮雅致,太子爺多在那兒待。”

  漢白玉平台,沿路分散著許多樓宇,小六一路走一路講,一行人緩慢進入清園。

  入園古樹參天,兩旁的山茶花潔白無瑕,竹籬木柵,紅梅帶雪。回廊曲檻,水榭遙通行塢,風軒斜透鬆寮,池中殘荷帶雪,棲息著幾對鴛鴦。

  踏著雨花石拚接花案的大道,終於到了正屋,棠兒由知夏攙著下轎。

  廳內香氣陣陣,滿堂輝煌,一色金絲楠木桌椅家具,大型多寶格覆蓋半麵牆壁,靠窗的炕上圖書琳琅滿目。

  小六道:“這清園用的都是最好的材料,比如頂上這木料,都是金絲楠木。除正廳三進之外,其餘都是紅木廳,連魚池邊的欄杆都是紅木。爺知道您會水,南邊館榭室內室外都挖了戲水池,別說這會子天冷,隻要您想下水,奴才們不出一個時辰就能燒一池子熱水來。”

  棠兒暗歎玄昱仔細,麵上卻無異色,倒是知夏聽得發愣,一下又點頭傻笑。

  側麵是間書房,書架滿是書籍,紫檀架上陳著自鳴鍾,文物古董,鍾磬。書桌整齊,文房四寶,琴棋爐瓶放列有序。

  棠兒一眼就注意到了牆上的字畫,竟有數幅唐寅的山水真跡,懷素草書筆法瘦勁,飛動如驟雨流風。

  小六推開長窗,“您看書寫字累了,推窗就能看景。這湖到了夏季晴雲輕漾,荷花清香,薰風送暑,是個納涼行舟的好地方。”

  知夏趴在窗邊一看,聲調一下就提高了,“姐姐,湖裏有幾隻大白鵝。”

  小六一望,繼而湊趣道:“那是天鵝,姑娘仔細看,邊上還有兩隻黑的。”

  知夏大為驚奇,忙過去抱住棠兒的胳膊,“這裏真好。”

  小六帶大家往側門進去,掀開大雁羽毛做的門簾,一股暖氣夾著花香撲麵而來,“府裏隻有兩個溫室花房,奴才前邊提過,一個是在大花園,另一個就是這兒了。這裏夾牆供暖四季溫度適中,六個小太監負責打理,您看看還缺什麽花兒,都能叫他們種出來。”

  這裏花香果香摻雜,較外麵的天寒地凍簡直就是另一重世界。幾棵長青的樹高度到達屋頂,花架上都是盆栽,單蘭花就有多種,海棠、山茶、牡丹、菊花、紅梅、綠梅等佳品爭相競放。佛手,金桔、石榴,小香橙和檸檬盆栽中掛著鮮亮的果子煞是好看。

  兩麵玻璃窗極通透,靠牆有個長炕,炕上的茶幾擺著棋盤和紫砂壺茶具,正對有藤屜春凳,圈椅,黃花梨羅漢床。

  知夏早已滿目神往,高興地說:“姐姐,這裏是蓬萊仙境吧?”

  棠兒牽了知夏的手,轉過臉看向小六,“我累了。”

  小六向外一讓,迭聲賠禮:“是奴才疏忽,您請跟我往這邊,小心腳下台階。”

  兩個宮女已經打起門簾,地上鋪著厚絨毯,屋內融融似春。

  小六喚來幾個宮女,這些人相貌端正,挨個屈膝恭敬行下萬福道:“奴婢紫蘇”、“奴婢小雙”、“玉蟬”、“降香”、“奴婢春燕”、“奴婢茯苓”,“恭請先生安。”

  從進門到現在,他們一口一個“先生”喊得棠兒極別扭,她將手爐交給知夏,抬手扶起最近的一人,“你們都起來,不必客氣。”

  紫蘇上前幫棠兒寬下緞麵鬥篷,棠兒從知夏手中拿過一隻精巧的小盒子,取一大錠金元遞給小六,“有勞。”

  “伺候您是奴才們的本分,不敢討賞。”小六一個躬身,帶著小太監離開。

  重重珠簾,臥房共四間,牆壁不知塗飾著何種砂粉,粼粼金光閃爍。正間兩邊分別擺放著三張金絲線刺繡玫瑰椅,中央的黃花梨案上放著銅胎掐絲琺琅瓶爐盒,梅瓶中插綠紅兩支梅花。

