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915
  六名靚麗的歌伎坐在一側,有人抱琵琶,有人撫琴,頗有姿色。

  一桌酒菜滿滿堆疊,山珍海錯,炊金饌玉,無比奢侈豐盛。入席的有五六個人,居中的正是知縣金波,他肥頭大耳滿麵油光,蛤/蟆一樣不見脖子,嘴角的黑痣上長著一根又黑又長的毛,一眼瞧著便令人極不舒服。

  周世興拖著殘腿上前一步,拱手道:“知縣大人,別來無恙。”

  金波乜斜著眼朝這邊一打量,冷哼一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周跛子。”

  “嘿,嘿嘿……”金波身旁的人巴結著幹笑了幾聲。

  周世興笑道:“說起這條腿,我倒想起個笑話。”

  金波正自得意,嘲諷道:“好笑不好笑,說出來聽聽。”

  周世興伸手捋著胡須,緩緩道:“話說,那日我送一條魚到親戚府上,他的小兒子正蹲在門口倒騰蛐蛐籠。”

  眼見沒了下文,金波臉色一沉,冷笑道:“你在耍本官麽?”

  剛才還在說吏治,這邊紹興官員的怠惰之風,囂張跋扈竟到了如此地步。玄昱擱下箸,手指撫過酒杯,“門檻高跛子得跳,魚躍’籠‘門,幾位聽不懂麽?”

  一桌人茅塞頓開,頓時哄堂大笑,歌伎們嬌笑如鶯,芳容似醉,笑得前仰後合。金波更是噗哧一笑,臉上的肉都打起顫兒來。

  半晌後,金波止了笑,瞧一眼方才發話的年輕人,那雙眸子射出利刃般的寒光,似能洞徹人心,又帶著幾分威嚴。

  玄昱眯眼回盯著他,嘴角微揚,笑意若有似無。

  金波眉峰一挑,避開視線,手撫著肥肉疊起的肚皮,打了個飽嗝道:“文硯啊,你的滿腹學問沒丟,過來,我們碰一杯。”

  周世興長歎一口氣,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民不媚官,士子知廉,官循法度,各守其分乃聖賢之道。撇開斷腿之仇不提,你我立場不致,這杯不好碰。”

  此人竟敢當麵影射貪腐之風,官員們皆驚得麵麵相覷。金波陰沉著臉,咬牙道:“你既知民不媚官,也該懂什麽是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我以誠意邀你共飲,別給臉不要臉!”

  周世興絲毫不懼威脅,看著一眾官員,笑道:“我知道,大人弄死幾個人小菜一碟,實此刻不利您施展官威。我是真心實意為您著想,這壺裏的,我飲是甘泉佳釀,在座大人們飲乃禍水民膏,天差地別。”

  金波作威作福多少年,還沒吃過憋呢,冷冷一笑,提了酒壺過來往周世興手中的小杯裏倒,直到那酒溢出來,命令的口吻道:“老子就灌你這禍水民膏,喝!”

  白川和霍東頓時拍桌而起,胸膛內的熱血陡然湧到臉上,因主子沒有明確示意,故而忍耐不敢貿然行動。

  周世興舉酒杯一飲而盡,借著酒勁走到案邊,茶碗一倒,研就一池現墨,提筆在紙上一揮而就,旋即哈哈一笑,“我即興作了首詩,念給各位聽聽?”

  眾人皆知他當年以紙筆撼動朝局,屋內頓時鴉雀無聲。金波已經酒醒,目光一狠,對伺候在旁的兩個便裝衙役道:“去,拿過來讓我自己看。”

  衙役橫眉怒目過來,白川得到指示,眉宇間一股狠勁,衝上前右腿繃得筆直,躍身狠狠踢出。一個衙役被他踹到胸口,身子向後一傾,後腦勺撞到門上,“哇”口中噴出鮮血。

  金波氣得叫囂:“好大膽子,老子捏死你們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

  玄昱立身看一眼窗外,緩緩抬起左手,“知縣大人喝多了,該醒醒酒。”

  霍東立時會意,手臂肌肉如鐵,一把控製住金波運內功將他抱起,白川快步上前打開窗戶。隻聽“噗通”一聲,眾人尚未反應過來,金波已經被扔進樓下的河道中。

  一陣嘈雜聲,整個酒家頓時炸開了鍋,幾個仆從跑下樓去,另有六個衙役舉火棍衝過來。白川立刻護在玄昱身前,霍東徒手奪過衙役手中的火棍,揮動間呼呼響。

  “嘿呦,大爺饒命!”三個衙役被打得嗷嗷直叫,捂腿撞到桌邊。

  歌伎們尖叫著慌跑出去,八仙桌翻轉後終於四腿著地,盤子碎了,滿地都是菜,濃重的酒香迎麵撲來。

  霍東再打向另外兩人,待他們倒地後跟著來一個連環腳,兩人見他功夫了得,匍匐在地不敢還手。

  躲在最後的膽小衙役見情況不妙,掉頭想逃,霍東一個箭步衝過去,掄起鐵掌,“啪啪”扇得那人昏頭轉向,眼冒金星。

  這幫人來曆不明,居然敢打官差,驚愕之餘,官員們靠牆往門邊撤,一人道:“你們有種別跑!”

