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187
  她的話猶如不可違逆的聖旨,陳司逸老實地點頭,望著長身玉立的背影離去,半晌才緩過神來,心中不是滋味。

  這丫頭果然美貌驚人,麵若芙蓉,眉間一點花鈿,香金色的長裙愈發襯托嬌美,皓腕空空連隻玉鐲都沒有。胡爵爺見棠兒一臉懼色,笑道:“花魁之名不虛。”

  棠兒勉強鎮定,耳朵似著火一般滾燙,許久才小聲道:“我……我給您唱首曲子?”

  胡爵爺哈哈一笑,招手道:“隻怕你此刻唱起來同哭也差不多,我不聽,你過來讓我好生瞧瞧。”

  棠兒手絞衣襟,慌張地看了看周圍,見青鳶和滿屋子丫鬟略微感覺安心,怯生生移步到他麵前。

  胡爵爺麵上一團和藹,將她細膩的玉手握在手心,棠兒頓時打了個寒顫,慌亂不已又不敢輕易收回。

  胡爵爺那顆早已老去的心髒驟然活躍,仿若回到四十年前,自己是二十歲的青年俊才,而眼前正是傾心相對的窈窕淑女。

  棠兒極不自在,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身子微微一側,袖回身背,衣展香雲,自然將手抽回。

  胡爵爺越是喜歡她這般羞怯,高興從袖口拿出一張百兩銀票,笑道:“拿著,你這年紀該穿紅色。”

  棠兒不敢去接,深吸一口氣稍作緩解,輕聲道:“您給金鳳姐。”

  胡爵爺臉色一變,胡須抖了一抖,顯得極不高興,“怎麽,嫌少?”

  棠兒一陣心慌,突然想起金鳳姐的話,勉強一笑道:“方來就提錢,您明知我是怕生。”

  這話太討喜,哄得胡爵爺笑顏重開,“原來是我不對,我這就向你賠禮怎麽樣?”

  棠兒這才抬眸仔細看,他鬢眉皆白,兩眼凹陷,滿是皺紋的臉實在太老,一塊塊老人斑色素沉積,儒雅氣質倒是顯出幾分年邁者的慈祥。

  胡爵爺索性拿出數張銀票,拉了她的手放入其中,“我的錢不給那賊精的婆子,你收好,莫被她哄走。”

  棠兒粉頰生紅,心中極度複雜,乖順點頭。

  金鳳姐不敢輕易得罪花無心這個金主,猜測棠兒一定從他那裏得了不少銀錢,為防萬一,帶了好幾個姑娘還有小水仙過來打照麵。

  小水仙是清倌人,垂鬟分肖髻中僅一支珍珠押發點綴,穿蜜色素緞小襖,淡藍繡花緞裙。她低著一雙鳳眼,聽著金鳳姐的指示,嬌怯上前,含含糊糊喚一聲:“老爺。”

  花圍粉繞,美不勝收,胡爵爺素來愛吃嫩草,一高興,給屋裏的每個姑娘各賞百兩銀票。

  麵對這麽大方的客,姑娘們十分歡喜巴結,盡了苦學的彈唱本事,琵琶歌曲中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胡爵爺年邁,經不得鬧騰,待他離開後棠兒快步上樓,兩個丫鬟在收拾打掃,說知憶姑娘早送陳公子回了。

  棠兒躺在榻上,怔怔看著帳頂,從頭想起:世人多為物欲所障,相識之初,實屬目挑心許,契合情投基於外貌物質之上。花無心高華矜貴,毫無輕浮浪蕩之氣,不曾來過,應該是看透了自己,又或許如他母親所說。

  廊下的一對彩燈,光線似暗了些,在夜風中昏昏搖曳不定。

  第44章 醉花間 (19)

  梨花盡, 桃花灼灼,花香時淡時濃,沁肺入腑, 宜人心脾。

  金鳳姐親授棠兒紅樓裏的十問路數, 由表及裏, 環環相扣, 不刻就能套出客人底細。棠兒不願用這法子,以平常心待陳司逸, 煎茶閑談,相處得輕鬆愉快。

  兩人沿著回廊緩步欣賞花木春色,陳司逸駐足,遞過來一樣小物件,“送給你。”

  棠兒並不認識, 見這東西形如卵,黃金鏈玲瓏穿成, 做工精巧無比,想是貴重。

  陳司逸幫她打開,外罩透明玻璃,內中分十二幹支, 微笑道:“這是懷表, 洋人用這個看時間。”

  棠兒想起花無心家錦格上那個金匣子,原來是一類,好奇地問:“它在微微跳動,是怎麽看的?”

