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170
  小蝶展開看,頓時大聲起來:“哎呦,隨手就是六百,棠兒妹妹這是多有錢呀!”

  金鳳姐的手已經薅了過來, 將銀票往棠兒袖子裏一塞, 拿出一錠雪花銀放在桌上,“一台戲五兩銀子, 賞錢最多不過十幾二十,你倆手都鬆,再富也得省。”

  棠兒夾一箸筍吃下,清甜笑道:“都聽你的。”

  金鳳姐心中暢快,目光裏滿是自豪,“我的話錯不了,丫頭們好好記著。”

  小蝶點頭,笑眼打量棠兒,突然問:“棠兒,給個實話,你有沒有男人。”

  金鳳姐撫一把鬢角,禁不住洋洋得意,“我們棠兒丫頭有能耐,自個掙了萬貫家財,就這時候,誰想娶她那真叫高攀!”

  棠兒臉上的表情錯綜複雜,微笑道:“我爹將我許人了。”

  小蝶捏起一根金挑牙,左手稍稍遮掩掏了掏牙縫,隨口道:“你爹不是沒了嗎?”

  棠兒將爹爹回來的事簡單一說,端起酒杯,“現在是新的開始,來,我們幹一杯。”

  金鳳姐“吱兒”一下將酒飲盡,小蝶替她把酒杯滿上,又將棠兒的胳膊一挽,“好妹妹,你來無錫我不知道多高興,我是誠心想著大家好,多羨慕羨慕你,這日子別提多有盼頭了。”

  棠兒嬌顏微醺,放下酒杯打趣:“要是月娥好呢?”

  小蝶“嗤”地將她一搡,玩笑道:“得閑我就做個小人兒,拿繡花針往上頭使勁紮。”

  金鳳姐把手指在小蝶的腦門輕輕一點,“誰都別妒忌月娥那丫頭,就她的性子,往後怎麽樣真難說。倒是你和棠兒心裏通透,福氣在後頭呢!”

  月圓如盤,襯著絲絲薄雲,輕紗般穿透樹影間隙。

  金鳳姐過來和棠兒睡一屋,兩人一聊就是半宿。棠兒將聽雨軒和十數家紅樓接連被官兵查封,小水仙和姑娘們的去向,以及自己詐死的事大概說完,語氣沉重道:“朝廷派來的欽差挖出十幾具屍首,這事鬧得滿城風雨,有家屬去聽雨軒鬧,那些定是賬房裏的人。”

  聞言,金鳳姐心中暗自後怕,手心壓著鼓鼓的胸脯道:“好丫頭,要不是你,我這條命恐怕沒了。”

  棠兒側身將手腕枕在臉下,“你若待不下去跟我去鬆江,我幫你到鄉下買個小院再躲幾年,隻等哪天九爺不得勢,你也就安全了。”

  金鳳姐重歎一聲,“小蝶這丫頭可憐,剛掛牌那會兒應酒局被人下了藥,我這邊又威脅又恐嚇,好歹找對方拿了幾萬銀子。你別說我沒良心,我可給了她一半,這錢被她倒貼給讀書人都是後話了。那會兒隻顧著鬧,藥忘喝就懷上了,我找大夫給她打掉孩子,誰想她現在懷不上。石中玉一兒四女,他家正房同意納妾還不是想給家裏添兩個男丁。小蝶心急,倒也沒把責任往我頭上推,我陪陪她,以後再去鬆江投靠你。”

  棠兒心中一酸,不免同情小蝶,“她還年輕,慢慢調養肯定能生。我的一葉茶行在碼頭,錢莊也會開起來,你以後要取銀子找我都方便。”

  金鳳姐轉憂為笑,拉枕頭往她那邊挪一挪,神神秘秘問:“丫頭,你許了誰?”

  “你想的那個。”

  “媽呀!”金鳳姐壓著嗓門驚呼一聲,“好丫頭,不得了呀,戲裏都不敢這麽演,你還真巴結上了太子爺!”

