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717
  第48章 醉花間 (23)

  萬利錢莊鋪麵大, 三間臨街的大門與秦淮河照麵相對,辰時見棠兒似乎等候多時,立刻迎上去, 小聲問:“姐姐怎麽來了?”

  棠兒的心情依舊鬱鬱不暢, 蹙眉盯著臉紅的他, “你做了什麽虧心事?”

  辰時一愕, 臉愈發紅了,難為情地撓一撓後頸, 說謊道:“剛才幫人受到誇讚。”

  棠兒最是了解這個弟弟,表情帶著質疑,料他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從袖口拿出懷表,“叫掌櫃估個價錢, 若不合適,我要當在別家。”

  辰時接過懷表, 驚訝地問:“姐,你還有這好東西啊?”

  “別看了,去吧。”

  每家錢莊幾乎都同時經營著典當生意,朝奉從高高的當口伸出腦袋, 笑問:“有東西當?”

  辰時憨憨一笑, “熟客,您給估個好價。”

  職業習慣,朝奉接過金表先看客人,旋即將老花鏡扶了扶, 反複細看當物, 搖頭道:“這叫懷表,是洋人的東西, 外麵是不是真金我瞧著不好說,價錢你得問東家。”

  辰時小心接過懷表,快步走到棠兒麵前,笑道:“姐,這稀罕物怪好看的,你也不缺錢,就別當了。”

  棠兒抬目望向門外,“我的戶頭,現在存了多少?”

  辰時輕聲相告,棠兒不禁心潮起伏,這數字多嗎?應該夠用一輩子了吧?如果不夠,究竟要多少才能滿足?

  喜悅之情總是短暫的,辰時想到她的處境,惆悵道:“姐,你有這麽多錢,趕緊離開那裏,我們回鄉下買塊地,過踏實日子。”

  細思過往,有淒涼也有感慨,心火不滅,更多的是希望。棠兒並不回他,許久才道:“你天天在街上跑定認識一些房牙子,我要在桃葉渡買個宅院。”

  “他們有定期聚會的地方,是在城東的一家茶館,桃葉渡的河房價錢貴,你打算花多少銀子?”

  棠兒怔怔望著大雨中的街道,“一萬兩左右,宅子不必太大但一定要溫馨精致。”

  辰時心事重重,一臉擔憂地說:“娘和大哥還不知道你的事,宅子一買就瞞不住了。”

  這樣的雨天,棠兒想起那個陰暗潮濕,彌散著腐敗黴味的家,坦然道:“不瞞了,他們遲早會知道。”

  日子歸於平靜,午前的聽雨軒大門嚴閉,仿若這世間的婚嫁喪娶,離合悲歡,皆與這裏無關。

  奢靡還在繼續,偶爾遇上豪客金主,剛開始都熱情滿滿,隻盼抱美人兒繡床共眠。棠兒小心應付,將詩詞歌賦作得極好。有詩書文氣束縛,客人雖意馬心猿但怕難看,不敢輕易暴露出那點熱切的小心思,隻能一次次耐著性子,又一次次悻悻而去。

  石頭縫裏摳不出幾個大子兒,客人決定做哪個倌人必會先去打聽,金鳳姐深知篩選的重要,客人在於質量而非數量。相較之下,珠市的姑娘們就淒慘了許多,私藏錢財是杜絕的,多數姑娘泣血出賣青春,依舊被剝削得兩手空空。每到酉時用過晚飯,由媽媽帶領,打手監視,至大街上“遛彎”以求招徠客人。姑娘們濃妝豔抹,爭嬌鬥豔,招搖過市,大街小巷,浪笑調情。遛完一圈返回,美曰“燈花”開始,若還拉不到生意,等待的將是一頓毒打。

  酒過三巡,占紹輝火辣辣的目光如飛鳥的翅膀,不斷在棠兒臉上撲閃。

  這眼神太過熟悉,棠兒瞬間想起雷彬,完全控製不住緊張。

  占紹輝借著醉意將她攬入懷中,笑道:“回回隻能在夢裏與你私會,你倒是明確給個說法,多少銀子才能讓我如願?”

  棠兒緊張無措,心中起栗,極力掩飾心虛,勉強笑道:“這事我做不得主,要看金鳳姐的意思。”

  占紹輝眉目間帶著自來笑,顯得十分和氣,湊近了些,騰出一隻手在她身前緩慢遊走,“她說這事要你自願,你說這事由她決定,你倆屬同門,太極打得不錯。”

  這話明顯有詐,金鳳姐經驗老道,絕不可能說出這番蠢話。棠兒的一張臉紅透了,雙手急忙按了胸口,“我戀你有錢有才,你這般急切倒讓我心中難受了。”

  占紹輝雖沉迷她美色,倒底心上明白,她完全沒有半分溫柔情態,無趣地鬆了手,“既說戀我,不能總這麽幹吊著吧?”