  “表鏡內有兩個指針, 一個是時針, 另一個是分針,以十二小時計算。我們是用漏壺計時, 一晝夜為一百刻,約是這隻懷表的一千四百四十分鍾,可見每刻等於十四點四分鍾……”

  待他耐心講完換算方式後,棠兒仔細想了想,蹙眉道:“現在的時間是五點四十五分,也就是酉時三刻。如果時針指向六點整,就是酉時正刻,到六點十五分就是酉正初刻,這樣對麽?”

  陳司逸眼中灼然生光,欣慰地說:“你心思玲瓏,一點就透。”

  棠兒看著他的眼睛,梨渦淺笑,宛如春風,“你是哪裏人,怎麽知道這麽多?”

  她的瞳仁清澈如水,一顰一笑,美得動人心魄。陳司逸含蓄地笑了一下,“我是廣州人,家族經營洋貨行。”

  棠兒一臉好奇,笑問:“那你一定見過洋人,聽說他們是金頭發,藍眼睛。”

  “要看具體是哪個國家及地區,英國人普遍比較白,身材高大,發色以金發較多,眼睛一般為淺藍色或淺綠色,所以有金發碧眼之說。其他還分黃種人和黑人,膚色也分深淺。”

  棠兒極有興味地聽著,見他不說了,欣然笑道:“你來江寧是做什麽?”

  “歐洲人熱衷於東方文化,喜歡絲綢,蠶絲是生產綢緞必不可少的原料。我們為洋人買辦生絲,來這裏是找人合作,扶持蠶農植桑。”

  “你們與洋人做生意?”

  陳司逸嘴角微沉,語氣有些沉悶:“粵海關港口內商湧集,上好的生絲行情浮動每擔不過三兩上下,生絲漂洋過海,價格高達十五兩白銀。洋人有先進的工廠,但遠跟不上我們的手工藝,他們將生絲製成綢緞銷往全世界,利潤上升百倍。”

  聞言,棠兒不禁心潮起伏,“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憑什麽銀子都被洋人賺去,我們不給他們生絲,直接賣綢緞不行麽?”

  陳司逸無奈一笑,端然道:“洋人也會算賬,他們甚至將加工好的絲綢再帶回來,請我們的繡娘製成精美的藝術品。我朝撤除禁海令,實施寬鬆的貿易政策,內商競爭激烈,雖有代表但並不團結,暫時無法改變現狀。”

  聞言,棠兒默然沉思:朝廷明令禁止官員狎妓,違者重罪處置,各紅樓的客人大多為商,另外就是每年來江寧趕考的文人舉子,陳司逸的家族生意明顯跑在國人最前端。

  陳司逸猶豫片刻,顯得有點激動,“棠兒,我要去無錫,辦夠生絲立刻回廣州,你願意跟我離開嗎?”

  棠兒心中一陣感動,目中有晶光浮動起來,旋即垂下睫毛,搖了搖頭。

  陳司逸的心驟然回到穀底,悵悵地說:“我能給你富足無憂的生活,帶你去看天子南庫,繁華的廣州港。”

  棠兒心中像是絞著一團亂麻,將目光移至園林,輕聲道:“我習慣一個人,隻想做自己。”

  陳司逸眼眶一熱,十分動情地說:“生意上的事我不能耽擱,想到你還在這裏……”

  睫毛微微一顫,棠兒的目光柔和而沁遠,“人心貪廉無辯,真偽難知,我不是你想象的樣子。”

  良久後,陳司逸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在她手裏,難過地說:“我無法說服自己不要回報,請你一輩子都不要忘記我。”

  神傷在棠兒的兩頰一點一點蔓延,“你放心,我的記性很好。”

  “棠兒,我想抱抱你。”

  他是個正人君子,棠兒心有觸動,主動伸手抱在他腰間,將臉埋在他胸膛前。

  陳司逸緊擁著她,一時滿心淒楚,一時又百感交集,萬緒紛來,“棠兒,你對我有沒有心動過?”

