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05
  單鬆友心裏透亮,知道她要敲自己竹杠,笑道:“我有熟人開金店,他那裏的首飾精巧,都是最時興的物件。”

  聞言,小蝶變了臉色,直起身子坐好,噘嘴道:“就去那家,我上回瞧上個鐲子,一直沒錢買呢。”

  見她生氣,單鬆友爽快一笑道:“聽你的,千金難買你高興。”

  夥計熱情奉茶,劉永福滿臉笑容迎過來,捧上一個絨麵托盤,裏頭是好幾隻閃亮的金鑲寶石鐲子。單鬆友拿起一隻繞金寶石鐲,懶腔說道:“這些都是去年時興的東西。”

  劉永福忙賠笑道:“全江寧的好師傅就那幾個,鐲子花樣翻新,款式的確差不多。”

  單鬆友抓起小蝶十指如蔥般的玉手,笑道:“好寶貝,你的手指生得好,戴戒指好看。”

  劉永福一聽,端來另一隻托盤,裏麵的戒指有十數枚,金鑲翡翠的,素銀的,鎏金掐絲的,純金刻花的。

  見他早有防備,小蝶受了個老大沒趣,一張臉明顯不悅,幹脆地說:“你幫我挑。”

  單鬆友裝傻不去看她,拿起一枚耀眼爭光的金鑲翡翠戒指,“這枚和我手上戴的很像,正好配成一對。”

  他正想為小蝶試戴,小蝶卻正眼兒也不瞧,將拳頭一握,冷臉道:“不用試了,付錢走人。”

  劉永福見男客著實小氣,笑臉道:“這戒指價錢便宜,原本三百兩,給二位打個折二百九十兩,您付現銀還是銀票?”

  就這還二百九十兩,單鬆友早已清楚這裏的門道,爽快地說:“銀票。”

  滿心歡喜地出門買金,就得了個破戒指。小蝶隻覺得比吃了綠頭蒼蠅還惡心,一張俏臉拉得老長,萬分怨氣隻能憋在心裏。

  第52章 醉花間 (27)

  棠兒鬆綰青絲, 雲髻蓬鬆,耳側簪一支綠寶石流蘇短步搖,手執蝶戀花紗扇, 穿一套碧色裙裝, 亭亭玉立, 明媚若春點海棠。

  單鬆友白癡似的望著小步近前的人, 腦子裏一片空白,連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好不容易回過神,全身骨頭都輕了幾斤,涎著臉上前招呼道:“早。”

  棠兒執扇遮麵,眸光若水盈盈流動,半透的紗扇下, 小嘴兒俏皮一笑,“現在是巳正三刻, 還早什麽?”

  單鬆友微感窘迫,見美人兒笑,臉上褶子瞬間綻開,神情依舊癡癡如醉。

  小蝶早看出單鬆友吃著碗裏看著鍋裏, 氣得抬腳要走。棠兒一笑, 拉了她的衣袖,“我想隨便看看,姐姐陪我可好?”

  小蝶立時領會其意,高興挽了棠兒的手臂重新回到店內。

  單鬆友見棠兒皓腕空空, 一臉巴結, 笑道:“趕好不如趕巧,我送棠兒姑娘一隻金鐲吧。”

  此言一出, 小蝶簡直快氣炸了。棠兒手中拿著如意扣,轉眸一望,端著玉容之貌神情卻冷似秋霜,“金鐲子俗氣,要戴自然是戴玉鐲。”

  單鬆友大方坐到櫃台前,朗聲對劉永福道:“把你們這裏最好的玉鐲拿給姑娘看。”

  劉永福應聲,立刻找出鑰匙打開櫃子的銅鎖,端來兩個托盤。

  棠兒挑了隻品相好的玉鐲,舉高,眯眼對光仔細鑒賞,目光不刻從鐲子上移開,定在單鬆友臉上,“我瞧著是好東西,你看看?”