  棠兒轉開臉,垂目,委委曲曲道:“你在杭州捧姑娘半月砸下數萬,怎到我這裏就這樣急?每每想到自己才情,容貌,樣樣比不上西湖邊的那位,誰人懂我進退兩難。”

  那日酒吃多了,為了引她上鉤將餅畫得太大,一句便讓她抓住把柄。占紹輝失悔不迭,麵上並不改色,笑道:“原來你心中竟有這個疙瘩,錢我有的是,你如了我的願,我自會讓你如願。”

  棠兒推開他,微微一笑,“什麽如不如願的,我若隻看中錢,想拿銀子住局的大有人在。那日你在滿屋人麵前吹下海口,如今花了三萬多銀子就想住局,叫我如何拉得下這個臉麵?我不過想求心裏好受,盼你給我長一長麵子罷了。”

  再說下去已然無趣,占紹輝起身回望她一眼,金銀利誘之下哪有冰山貞女,她不肯留隻能說明甜頭還沒嚐夠。

  見占紹輝拂衣要走,棠兒忙道:“偏屋有張榻,幹幹淨淨還沒人用過,你酒勁正上頭,要不將就一夜借個幹鋪?”

  占紹輝點頭答應,小翠上前領他過去休息,說是幹鋪金鳳姐自有安排,專人伺候不在話下。

  待他一離開,棠兒滿臉笑意消失殆盡,緊繃的情緒瞬間鬆懈下來,天知道,強顏歡笑是件多累人的事。

  “嗚嗚嗚”,月黑風高,樹影綽綽,四下一片靜謐,偶爾傳出林鶚音節短促,瘮人的長串叫聲。

  馬蹄急踏,雷彬看見橋頭立著一抹紅衣,細看那身影縹緲綽然,陡地勒住韁繩,馬兒一驚,前蹄高高騰起。

  新月如鉤,朦朧慘淡的月光灑落下來,氣氛越顯沉寂,嶙峋山石如虎踞狼蹲,令人感覺到一種神秘不安。

  雷彬心生疑惑,手用力一撐翻下馬鞍,“你是誰家女子,這麽晚在這裏做什麽?”

  夜風拂過,掀起衣袖和長發,花無心轉過身,蘭花指向前一點,極柔的聲音道:“我在等你。”

  莫不是遇上豔鬼?雷彬心中兀自發毛,按住腰間冰冷的劍柄,看不真切卻果斷停下腳步。

  花無心一笑,表情在夜色下顯得格外詭異,恢複正常男聲:“聽說你是個色鬼,巧了,我是十八層地獄的索命差,你想怎麽死?”

  雷彬大吃一驚,駭出一頭冷汗,急忙飛身上馬,猛地揮動馬鞭極速逃離。

  花無心長袖一揚,倏地射出一枚暗器,雷彬尚未逃出多遠,突然從馬背上重重跌落下來。

  非花輕功一躍,眸如寒星,行雲流水般立在雷彬麵前,手中的七尺長劍出鞘,整個劍身通體在月光下流燦出一片水銀似的絢麗寒光。

  雷彬摔得雙腿麻痹,渾身直打哆嗦,慌忙求饒道:“兩位好漢饒命,什麽都好商量,我給你們銀子。”

  “誰要你的銀子。”花無心冷冷一笑,對非花一個揚手示意,嫌髒地避到一邊。

  “嗤”,隻見非花手中劍芒一閃,鮮血瞬間將地麵染成黑色,雷彬睜著眼睛的人頭已經滾落出去。

  鮮血像綻放的花朵緩慢在地麵暈染開,花無心將非花攬在臂彎,疑惑道:“你說,這種齷蹉之人的血還是不是紅色?”

  非花一臉平靜,淡定拿絹布擦拭劍鋒上的血跡,“我不知道。”

  聞言,花無心不禁皺眉,“殺壞人這麽好玩,你為什麽不開心?”

  非花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

  花無心能感受到他的情緒,鼻尖貼近,非花的喉結動了一下,偏臉避開。

  這麽多年的親密無間,這是他第一次拒絕,花無心氣極了,懲罰地吻上他的唇,直至他變得溫順才罷休。

  桃葉渡自古就是達官貴人和如皋富商的集中居住地,兩岸青堂瓦舍,前門臨街,後門接河,沿著內秦淮延伸。河房是金陵一大特色,馬頭牆,青磚小瓦,落花格窗,視野寬闊景色美不勝收,每年到江寧趕考的有錢舉子都會租住這裏。

  宅子外牆上爬著碧油油的淩霄藤蔓,牆內是精致的江南園林,樹木蔥蔥籠籠,曲折回廊直通對岸亭台水榭,清風拂過,荷葉漾動翻卷。

  花園月洞門後有幾間偏屋,院落整潔幹淨,長杆上晾著被褥衣裳,牆角一叢薔薇開得正盛,馥鬱芳香。

  棠兒見娘親將壇子裏的鹹菜一把一把取出來晾曬,忙上前幫忙搭到麻繩上。

  顧清秋穿得樸素,眼睛發紅,“你衣裳幹淨,去屋裏歇著。”