  左手間是休息室,蘇繡圍屏後有一張美人榻,斜靠背可躺可臥,琴案上擺著一副古琴,臨窗的小書桌紙筆用具一應俱全。

  右邊是起居間,妝台上的胭脂水粉不及細述,雕花台架,小屏風後是洗漱盆架,一麵人高的西洋鑲金照身大鏡。

  再往裏是睡房,珍珠垂簾,箱籠衣櫃。櫸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奢華精致,雕花無比繁複考究,裏麵鋪著一床蘇繡錦被,搭配雙層繡金海棠帷帳私密度極高,簡直就是一間小屋子。

  拔步床屬於婚床,棠兒不由羞紅了臉,忙退出去在美人榻上坐下,宮女托著繪金茶盤過來奉茶。

  棠兒嗅著茶香,笑意甜淡似一碗清茶。

  知夏用力呼氣,待茶涼些“咕嘟”喝了一大口,笑著拿絹帕擦嘴,“姐姐,這裏真大,這樣走過來累死我了。”

  棠兒拉起她的裙角,喚宮女們過來,“她叫知夏,是我的妹妹,誰去給她拿雙鞋?”

  紫蘇應聲後笑臉盈盈拿來鞋子,知夏換了鞋靠近鎏金熏籠取暖,“姐姐,跟著你我也長見識了,這裏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貴。”

  棠兒慢慢品茶,短暫的新奇過後漸漸生出陌生感。

  知夏已經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姐姐,幸好你帶著我,要是一個人在這裏多可憐。”

  棠兒笑著在她臉上一擰,“幸虧有你,我現在已經想家了。”

  宮女們依次而入,將午飯送進屋裏,幾道熱鍋口味清淡,燉肘子、火腿鮮筍湯、清燉鴨子、蝦丸雞皮湯、烤羊排、薑絲蒸螃蟹、冰糖甲魚、魚翅、清蒸鱸魚、糟鵝掌、豆腐皮包子等。棠兒心神不寧,知夏也有水土不適的原因,都沒吃下幾樣就放了碗。

  晌午用了一盅燕窩,兩人去花房裏吃茶,知夏很喜歡這裏,東瞧西看恢複了心情。

  天色漸深,棠兒想到玄昱應該回來了,越想越是緊張,聽見腳步聲朝這邊過來,整個人都是僵的。

  玄昱打簾子進來,笑臉溫和,高聲道:“有事耽擱現在才回,棠兒,聽說你午飯吃得少,肚子餓嗎?”

  知夏忙下跪行禮,玄昱抬手叫起,由大太監蘇進保伺候解下鶴氅。

  棠兒注目,他穿著一襲玉色錦袍,衣裳不厚,愈襯高徹魁偉,就仿佛他一進來就有兩道光從身後投過,照得滿室生輝。

  那些靜悄悄的夜,玄昱懷揣著一顆火燙的心,在腦海中無數次描摹著再見的場景。他其實也緊張,不然頭一句聲音不會這麽大,“這園子怎麽樣,還和心意嗎?”

  一時安頓好,玄昱接了蘇進保端過來的茶,“你們都下去。”

  餘人盡離,玄昱立時放下茶碗,溫熱的手覆上棠兒慘白的額頭,“北京不比鬆江和江寧氣候適宜,你還好嗎?”

  花室內異常暖和,棠兒沒穿外套,緊身裙束得腰身更顯纖細,人一時發冷,控製不住微顫。

  她小臉發白,弱柳纖腰,柔柔的樣子著實令玄昱心疼。玄昱喚人去請太醫,將那件沾著自己體溫的鶴氅披在她肩上,“棠兒,說句話,你哪裏不舒服,是不是著涼?”

  想起那個情意纏綿的夢,棠兒緋色浮麵,忽感由發冷變為發熱,“我……我想爹爹娘親。”

  聞言,玄昱兩眉微擰,額頭貼一貼她滾燙的額頭,沉默良久後道:“你先養好身體,我……”

  棠兒眼睛裏水漾漾的,頗有餘味地問:“你什麽?”

  這個問題把玄昱難到了,他淺淺一笑,唇在她的額心快速一啄,“好不容易把你騙來,哪兒能就這麽放走,我帶你逛北京城。”

  他的吻溫度很淡,卻烙在棠兒額上久久不散,棠兒的心撲通撲通,節奏越跳越快。

  玄昱牽著她的手,“回房休息。”

  太醫診脈後提著藥箱離開,玄昱端著一隻白瓷小碗在榻邊坐下,“太醫說你無礙,隻用喝閩薑茶驅寒。”

  棠兒咬住下唇,怯怯地躲開他的眼神。

  玄昱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因為愉悅,眸子裏的光都活躍起來,“你的臉怎麽這麽紅,到底在想什麽呢?”