  王謙之起身上前,凜然從腰間拿出令牌,幾個官員一看,頓時嚇出一頭冷汗,慌忙跪下。

  玄昱拿過周世興手中的紙張,此詩字字犀利,正是批判金波貪腐瀆職,欺壓百姓。他立在書案前,凝神執筆一氣寫成,將紙張拿給周世興,真誠地說:“國家吏治不清,我需借先生智慧。”

  周世興低頭一看,他寫的竟是自己當年那篇吏治策論且字跡工整一字不差,心中陡地感動,仿若過去種種終於得到認可肯定,雙眼不由一紅,恭敬對玄昱拱手一揖。

  玄昱簡單回禮,轉臉對王謙之道:“你在紹興多留些時日,將金波上任後的賬目徹查一遍。”

  王謙之立刻領會其意,查賬是他的強項,金波的烏紗帽肯定是保不住了,嚴謹回:“是。”

  回到客棧,一行人就在房間內點上一桌菜,周世興見玄昱話雖不多但謙虛有禮,不禁對他肅然起敬。兩人秉燭夜談,深談對於吏治整肅的看法,玄昱虛心請教,受益匪淺。

  作者有話要說:

  素餐屍位:比喻空占著職位而不做事,白吃飯。

  第63章 相見歡 (3)

  暴雨傾盆, 太和、中和、保和三殿廣場台基上水流匯集,一千一百四十二個石雕龍頭水柱噴湧,氣勢雄偉, 呈現千龍吐水的壯觀。

  玄昱奉著差事, 回京要在第一時間去皇帝麵前交旨複命, 太監們撐起黃綢大傘, 雨水在油光的傘麵飛濺起連片水花。

  禦前禁軍手按寶刀,目不斜視。太監們收起傘, 玄昱抖一抖鞋上的水漬,整理衣袍進殿行禮,皇帝定神仔細看他一眼,繼續聽洪誌遠等大臣奏事。

  玄昱微笑看向父皇,他執佛珠的手擱在一疊奏折上, 麵上平靜卻似在生氣。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三位上書房大臣依次躬身退下, 皇帝目光炯炯地看著玄昱,將腕下的一疊奏折扔過去。他辦事有序,懂得收斂鋒芒,今年有他親自監督, 終於不見科場舞弊之事。

  玄昱撿起奏折仔細閱覽, 多數是江寧官員舉報兵勇在寒山鎮縱火行凶,幾封彈劾自己秦淮狎妓,紊亂當地治安,下邊還有, 內容不外乎這幾項。

  萬歲把官員盯得緊, 地方折子處理得勤,這些都是可以預見的結果, 玄昱輕輕合起折頁子放歸原處。

  他有著不動聲色的沉穩,與自己性子最接近,皇帝單手倚在案上,“無事跪安。”

  玄昱知道,這股彈劾之風就此揭過,“兒臣多次夢見老十一,夢裏的他奄奄一息,請父皇準許探視。關於寒山鎮火災,兒臣查到的與張大人稍有出入,綠營營長季大勇近來發了一筆橫財,手下百餘兵勇人人有份。玄奕助剿當晚與綠營兵有過照麵,此事恐有隱弊,請父皇著張大人再查。”

  此言一出,皇帝意識到了什麽,忽然動起憐子之心,點頭同意。

  大雨滂沱,屋內十分簡陋,沒有窗戶更顯陰暗潮濕。

  原本意氣風發的玄奕憔悴了不少,臥在榻上正自恍惚出神,卻見看守禁院的小太監推開門,玄昱和玄正,以及貼身侍衛迤邐而來。

  “老十一!”玄正見玄奕黃瘦不堪,登時熱淚縱橫。

  玄奕雷擊一般打了個顫,帶著嘴唇翕動,眼淚已經落了下來,掙紮著要起。

  玄昱道:“你先躺著,太醫很快就來。”

  玄正掉淚,惹得玄奕傷心不止,涕淚滿麵,“三哥,你們再不來就見不到我最後一麵了。”

  玄昱令侍衛太監退到門外,對玄奕道:“父皇已命張義平重查寒山鎮縱火案,你很快就能脫罪。”

