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603
  “我去燒碗牛肉麵,爺吃完麵再走。”老娘姨一陣嘮叨,說罷關上房門。

  隻聽門外一陣搗鼓,似被那老娘姨從外頭上鎖,李信合頓時有種誤入賊窩之感,正要開口說話,卻見紅姑伸手去解腰間衣帶。

  李信合怪叫一聲,猛地被她推倒。

  第35章 醉花間 (10)

  錦被是富貴花開的緞麵, 極絲滑的觸感,有種安全蘊在裏頭,一旦掀開便要散去了。

  一聲異常尖銳的哭喊聲, 劃破了渣滓沉澱的黎明。

  慘叫聲聽得人心裏起顫兒, 棠兒緊緊捂住耳朵, 想起初來時和金鳳姐及兩個媽媽對打, 起身穿好鞋子,披散著發, 快步穿過長長的廊道。

  女孩淚眼汪汪,穿著單薄的中衣,手腕被繩索捆著,如同一隻驚懼的小獸,桌子門後, 慌亂覓地方躲撞。

  見棠兒下樓,金鳳姐停手, 笑臉道:“別看這丫頭年紀小,脾氣惡得狠,打下去實也不重,她嚎得那叫一個慘。”

  不用猜也知道, 定是新來的小倌人。棠兒望向桌子下, 那雙丹鳳眼充斥著怨恨,倔強比初來時的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

  “上樓將門關上,待我打服了她就不吵了。”金鳳姐說完,一個眼神示意, 媽媽咬牙狠勁將手中的繩索一拉, 帶著桌角挪動,女孩被狠拽出來。

  又是一陣撕肝裂心的哭嚎聲, 柴火棍每挨到她身上,痛楚的程度到底有多少不得而知,但她的確哭得無比響亮。

  棠兒兩頰冰涼,掖了掖夾襖領口,忍不住勸道:“她年紀小不懂規矩,你別與她一般計較。”

  金鳳姐穿銀紅錦緞披襖,整個人顯得有些臃腫,大聲道:“這小丫頭壞得不行,打死裹個破席子往亂葬崗一扔作數。”

  這話耳熟,棠兒知道她是說給女孩聽的,婷婷地轉身上了樓。

  金鳳姐本也不想大動幹火,見女孩那倔模樣,怒氣上來幹脆動了真格,扔掉柴火棍使上皮鞭。

  鞭子重重抽在身上,呼痛聲逐漸真實。

  金鳳姐臉色發紅,熱得解開襖扣,惡狠狠道:“老娘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又倔又惡的丫頭。”

  女孩滿臉淚水,嗓子嚎啞了,終於哭求道:“別打了,我不敢了。”

  金鳳姐頓一頓,細細端詳她片刻,揚起鞭子又是一陣猛抽。

  女孩雙腿屈成跪式,顫抖著抬起捆綁著的手,慘兮兮求饒道:“求媽媽饒命,求求你,我真的不敢了。”

  金鳳姐冷哼一聲,單手叉腰,手中的皮鞭朝她一指,“你嘴上是服了,心裏邊還恨著呢!你這種丫頭老娘我見多了,不打死怎能令你心服口服。”

  哀嚎聲越來越嘶啞,姑娘們惶恐地聚在門邊,看著金鳳姐的架勢,誰也不敢貿然上前阻攔。

  棠兒氣得大步衝進廚房,操起一把菜刀就進到正廳,直接塞到金鳳姐手中。

  金鳳姐著實一愣,見女孩唇色發烏,這才知道下手太重,喝道:“打不死這種嚎喪的丫頭!”

  女孩渾身抖如篩糠,狼狽不堪地蜷縮在地上,涕淚滿麵地說:“媽媽我真的怕了,饒我一條命,求求你。”

  “這句才有誠意。”金鳳姐轉臉讓媽媽將她抱回房間取暖,瞧瞧背上的傷。

  雲層壓得很低,院落籠罩著一片陰沉晦暗的色調,飛簷翹角,鐵馬在北風中“叮當”作響。

  棠兒拿些吃食去瞧受傷的小倌人,眼見賬房門口,一個體型微胖,穿醬色貂鼠皮襖的男子抱著金鳳姐,二話不說,摟上去就親了一個嘴兒。

  金鳳姐伸手推一把,那人險些跌到地上去,逗得旁邊的兩個媽媽一陣大笑,她拿帕子擦嘴,佯嗔:“死鬼,回回白占便宜,老娘給你留著幹鋪。”

  男子抓住金鳳姐的手不放,死皮賴臉說道:“這可不成,大爺我攢著好力氣總得有地方使不是?”

  金鳳姐又搡他一把,啐道:“呸,越來越不正經,當這麽多人,好意思麽?”