  他的前景一片大好光明,棠兒不希望他再流連於任何紅樓,“我很想好言哄你,可我喜歡的明顯是錢。”

  陳司逸剛離開,金鳳姐的兩隻窄窄三寸金蓮跟著就進了門,興高采烈道:“丫頭,你問清楚沒有,這陳公子闊得很,究竟是做什麽的?”

  棠兒怔怔望著架上的碗蓮盆,裏麵的種子已經發芽,兩尾手指長的金色小鯉魚來回遊動,輕聲道:“你知道十三行麽?”

  “聽說過,好像是公行。”金鳳姐簡直合不攏嘴,高興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天寶行私票,感情陳公子乃真正的富商巨賈,你可得小心伺候,千萬要巴結好,莫被別家姑娘勾去跳槽。”

  希望陳司逸已經看透,再也不會去任何風月歡場,棠兒若有所思,幽幽地說:“已故的屈翁山有一首《廣州竹枝詞》,洋船爭出是官商,十字門開向二洋,五絲八絲廣緞好,銀錢堆滿十三行。廣州應該很繁榮,國外又是什麽樣子?”

  金鳳姐噴地一笑,“什麽國外不國外的,我隻知道洋人那活兒很大,邀約閣有姑娘領教過了。”

  同一片天空下,一麵是豬血紅泥地,一麵是羊脂白玉天。棠兒怔怔望著窗外,漫不經心地問:“有錢人三妻四妾,為何還要逛紅樓?”

  金鳳姐在椅子上坐下來,娓娓不倦道:“常言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有錢有地位的男子哪兒能停止獵豔的心思?女子無才便是德,名門千金自小讀的是女誡、內訓、女範捷錄等,雖有學識但才情不足。深宅大院住久了,免不得性子沉悶,夫家越有地位,越要表現得禮。婚姻大事乃媒妁之言,綿延後代是頂要緊的任務,男子不缺榻上的人,缺的是情感上的新鮮刺激。”

  女子終其一生,所求的無非感情,如果沒有公平,這一切到底存在何等意義?他家世殷實,執掌大權,她又能得到什麽?山珍海味,豪華的宅院,光鮮的名分,還是墓園最角落碑文上所刻的某某氏?

  見她走神,金鳳姐表情認真地說:“天下多是薄情人,來紅樓消遣的男子隻有下腹的恩,沒有落肚的義。丫頭,聽我一句勸,你隻管想法使勁撈錢,錢在口袋裏比什麽都實在。”

  棠兒突然想起,勉強一笑道:“你把張超關在後院不是長久之事,既然逼不出錢,放他走吧。”

  金鳳姐一翹足,湖色緞麵繡花褲子下一雙小腳尖如削筍,笑道:“這可不成,幹苦力也好,他必須還我一萬兩。我放出手段買了毒給他吃,五天發作一次,比我們女人家來月事還準,不然以他這樣的滑頭早就逃了。”

  棠兒不禁蹙眉,一萬兩,張超現在的處境,恐怕一輩子也還不起。

  正是巳時初刻,豔陽高照,秦淮河碧波蕩漾,風拂垂柳,人們結伴春遊,畫舫,烏篷船,來往不絕。

  茶館向南開的窗可以將街衢盡收眼底,人聲,車聲融匯,十分和諧。小二熱情沏茶,一樓座無虛席,掌聲如雷,熱鬧到了極處。

  說書先生正說著江湖豪傑如何劫富濟貧,行俠仗義,講到劇情高亢之處,唾沫星子四濺,台下的人聽得熱血沸騰。他個子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得,綠豆眼,一張大嘴滿口亂牙,這長相算是相當奇特,搭配表演卻是另外一番滑稽。