  玄奕細想這話的意思,頭腦從懵懂中清晰過來,“太……四哥……我……”

  玄昱眼眶一熱,一雙眸子就倏然發紅,“老三,老十一,今日我們兄弟三人都在,索性開誠布公把一些話攤上台麵。就拿追繳積欠的事來說,萬歲下旨,我開展實施具體步驟,老三打先鋒得罪人,老十一跑外場施加壓力追發文書。老三,這件國策要事你絕對是最大的功臣,立功的同時當然是以底下人的犧牲為代價。我們父子君臣相互協作,將這件曆朝曆代都為難的事辦得順利。父皇一道旨意老大就成了閑人,他調老七回來,讓張義平徹查許鵬程的案子,這一係列舉動說明什麽?”

  破壞了整盤計劃,玄奕懊悔莫及,玄灃僥幸逃出法外,反而是自己深陷危機。他明顯注意到了玄昱微小的表情,如果說過去,他對玄昱存著說不清的隔閡感,此刻,豁然明白他的隱忍真誠。

  玄正暗自思考,答案還能有什麽,一係列行動的原因不外乎萬歲想打擊老九的勢力。

  玄昱思忖片刻,聲音低沉清冽:“我何其艱難你們不可能想象不到。官員政績,派係爭鬥,父皇宵旰勤政,可見同樣並不輕鬆。論軍功,老大兩次隨父皇西征;論才學,我們誰都比不上老二;論忠厚辦事能力,當然是老三;論武功智謀,老十一與老七的能力不相上下;論理財團結,老九首當其衝。因此,我這個太子似沒有一處優勢,恰,東宮之位者不能隻是武將、文人、忠臣、謀士等。希望你們明白,同我一心,亦是同萬歲一心。”

  他的一番話像是談心,又像勸誡,語氣誠懇中帶著威懾,聽得玄正玄奕神癡目瞪。

  太醫和宗人府總管到了,雙膝一跪,齊聲請安:“奴才恭請太子千歲安。”

  玄昱的神色厚重堅定,一個狠厲的眼神睨過去,爾後把頭擰回去對玄奕道:“老十一,你好好養病,這幫奴才誰敢伺候不周,本太子叫他全家償命!”

  一句警告好似晨鼓喪鍾,門口的人隻感耳鼓轟鳴,慌忙弓下腰進來請脈。

  過了子時,夜更寂寥,玄昱終於感到乏意,將一疊文書整理好,起身離開書房。

  天空懸著一爿明月,他閉目想她,隻要停止忙碌,思念就會把他抓得更牢。

  萬千古木和巨塊山石構建成這座氣勢恢宏的豪宅,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隻是那樣安靜,巋然不動,絲毫不知多情者蒹葭之思。

  太子府邸離紫禁城較遠,玄昱隻睡一個多時辰卻精神奕奕,此時萬籟俱寂,小太監們舉著一遛明黃宮燈在前。車輦從正門中軸線的大道而出,他的目光落在朱門上的鎏金釘帽上,想起那日抱棠兒去摸城門上的門釘帽,臉上漾起明朗的笑。

  皇帝下旨將玄奕釋放,季大勇從火場搜到幾十萬兩黃金,發橫財的同時也成了替罪羊。他真是冤枉,即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一番審理後被叛斬立決。

  戶部追繳立竿見影,但隨著事態平複,陸續又有官員向國庫借銀,國家內耗甚重,引發皇帝深惡反感。聖旨在幾日前頒發:劉芳勇再任戶部尚書,由太子監督,皇十一子玄奕管領,重新盤查清理庫銀,封存記檔,任何官員不得私借。

  太監們垂手伺立,金磚地光潔如鏡,大櫃和禦案上的折子堆得老高。接見外國使臣十分枯燥,皇帝坐在禦案後的龍椅上,麵孔嚴肅一言不發。

  接見結束,高瀾和洪誌遠侍立在側,由趙庸一份一份宣讀詔告。

  整整兩個多時辰,除了太子站立,其餘百官皇子皆跪得身顫腿麻,隻有皇七子玄皓神色不改。他剛從軍中回來,皮膚黝黑,兩道劍眉透出堅毅,眉目間自帶一股桀驁不馴。

  玄昱默然向玄皓望去,所有覬覦東宮之位者紛紛投靠老九,黨首隻有一個,他們究竟有多團結?

  趙庸嗓音發幹,終於宣讀完畢。皇帝起身踱著方步,仰頭說了一句:“修改法製,清理刑部冤案乃重中之重,你們懂朕之艱難了吧?”