  她一顰一笑間動人心神,單鬆友被她迷得七葷八素,接過來一看,果真通透無暇,肯定地說:“質地品相上乘,是個好鐲子。”

  棠兒從他手裏奪過玉鐲戴入手腕,注目端詳,生出萬般喜愛,對劉永福問:“這個多少錢?”

  “姑娘真有眼光,這是我們店最好的鐲子,二千八,東西好價錢一分不能少。”

  棠兒微微歎了口氣,將鐲子取下來放回托盤中,“太貴,我可買不起。”

  單鬆友拿起鐲子,“黃金有價玉無價,這點錢算什麽貴。”

  小蝶被冷落本就生氣,見單鬆友驟然就變得瘟頭瘟腦,更是氣得不行,隻差沒有當麵撕破臉皮了。

  棠兒眯眼一笑,任單鬆友攥著小手戴上鐲子,抬手再次看了看,搖頭道:“鐲子太大,我戴好像不合適。”

  她說完,輕鬆取下鐲子戴到小蝶腕上,嫣然一笑道:“原來這鐲子就該是姐姐的,大小正好。”

  單鬆友本已做好被她們同時敲竹杠的準備,見棠兒沒有討要鐲子的意思,再看小蝶氣鼓鼓又轉笑的臉,隻得付錢,佯笑而罷。

  丫鬟們端茶,小蝶熟練點煙伺候,單鬆友口袋空空叫媽媽記賬,在大廳裏打個茶圍,抽完煙以有事借口離開。

  想起單鬆友先前的表現,小蝶絮絮不休,爾後對棠兒道:“這家夥摳門到家了,真煩。”

  月娥已經回來,一屁股就擠到小蝶身邊坐,小蝶被蜇到肩膀上的傷處,疼得伸手來護,“呲”地咬緊腮幫子。

  棠兒見狀,不禁關切道:“這是怎麽了?”

  小蝶小心翼翼解開肩頭的衣裳,手臂上一片血紅,赫然是剛燙的新印子,撇嘴道:“什麽狗屁’聯情右願‘,單鬆友那死鬼皮厚一點沒反應,我倒是痛死了。”

  棠兒這才想起金鳳姐說的以香燙臂和各種路數,心中著實複雜,有哭笑不得之感。

  “這有什麽,就你皮嬌肉貴。”月娥笑臉盈盈,滿頭珠玉輕晃,遞給小蝶數張銀票,“這裏是一千一百兩,老規矩,零頭歸我。”

  小蝶斜下肩膀,攏衣裳的動作極輕,身子向後一靠,心滿意足地接了銀票,“若不是你倆,我這疤白灸了,要被單鬆友氣死。”

  棠兒抿嘴笑道:“我感覺他不算有錢,你得哄一哄,不然他那心鐵定還是涼的。”

  小蝶懶懶地歪在軟榻上,一手拿金剔牙杖剔牙,一手稍稍遮擋,“能撈一點是一點,單鬆友開糧行錢不好掙。他平素是個捉蝌蚪烹湯,鷺鷥腿上割股,甲蟲背上刮漆的狠角色,憑良心,待我算是過得去。你們不知道他有多煩,每晚能來兩次,跟喂不飽似的。”

  聞言,月娥頓時來了興致,媚眼灼灼生光,“一晚兩次,你可別吹牛。”

  小蝶身子向她一歪,噴地一笑道:“我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人不可貌相,別看他瘦得像隻猴兒,一到榻上精神好著呢。”

  天空陰沉,嫋嫋霾霧將整個秦淮河氤氳在一片朦朧中,一老一少靜靜坐在亭子裏,誰也沒有輕易打破這份並不違和的寧靜。

  這位年約七旬的落盈姑娘上著濃妝,連脖子和耳朵都是蒼白的,白發間一朵大紅月季與唇脂的顏色相呼應。她神色靜泊,穿著老舊的玉色緞裙,脖頸滿是皺紋,端正的坐姿顯得優雅,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指間有一枚祖母綠戒指。

  棠兒同她目光一致,木然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相對於落盈,這份期盼早已成了自然,帶給自身的更是一種平靜。