  棠兒鼻子一酸,目中霧氣快速凝結,隻片刻便模糊了視線。顧清秋強忍著眼淚,將菜晾好後抱起壇子,大步回了屋內。

  芭蕉葉的影子映在書案上,辰耀手執書冊坐在窗邊,他豐神如玉,有種飽學的儒士氣質。

  棠兒強打起精神,勉強一笑道:“娘親,桌上那包是天香樓的醬肘子,我這就過去了。”

  廚房與客廳連通,牆角堆著柴火和一捆竹篾。顧清秋一邊打水洗菜,一邊應道:“好。”

  辰耀看了棠兒一眼,將書擱下,幾步過來,拿起醬肘子扔出門外。

  棠兒終於控製不住情緒,眼中淚水走珠般滾落,哭道:“我怕了,不想再過以往那種苦日子。”

  辰耀心中一痛,狠狠道:“我和娘不吃你用髒銀子買的東西!”

  他的話音剛落,顧清秋亦是揪心,淚水滾滾,難受得透不過氣。

  這個髒字無比紮心,棠兒哭得五官扭曲,“與其怨我,你為何不拿出本事考了功名,讓我們脫離困境?”

  辰耀的眼眶發紅發熱,兩行清淚直落下來,“我站在考場的龍門下,麵對你和辰時的鼓勵,心想,此去不為國家,不為大義,隻為你們。進考場握著筆,我想起父親,心和手都在顫抖。他一生清廉自守,一芥不取,落了什麽下場?”

  顧清秋蹙額心痛,坐到土灶前的小兀子上,連連抹著眼淚。

  辰耀雙手捂著臉,一陣悶聲哭泣後擦掉眼淚,對棠兒道:“為了省一份口糧,辰時早早出去當學徒,你去街上討或者騙銀子供我讀書,你們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可是有誰知道我想要什麽?”

  千頭萬緒,早已不知從何開始整理,棠兒直直回看著他的眼睛,生氣地說:“所以你是故意落榜?”

  “你們說我不爭氣也好,無用也好,我不會再進考場,明日便搬出去,讓娘和辰時住到你的大宅子裏。”

  棠兒心中陡然一陣悲酸,洶湧的淚水無聲迸出,氣得質問:“你憑什麽這麽理直氣壯?”

  辰時回來,撿了醬肘子放到桌上,“大哥,你不能這麽逼姐姐,你知道她有多難。”

  辰耀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激動地指著香案上的牌位,顫腔對棠兒道:“李覓,我們李家雖已敗落,好歹曾是詩禮之家,你對得起先祖和父親嗎?”

  “管他對得起誰!”棠兒淚水涔涔,滿臉倔強,“命是弱者自欺借口,運乃強者自勉謙詞,誰也別跟餓著肚子的我講什麽禮義廉恥,班蔡曹娥!”

  顧清秋痛徹心扉,將水瓢往地上一扔,“你們不許吵了。”

  辰時的鼻翼微微翕動著,認真道:“娘,大哥,無論姐姐將來能不能嫁,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顧清秋心如刀割,喉間仿若堵著異物,呼吸都有難度,半晌才問:“棠兒,你老是交代,既然有了銀子為什麽還不肯離開那裏?”

  棠兒抹著眼淚,小聲道:“娘親,我有不得已的苦衷。”

  此言一出,顧清秋心中痛楚難抑,“你自小就好強,定是生了貪心。”

  辰時不禁插言:“姐,青鳶是盯著你的人對嗎?”

  “她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的事一時沒有解決的法子。”

  作者有話要說:

  班:指班昭,班固著《漢書》時卒,其妹班昭繼續他的事業,寫完了偉大著作《漢書》。

  蔡:指四大才女之一的蔡文姬。

  曹娥:東漢著名孝女,為尋找溺江而亡的父親舍身投江。

  求包養,求收藏

  第49章 醉花間 (24)

  到了端午做局的大日子, 三節裏頭免不了要去廟裏拜一拜,求個吉利,金鳳姐沐浴熏香, 匆匆將大家集中起來。

  除了四月初八佛誕日, 端午也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 老城隍廟一帶人流如織, 香火鼎盛,燒香許願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小販們天不亮就趕來, 搭著簡易的小攤圍街連綿起市形成廟會,扯嗓子賣力吆喝:“雄黃酒,麝香荷包嘞!”

  “鍾馗圖,蒲艾,蒲劍蓬鞭, 避瘟驅邪……”

  “粽子,嘉興肉粽……”

  踩高蹺的人穿著戲服在擁擠的人群中緩行, 底下是蚌殼精,豬八戒,悟空嬉鬧跳場。簡易的戲台前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即使能擠在最前頭也聽不清台上究竟唱了什麽, 人們就愛這過節的氣氛,跟著瞎起哄就是喜慶高興的。

  姑娘們有說有笑,儼然成了一道惹人注目的風景線,原本擠在戲台前的人瞬間調轉回頭, 將街道擠得水泄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