  棠兒勉強鎮定,垂首將碗拿過來,岔開話題道:“兩廣總督,海關,廣州巡撫將軍,皇商撬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很有可能成為敵手反對你的動機。”

  玄昱凝注著可愛的她,聲調低緩:“十三行商總名叫伍秉勝,單他一人,五年時間向上捐輸高達千萬,雁過拔毛,這些銀子一分不落地進了官員們的口袋。我的做法自有考慮,你不必憂心,放手去掙錢就好。”

  棠兒臉上的顏色稍霽,“他們為什麽稱我先生?”

  玄昱麵帶凝重,語調深沉地說:“蛾眉善妒,妾的位分太低,雖我不知側妃庶妃們是否有不齒手段,但我還是擔心一不瞧見就會有人仗著位份給你立規矩,明裏暗裏欺負你。她們幾乎不出門,每日最重要的是去正妃那裏請安伺候洗漱早飯,你若和她們置一處,可想免不了受約束看臉色。你做景樾的老師,隔幾天教他書畫,府裏的所有人必須尊重你。你可以懶起,絕對自由,想去哪裏都可以。”

  突如其來的傷感又湧上了棠兒的心頭,她對玄昱的安排很滿意,同時也對過去永久自卑,“我久處淤泥之地,任這副麵相再好也洗不淨心底的汙垢,我這樣的人怎麽配做世子的老師。”

  玄昱目蘊情意,手覆上她的兩頰,捧起這張蓮花一樣純美的臉細看,“棠兒,你當然配。你的眼睛透出了內心,那裏沒有汙垢隻有一朵蓮花,亭亭淨植,葉不沾塵。”

  這一霎,她的尊嚴又回到了胸膛內,那些曾經糾纏了她太久的自卑艱辛再次退卻,那隻名叫負罪感的繭徹底從她身上蛻去。她重獲新生,後背長出色彩瑰麗的翅膀,盡管這雙翅膀依舊脆弱,但這脆弱何嚐不是一種隨心而舞的輕盈。棠兒心中感動,淚水不刻就積滿了眼眶。

  “錯了,你千萬別哭。”

  她一雙淡眉似顰,薄薄的眼睫輕顫著,玄昱隻覺自己的眼睛和心就絞緊了,忙想辦法哄她:“你要一哭,我心疼得想剖心以慰,關鍵是你現在什麽都不缺,壓根瞧不上那不能吃不能玩的血疙瘩,我才不吃這烏龜王八虧。”

  棠兒一下笑出聲來,淚水在眼中滾動著就不見了,“看你一臉正色嚴峻,原來這麽糙的話也能說出來。”

  “這話隻在你跟前說,也隻有在你麵前才說這麽多。當太子講究敦默寡言,無論看見什麽,事情多大多急都得表現淡然。’好‘,’嗯‘,這兩個字是最常用的,再就是’知道了‘,然後繼續保持一張石刻金塑的臉。”

  他說完,劍眉不揚,唇角一沉,高挺的鼻直如神殿內的柱,半壁玻璃窗裹著雪的熒光覆在他的側臉,氣宇端凝令人不敢正視。

  棠兒忍不住調過臉,抿嘴輕笑,“要天天這樣,你不累嗎?”

  “怎麽不累。”玄昱揚起唇,那石刻金塑就轟隆一下坍塌,“很小的時候父皇就告訴我要多思少言,不能被人從麵色舉止上辨出喜惡,必須就這麽繃著。”

  一時間,棠兒無言續談,從琺琅花型碟中拿小蜜桔來剝,笑意清淺地遞過去。

  晚飯氣氛甚好,兩人奕棋夜話,聊著聊著就聽自鳴鍾“鐺鐺”響了多下。

  紫蘇進來,拿小銀剪把蠟撚兒一剪,瑩瑩的暖光印麵沁人。

  棠兒捧著茶碗暖手,雙頰又變得紅彤彤的,玄昱已經看出她的心思,立身挺直腰脊,“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棠兒清晰記得他說他被逼數次表白,未來的某個時刻,她必須高擎屠刀親手斬斷自己的情,所以,她應該輕易將身子給他。下定決心,她把目光朝珠簾睃一眼,“我沒讓你走。”

  玄昱理解她的難處,自不會在這件事上勉強,玩笑道:“我的自製力已經沒有了。”

  棠兒柔態芳心,臉上熱度更高,“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