  許久後,落盈從袖口拿出一隻精巧的白瓷鼻煙瓶,小心倒出一小撮鼻煙在虎口處,低頭靠近,似貼非貼輕緩吸入鼻腔。

  棠兒伸手背過去,清新的薄荷香,吸力稍過,立時被嗆出眼淚。

  落盈抿嘴一笑,臉上的厚粉隨著皺紋清晰裂開,水粉是她自己調製故而不細,這份持久的蒼白,仿若可以保持到天荒地老。

  終是落盈先開口:“這裏的人麵上忽略我,可我相信他們已經習慣了我的存在。”

  棠兒頷首,像是熟識了幾十年的老友。

  “人們對我避之,唯恐不及,隻有你願意坐在我身邊。”

  棠兒微微一笑,目光定在遠處,“我存著最大的私心,想知道他何時能回來。”

  落盈雙手合攏放在膝蓋間,盡量挺直腰身,臉上露出自信的笑,“那年春闈,他的名字位列正榜第五,去北京前承諾封官拜職後接我。他向來含蓄,過往的承諾無一沒有兌現,一定是沒有勇氣站在我麵前。”

  棠兒笑了,目中隱隱帶著淚光。人心是這世間最無情健忘的東西,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霍小玉含恨而終,一代才女魚玄機妒殺婢女,她們擁有愛情時燦爛奪目,失去愛情後光華褪盡。明燈易滅,恩寵難固,女子最好的姿態必是不受困於感情。

  落盈的眼皮耷拉下垂,瞳仁中含著點點亮光,臉上刻著歲月,更儲著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至他走後,我依舊出賣身體,但他們不能吻我的唇。我怨過,甚至恨他,現在想起隻有幸福。我感激他相贈一片情意,令我此生無憾,賣笑賣身之舉不那麽難堪。”

  棠兒心酸難禁,輕聲問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落盈低頭看著手上的戒指,喃喃說道:“這枚戒指是他所贈,困難的時候我想過拿去換錢,可我不能那樣做。我的身體大不如前,早已無人肯留過夜,我需要一些銀子。”

  棠兒從懷中拿出錢袋,裏麵隻有五張百兩銀票,將發髻中的金釵和腕上的鐲子取下來一並交給她。

  落盈開心得像個孩子,望一眼街對麵,雙目眯成兩道細縫,“很久沒看見這麽多銀子,我的一口牙還在,要去吃頓好的。”

  她患腿疾,步履蹣跚,佝僂的身影漸漸融入薄霧中,直至淡得不再真切。

  回到聽雨軒,棠兒的心久久不能平靜,拈起墨錠,一顆心似同那墨一起沙沙刮動,凝神下筆:兩生歡,一念成悅,心有繁花,處處似錦。兩分別,一念成癡,心寄天涯,寸寸相思。

  聽聞花無心不堪煩擾,悄然離開江寧,棠兒再次踏入錦香居的大門。

  仰首而望,萬裏無雲,碧空湛藍,仿若一潭深幽靜水,能吸人魂魄或讓人溺斃其中一般。

  偌大的院子一片冷清,樹影在紅木戲台間晃動,閉目,過往的一切驟然回到腦海……

  燈籠豔紅,樂聲陣陣。花無心那樣癡,那樣執迷,淚痕染開油彩,仿若成了命運多舛的貴妃,頻頻回望,眸中帶著眷念悲戚,決然喝下毒酒。

  有時候,棠兒覺得自己能理解他,懂他為何會愛上這座如夢如幻的戲台,厚重的油彩下,他心底的那個世界有著最真摯的情感,簡單直接的憎惡。

  燕子樓空,華清夢醒,棠兒依舊念他,感激他的包容憐惜。怎奈身份懸殊,他是天上星辰,而她是濁水浮萍,沒有盟誓信言,哪兒來負義寡恩?