  “我現在是死了的人,畢竟不是好名聲,身份也不能叫人知道。”

  小蝶盡到地主之誼,帶著棠兒和金鳳姐遊園聽戲吃地方菜,玩得開心。

  棠兒不能久留,石中玉向她介紹了無錫絲業的情況:“早幾年,鬆江的買辦通過我們當地的絲商以高價大量收購蠶繭,這些人占據主導地位後便以品質不佳,價格過高等理由拖欠絲商購絲款項,最後把價格壓得很低。他們船大運輸也占優勢,蠶繭到了鬆江立刻進到花家的繅絲廠,由數以百計的工人處理打包,最後運上洋船。現在很難收到生絲,我的絲廠也在困境中,沒有多少絲可以給你。”

  棠兒記得陳思逸說過,我國的生絲等於賤賣,賺大頭的是洋商。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要想提高生絲價格,首先要攻破買辦和內商這關,難度之大足以令人望而卻步。

  “任何行業都有行會,如果絲商們能團結起來囤貨,再把買辦擠出無錫,依舊沒有和洋人討價還價的機會吧?”

  石中玉思量片刻,笑道:“我們無錫的確有絲業行會,但買辦一來就成了空殼子。江浙四川都產絲,其中以湖絲最好,我們這裏的絲沒法相比。花家實力雄厚,生絲出售量占四個海關港口的六成,除了花家和十三行商總,沒人能有與洋商討價的可能。”

  棠兒斂目一笑,“我一路過來見很多地方將桑樹都砍了。”

  “以前有廣州人過來扶持蠶農植桑,據說生絲的質量達不到英國人的要求,後來也就不了了之了。去年的生絲每擔平均價格隻有一兩左右,很多蠶農辛苦春秋兩季連本都收不回來,誰還願意植桑養蠶呢?”

  想來,他說的廣州人正是陳思逸,棠兒淺淺地堆了笑,“這是惡性循環,越往後你的絲廠越難,總得想條出路。”

  石中玉雙手捧著茶碗出神,不刻就倒起了苦水:“聽說花家的繅絲廠用上了洋人的技術,繅絲速度快且又白又好,我們的土方繅絲,土紡車早已落後,這絲廠能開一天是一天吧。”

  東方泛金,朝霞將天際和琉璃碧瓦鍍上一層玫瑰色,太子妃梁羽墨所住的長寧居不時傳出歡聲笑語。

  側妃庶妃們每日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過來給梁羽墨請安,加上各自的宮女嬤嬤,燕瘦環肥,翠繞珠圍,脂粉香滿室充溢。

  早飯由宮女們從小廚房捧出,琉璃玉碗,大碟小碟堆了滿桌。梁羽墨沒什麽胃口,隨意用了一些,由側妃王嫣親自伺候漱口,完畢,姐妹們方能坐過來吃早飯。

  接下來是隨意吃茶談笑,眾人自尋解悶的樂子,每日如此。

  時近晌午,王嫣,陳慧然,萬瑾,黎湘琴四人打雀兒牌,宮女們捧著茶點托盤伺候在側。

  陳慧然最是活躍,一邊摸牌,一邊妙語解頤,正講著民間趣事,引大家載歡載笑。

  梁羽墨穿香色緞裙,明妍麗質,抱孩子坐在紫檀嵌玉軟榻上,庶妃淩鈺彤立在旁側,不時湊過去看看景弘可愛的小臉。

  黎湘琴鼻子靈,聞到一縷清香,“誰身上的香,這麽好聞。”

  王嫣穿一件銀紅褶裙,腰間的素色絛子鬆挽著蝴蝶結,抬袖在鼻前,“想來是我的法蘭西香水。”

  萬瑾嘴一撇,語中帶酸:“妹妹有好東西也不叫我們瞧瞧。”

  王嫣莞爾一笑,招手喚宮女回屋拿來,打開法蘭西小玻璃瓶,“伸手。”

  白膩的玉手擠在一起,好似一條條滑溜溜的魚兒。王嫣叫她們手心朝上,往每人腕脈處倒一點,指尖輕輕潤抹,“這香洗手不退,能管兩日呢。”

  萬瑾收手貼上去嗅,心中又生酸意,“再香有什麽用,隻能自己聞,也不知道爺是誰伺候著。”

  一時,眾人相顧無言,陳慧然笑一笑,“久不見人,我都快忘了爺長什麽模樣。”

  萬瑾酸意盡顯於麵上,悵然長歎:“哎……爺一回來就擴修南邊的園子,你們說,這是給誰住?”