  棠兒脂粉未施,穿一件簡潔的湖水藍紗裙,單手托腮聽得津津有味,心想:劫富濟貧有點意思,人人敬仰英雄,但劇情有些誇張,俠義之人能力有限,哪兒有這麽神。

  吃茶吸煙的越發多了,串巷小買賣的也混進來,肩頭搭著,胸前揣著販賣物品,在人群中來回兜圈子,挨個叫賣。

  知憶妝容明妍,神情流動,指了指樓下,莞爾一笑道:“那個豔妝華服的女子是馭嬌樓的紅牌倌人玉珠,聽說她挑客挑得厲害,所侍之人皆家財萬貫。”

  順著手指的方向,棠兒看了看玉珠身旁的男子,虎頭燕頷,著裝華貴,確有富相。

  半晌後,隻見一個娘姨進茶館對玉珠說幾句,玉珠忙與男子附耳一陣,隨即帶著丫鬟離開。

  棠兒站在窗前看男子將玉珠送出門,站在樓下不舍離去,突然望向供客人洗手的銅盆,對知憶道:“潘金蓮與西門慶還記得麽?”

  “好端端的,提那對殺才作什麽?”

  棠兒看了看青鳶,俏皮一笑,端銅盆快速洗一把臉,突然將一盆水朝窗外傾倒下去。

  驟然一陣涼爽,男子被兜頭澆成落湯雞,無比狼狽,仰頭正要發火,卻見窗口探出個煙鬟霧鬢,出水芙蓉般清秀的小女子。

  棠兒雙眉微蹙,緊張地扶著窗沿,須臾才說:“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賠公子幾個洗衣錢?”

  男子眼睛一亮,見那張小臉絕色非常,顧盼流波,火氣頓時去了大半,笑道:“我不稀罕錢,姑娘長得這般貌美我也舍不得打,這樣吧,你跟了我,此事一筆勾銷。”

  棠兒兩頰泛出星點桃花,指尖將鬢發挽於耳後,瑉嘴兒一笑道:“不正經。”

  男子見她抬手關了窗,屁顛屁顛跑進茶館,引得眾人一陣發笑,他笑嗬嗬道:“這叫香湯,你們懂什麽。”說罷,蹭蹭跑上二樓。

  棠兒靠窗而坐,斜倚香肩,見他過來,臉上微有窘色,拿紗扇掩在鼻前。

  男子見是兩位眉目清揚,身材纖巧的美人兒,恣意看著棠兒,正一正臉色道:“姑娘,你害我丟了顏麵,得補償才行。”

  知憶佩服地看看棠兒,側過臉,發髻中的一支珠花步搖,長墜輕輕搖曳,似嗔不笑對男子道:“事發偶然,公子若是不嫌,我們請你吃杯水酒賠罪。”

  第45章 醉花間 (20)

  聽雨軒是一座麵街臨水的環樓, 整潔豪華,飛簷鬥拱,畫棟雕梁, 院內鋪著一色紅氈, 以曲折的紅木回廊連接, 廊下吊著紅綢和各式彩燈。

  棠兒穿蜜合色拖地長裙, 信步穿過長廊,指尖觸上彩燈下的燈謎小木牌, 霎時,光束搖曳,滿園璀璨。

  雷彬早已等得不耐煩,見了她,慢啜香茶, 一臉不痛快地說:“花魁身價自高,名頭好大, 我知道你不待見,嫌我小氣。”

  棠兒並不在乎這話的揶揄挖苦之意,看著桌上那張百兩銀票,心中暗應:從慳吝之人口袋裏掏銀子著實太累, 算你還有自知。

  冰炭敬常例不提, 一個知縣每年俸祿僅一百二十兩,雷彬同是七品,舍不得花錢也屬正常,他往聽雨軒跑, 怎就不怕遭人舉報?棠兒冷著臉, 話語卻是另一番:“大人這麽久不來,知冷知熱的話半句沒有, 真讓人傷心。”

  雷彬心浮氣躁,臉上帶著嘲諷之色,“你們這些倌人精靈古怪,都是處處留情,逢場作戲的老手,好話早聽膩了吧?”

  棠兒低下臉,睫毛垂下來,氣呼呼道:“你倒是出門打聽,二百兩一個茶圍,我哪來機會處處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