  樹影綽綽,小黑貓跳上欄杆,機敏地踅過來,像是展示自己的矯捷縱身躍下,在棠兒的裙擺處蹭蹭腦袋。

  有種同病相憐和被棄感,棠兒一笑,彎腰將它抱在懷中。

  晌午的聽雨軒一片靜謐,鎏金鳥架上的鸚鵡紅嘴綠毛,偶爾懶懶地撲煽翅膀,小黑貓守在下方,豎起一雙靈敏的耳朵,緊緊盯著這道可口美味。

  金鳳姐正吩咐丫鬟給鸚鵡調食,赫然見到貓,急得脫了鞋就甩過去,貓兒一驚,一溜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金鳳姐踮腳追上去,衝丫鬟們喊:“趕緊找人,把這畜生趕出我的園子。”

  丫鬟仔細一想,忙回:“這貓是棠兒姑娘的,寶貝一樣抱在懷裏。”

  聞言,金鳳姐俯身穿好鞋子,指著一個丫鬟道:“你去,叫棠兒務必把貓看好,九爺的鸚鵡比人還值錢金貴,可別讓這畜生禍害了。”

  “是。”丫鬟應聲後匆匆上樓。

  沒人跟錢過不去,更何況是胡爵爺這樣的老手,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金鳳姐沒了耐心,好歹收到大筆銀子。

  鴛鴦枕,紅緞錦被,喜氣洋洋的大紅蠟燭。案上有些淩亂,藥銚、香爐、雀兒牌,骰盅,生活用品,承歡之設,熬用避子藥的小炭爐一應俱全。

  姑娘們一擁而入,說笑用茶,屋內珠搖玉晃,芳香滿溢。兩個媽媽正在給小水仙打扮,小水仙嬌俏無比,一身珠光寶氣,曄曄照人。

  尋常女子嫁人三媒六聘,紅樓姑娘的賣處也有儀式,雖沒人一起拜天地父母,但拜白眉神求庇佑是極正經的事。

  小蝶打了簾子,嘻嘻笑道:“金鳳姐正熏香帶小水仙拜白眉神,我們瞧熱鬧去?”

  棠兒心下一沉,木然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你去吧,我不想去。”

  小蝶發髻精致,金釵招搖地釋放著色澤,臉上的表情明顯是羨慕,“我知道你心疼小水仙,可人家想法不同,胡爵爺給她置辦珠釵首飾花了一萬多。我方去瞧了,錦匣裏琳琅滿目,大櫃的好衣裳真多,萬兩開盤錢可把金鳳姐樂壞了。”

  “你也在這兒呢。”知憶由知夏伴著,笑盈盈地進了屋,“小水仙穿紅真美,姐妹們都送了禮,你們打算送點什麽?”

  這份慶祝隻是圖個熱鬧,禮是個心意,一直下得不重。棠兒找出一隻玉鐲,對小翠道:“找個漂亮的錦匣,絹麵要大紅色。”

  小蝶拿起玉鐲對光細看,話中帶酸道:“這鐲子少說也值五百兩,妹妹有錢就是不一樣。”

  知憶道:“你送這麽重,叫我們拿什麽好?”

  棠兒自然不會說實話,這鐲子是雷彬送的,雖然可以賣錢,但擱誰心裏總會有些發滲,“你們別多想,若不嫌棄,就以我們三人合贈可好?”

  小蝶立刻笑道:“那多不好意思。”

  “沒什麽不好意思,鐲子是雷彬朋友所贈,每每看見總會想起,心中別扭。”話剛說完,棠兒驟然發現自己說謊不用草稿。

  聽她這麽一說,小蝶覺得這便宜盡可占得心安理得,欣然笑道:“這樣也好,我們欠你一份人情。”

  金秋八月,暑氣不減,園子裏紅稀綠瘦,石榴樹上碩果累累,仿若懸著一個個小紅燈籠。

  占紹輝在聽雨軒連擺十個雙台,知憶才色俱佳,可性子冷,這些年不溫不火,今年著實爭了口氣。

  酒闌人散,攜手歸房,紅燭暖光,榻上掛著湖色縐紗帷帳。知憶臨睡卸妝,隻穿淡色輕薄小衣,越顯態度溫存,豐姿嫵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