  她這一聲歎息幽幽不絕,梁羽墨有感於心頭,疑惑道:“爺回來也有些時日了,你們房裏都沒去過?”

  大家不由看向王嫣,她韶秀的臉頰好似雪水洗過,白中泛出粉嫩的紅暈,“爺忙得很,除了在書房就是獨寢,你們瞧我作什麽。”

  門外的宮女太監們一齊施禮,六妃禁不住喜上眉梢,忙離座福身行禮,頓時寶氣珠光搖曳,如花團錦簇,美於一庭。

  玄昱淡然叫起,從梁羽墨手中將景弘抱過來,小家夥很是調皮,雙腳不停蹬踢,笑起來露出四顆白白的牙可愛極了。玄昱轉臉看一眼眾人,“坐久了悶得慌,還是你們這兒熱鬧。”

  王嫣笑容極甜,“爺還真喜歡在書房待著。”

  陳慧然淡眉杏眼俏麗非常,語帶微嗔:“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恨不能鑽進那書裏頭,不定什麽時候就被爺翻到了。”

  這話一出,大家都笑,梨花嬌容,各呈風情。

  玄昱看一眼牌桌,把景弘交給嬤嬤,“我是不是打擾你們玩牌了?”

  “這是哪裏的話。”梁羽墨溫柔賢惠,從宮女手中的托盤上端來白瓷小盞捧給玄昱,“爺成日辛勞,我們也幫不上忙,喝口參湯潤潤喉。”

  萬瑾的表情似怨似顰,手扶椅背坐下來,兩瓣紅唇喋喋不停,笑著套話:“晌午去逛花園,瞧那幫奴才沒頭蒼蠅似的,一個勁兒把花盆往南邊園子裏搬,往後大家又得好去處。”

  玄昱心中不快,隻喝一口參湯就放下小盞,“你們玩,我還有事要忙。”

  他大步而去,眾人不敢出言挽留,匆匆隨梁羽墨一起送至門外。

  王嫣看著萬瑾,半愁不笑道:“爺好不容易過來一趟,還沒落座就被你氣跑了。”

  黎湘琴小聲道:“爺是不是外麵有人了?”

  淩鈺彤從小茶幾上的零嘴碟裏拿糖霜楊梅吃,說話含糊不清,“真好,我們要添新姐妹了。”

  這話一出,人人心中難受,一雙雙眼睛都朝她盯過去,淩鈺彤年紀小,嚇得喉嚨一哽,忙雙手捂嘴。

  王嫣付之一笑,“這事得想開,我們不能為爺解憂,還不許再添新人?”

  梁羽墨把腕上的玉鐲往裏挽,橫臂抱過孩子,“你們都有姿色,為什麽連爺的身子也留不下?爺這麽多兄弟,誰府上不比我們太子府的子嗣多,以後不許嫉妒,更不要打聽誰住南院。”

  眾人諾諾,齊聲道:“是。”

  回到書房,迎接玄昱的又是一室寧和靜寂,每到這個時候,自鳴鍾的走動聲格外清晰。他定定凝著那鍾,自己的人生就像那枚指針,永遠隻能朝一個方向,不可偏差,不可停歇。

  就在剛才,盡管他麵對的是自己的賢妻美妾,但當他認準她的時候,愛情自然就成了信仰,就好像,忠誠是他必須背負的軍令。

  錦繡富麗的花園,奢華宏偉的宅院,這樣的身份應該是什麽都不缺的。玄昱出於無奈,勉強扯動唇角,他分明感覺到這個過渡期萬般煎熬。

  棠兒,他在心裏不停念著她的名字,這不是悶熱想喝一碗冰飲,也不是書架上需要增加一本縱橫疆場的兵書。這感覺形同饑寒交迫,搶也要得到一碗不論味道的飯,更甚於邊緣一線急需一口濁水救命。

  是的,玄昱無救了,感情於他,生死攸關。

  第66章 相見歡 (6)

  一弦彎月將暗淡的光灑落下來, 小六下職離開茶房,瘦長的身影漸漸融入夜色中。路過正在修善的清園,裏麵木料堆積, 到處搭著簡易的腳架, 一隻風燈飄飄忽忽, 到了亮處冒出兩道人影。