  眾人跪得耳鳴眼花,哪裏還記得趙庸剛才那番半文半白的長篇詔告,大家全然體會不出含義卻糊塗叩首,“臣等領旨。”

  皇帝抬手叫起,眾人無不腿軟,皇帝先問玄昱:“整肅吏治,太子可有建議?”

  先前,玄昱向周世興請教,兩人秉燭深談,議得十分仔細。他胸有成竹,依舊仔細忖度,斟酌後道:“兒臣認為整肅吏治的根本在於消除積淤,惡疾緩治,先治敲詐貪腐之風。”

  這幾日,皇帝與三位上書房輔政要臣一直在密議這個話題,四人不由將目光鎖在玄昱臉上。皇帝也累,身體往椅靠邊傾斜,“太子這話屬老生常談。”

  玄灃覺察到自己失去聖心,極力想要挽回,主動出列道:“兒臣請旨坐鎮刑部,複查卷宗獄案,監管刑部官員。”

  玄昱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心中的厭惡感逐漸強烈,“兒臣建議兩線並走,一麵清查刑部獄案,一麵將聖訓準則頒發天下。訓導學子倡廉明恥,民者恪守本分,官員複習聖訓,深明萬歲絕不縱貪之意。官吏忠君,百姓守製,公忠無私,吏治方能散霧漸清。”

  皇帝讚賞玄昱,麵上卻不肯表現出滿意,“太子說的這些不夠吧?”

  玄昱神色凝重,語氣沉重道:“回萬歲,民間百姓打不起,也不敢打官司。有地方原告被告一起拘,拖延審判,甚至要傳一村人為證,百姓被耽誤農忙,急於生計隻能向官員行賄。下麵官員貪得無厭,胡亂判到府裏,這種獄案當然會被駁回,富榨窮,窮榨幹,不到實在擠不出油水絕不罷手。”

  這番話引得乾清宮一片寂然,有人駭得滿頭冷汗。

  玄昱秉持著嚴謹平靜,“兒臣建議體貼聖意,體恤民情以求減少冤案。各省各部,無論擔何要職,上至封疆大吏,下至九品吏員,遇百姓叫冤一律下轎聆接狀紙,將此製度定為國策,於民間廣泛宣傳。如此,真冤大案的求訴者定會尋官大求助,下屬衙門不易從案子裏撈銀,更難尋由相互推諉。此法若能執行,掛牌監督,上管下治,結案快,天下冤獄可少。”

  他的建議言簡意賅,字字都在點子上。皇帝精神一振,轉臉看著趙庸,“你來說說,太子思路條陳是否清晰?”

  趙庸躬身一揖,“回萬歲,頑有所訓,教遵有法才是吏治根本,太子所述乃利國利民的好事,應擬詔明發。”

  皇帝撥動著手裏的佛珠,凝神沉思片刻,對玄恒道:“聖訓準則過於拗口,要擬一份通俗易懂又好記的,最好與三字經類似。編書修撰是你的強項,這事就交給你辦。”

  玄恒眼中熠熠有光,朗聲道:“兒臣遵旨,定不負聖望。”

  玄灃早從內廷得到消息,萬歲想讓玄正接管刑部,這次不叫他監督戶部欠款的事足以證明消息可靠。玄灃抱著熱忱想搶下這個整頓的燙手山芋,隻可惜表忠心並不成功,反而被太子一係列循序漸進的條陳蓋得天日不見。他有一種被整個朝堂拋棄的感覺,心裏要多孤清就有多孤清了。

  江西是瓷器名都,江蘇,浙江,福建,安徽是蠶絲和茶葉的主產區,鬆江乃蘇南門戶,整體內商遠不及廣州十三行實力雄厚,但因地理優勢成為洋商采辦的第一站。

  朝廷專設有洋商行館,約定洋人住處活動範圍。洋商需要大量土產國貨,帶來的鍾表,望遠鏡,葡萄酒等奢侈品因價格昂貴不被國人接受,隻有皇家貴族有財力購買賞用。他們采購的大項為生絲、茶葉、瓷器、棉、油,小項是藥材、生漆、皮張、豬鬃等等。

  此刻,鬆江碼頭集結著全世界最大的三桅帆船,這些帆船借助季風帶的風力航行,因此省下大量人力及運輸成本。每年七至八月,東南亞以及印度洋的各國帆船會趁著西南風源源到達各港口,洋人買夠商品會在次年的二至三月乘東北風返程。

  洋商以英國東印度公司實力最強,買辦在該公司的代表麵前形同奴才,極力討好,以最低價,濫便宜為他們采辦大量商品。

  棠兒的茶行開在碼頭,位置尚好卻門可羅雀。每日看著形形色色的人,內商,洋人,低頭哈腰的買辦,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想法太簡單,照目前來看,茶行盈利需要漫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