  小六悄悄跟上去, 隻見那兩人鬼鬼祟祟地抬著一隻木箱,過了很久才從小佛堂出來, 似乎還不放心地熄滅了風燈。

  小六感覺這事不對,苦思冥想,返回將看到的一切通報給韓柱。

  幾個小太監守在外院,韓柱親自帶人到佛堂裏搜查,香鼎中燃著大盤檀香, 拜墊上的菩薩神色端凝,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神秘感。

  不大的地方, 幾人翻遍了角落一無所獲,小六驚疑不安,眼睛一亮,忽地發現燈燭可及的佛像下有撬動痕跡。

  韓柱命人退到門外, 隻留小六和兩個心腹跪在地板上敲探, 聽聲音查出隔層位置,小心沿縫隙用鐵勾撬開,裏麵果然藏著一隻木箱。

  韓柱探身下去打開箱蓋,小六舉燈一照, 四人頓時下得一哆嗦, 隻見箱子裏整整齊齊疊著明黃色的龍袍,金佛朝冠, 朝珠,明黃朝靴。

  韓柱的額頭汗如雨下,心裏不刻就有了底,小跑至書房將事情稟報給玄昱。

  玄昱心中十分憤怒卻快速冷靜,低聲對韓柱交代幾句,毫無波瀾的臉龐似楠木架上的青銅雕,沉著無懈可擊。

  從無錫回來,棠兒一時陷入茫然,好在錢莊分號順利開業,存款充盈,經營狀態良好。

  花家在碼頭的倉庫滿滿當當,包括瓷器茶葉,所有洋商需要的物品應有盡有。守門的夥計滿臉笑容,熟悉打招呼,棠兒進到倉庫,裏麵的空間很大,一堆堆新絲碼得老高。

  棠兒讓司源等在門口,推門進去花無心的辦公處。這裏臥室,會客廳,書房一應俱全,桌椅大櫃都是楠木,陳設十分奢華。

  正是晌午,樹靜蟬鳴,厚重的洋布窗簾更顯悶熱。棠兒知道花無心在,正準備去拉窗簾,聽見書房裏傳出奇怪的聲音。

  門沒關,書桌和地麵擦撞出極快的響動,空氣裏彌漫著汗水和一種說不清的味道。

  花無心鼻息粗重,安妮的手臂緊攀在他的肩上,喉間發出的嬌聲似乎極度難受。她的衣裳褪在腰間,豐腴的後背如一隻線條優美的白玉瓶,一頭金色卷發仿若隨波逐流的海藻,隻是順著海浪的力量劇烈沉浮。

  棠兒頓了一霎,輕步退出門外,弱光下的那副畫麵過於震撼,在腦中揮之不去。

  帷帳四垂,流蘇帶香。棠兒翻了個身,過了片刻又翻回去,索性將頭蒙進被子裏,就這樣東想西想總算睡著了。

  她迷迷糊糊擁被起身,房間內靜得接近詭異,攏一攏亂發,怎麽也找不到鞋子,裸足向外走去。花園裏融融春意,菁菁芳草,柳綠花紅,爭奇鬥豔,她走了很久也沒見到一個人。

  繞了好大一圈,湖邊全是仙鶴鷺鳥,可愛的小鹿在林中悠閑吃著樹葉,這裏很美可是覓不到出口盡頭,她走累了,委屈得想哭。

  “棠兒!”

  她驚喜地回過頭,玄昱的笑容如陽光一樣和煦,伸手遞出海棠花枝,“過來。”

  她突然就哭出來,跑上前抱住他,他的吻輕輕印在額頭,鼻和唇緩慢靠近。

  相擁相吻,他們幕天席地,就在鋪滿花瓣的草地上,玄昱吻著她的脖頸,修長的手指解開衣裳,蝴蝶般輕柔的吻落在肩胛……

  她眼神迷離,熱情配合著他的動作,他們的身體緊密貼在一起,如天底下最盛大的儀式。

  他們漂浮著離開地麵,距天空越來越近,她眼中的他並不清晰,整個人仿佛被強烈的心理感受卷入洪荒宇宙。天塌地陷前,她動情地仰視著他,口裏發出喃喃呼喚:“玄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