  男子臉上放著紅光,“都說女人四十如虎,坐地下能吸土,等會我們一起,來個三英戰呂布怎樣?”

  幾人的話不堪入耳,棠兒忙加快步子,不禁問知憶:“那人是誰?”

  知憶目光一冷,麵露赧然,“他是金鳳姐的相好,名叫許鵬程,包括我,聽雨軒的多數姑娘都是他送進來的。”

  棠兒留神看向小門半開的賬房,裏頭竟有十來人,有人埋頭打算盤,有人拿著賬本,心中不禁起惑:聽雨軒雖大,但用得了這麽多賬房先生麽?

  瓦片輕響,晌午起來隻見屋頂和青磚地覆上一層輕白,像是翻了粗鹽,潑灑不均。

  金鳳姐頭勒寶藍銷金箍兒,鬢角斜插一朵大紅絹花,懷抱鎏金手爐進了屋,看她桌上盡是素菜,命丫鬟去廚房叫個三鮮鍋子。

  她身上的香味已經可以用衝鼻來形容了,棠兒停箸,微笑道了聲謝。

  兩個伺候茶水的小丫鬟,一個漿洗做粗活的老媽子,一個梳頭打扮給提示的娘姨,這是聽雨軒每個姑娘最基本的配置。她們的月錢由金鳳姐發放,但少得可憐,故而都是由姑娘們再給賞錢。

  其他姑娘給丫鬟的銀子每人每月不下十兩,老媽子不計,娘姨就更多了。棠兒這裏還有一個青鳶,不算置辦新衣,即使再省,九爺給的每月五十兩也沒剩下了,金鳳姐這般安排,無非是想拉她早些下水。

  棠兒穿著知憶給的杭絹鴉青襖,微笑道:“我想參加來年上元百花節的花魁甄選。”

  這丫頭年紀小,胃口可不小。屋裏炭氣重,金鳳姐擱下手爐,拿個橘子來剝,邊吃邊說:“我倒是希望你們都去甄選,隻可惜花魁榜曆來都被馭嬌樓和邀月閣霸占著,這裏頭的門道深,不是錢可以解決的問題。”

  橘子清新的香味令鼻子好受了許多,棠兒微微蹙眉,“怎麽個深法?”

  金鳳姐在帕子上吐了橘子核,“放眼整個秦淮,老牌紅樓十九家占盡好地段和客源。早在很多年前,這些人便結成幫派,其中以錦香居,馭嬌樓和邀月閣三家勢力最大。花魁甄選亦是由他們出資承辦且暗箱操作,別家姑娘相貌再好,才藝再佳又如何能選得上?”

  棠兒仔細想了想,不解道:“三家勢力大,兩家霸占花魁榜,那錦香居是什麽情況?”

  金鳳姐狡獪一笑道:“但凡能突破的點子我能還想不到?錦香居的老板花啟軒銀子早就撈夠了,現在是做大生意的人。當年小蝶還是清倌人,我好不容易拖關係將她送到花啟軒的外宅,沒想到他竟來了個完璧歸趙。我使銀子打聽才知,這花啟軒原是個’水旱兩歡‘的主,他的癖好乃高大威猛的男子。”

  耳聞目染,棠兒自然明白這話裏的意思,不禁羞紅了臉。

  “錦香居如今由花啟軒的次子花無心打理,這又是個摸不清性情的主。人我沒見過,不差錢更不差美人,聽說喜歡唱戲,索性將姑娘們遣散,把錦香居改成了戲園子。”

  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棠兒向金鳳姐預支了整年銀子,多數用來置辦新衣和發釵,努力令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寒酸。

  天色陰沉,先是細粉般的散雪,後又零零落落飄著雪花,四角係著流蘇的暖轎在錦香居門口落定。

  棠兒披著大紅羽緞鬥篷,映得整張臉膚色極好,掀開厚重的棉布轎簾,北風夾著雪子,打在臉上如刀刮般生疼。

  棠兒由青鳶伴著進到大廳,兩名個子齊高,長相漂亮的男童迎上來,一路領二人穿過長廊。

  棕葉蒙白,翠竹掩映著歇山頂建築,裏頭搭著又高又大的紅木戲台,簷下串珠紅燈籠在風中搖曳,正中泥金牌匾上,’粉墨登場‘四個大字風雅不俗。台上帷幕是層層紗羅綢緞,五光十色,奢華無比。

  在戲台對麵的香閣中站定,一個男童替棠兒寬去鬥篷,另外一個則利落奉上茶水點心。

  人生如戲,演者費盡心思,博取掌聲,觀者花錢,買來一場心靈盛宴,短暫的熱鬧感動。正在兀自出神,一隻純黑的貓兒突然落在裙上,棠兒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猛地一把推出去。

  黑貓輕巧一扭,四足穩穩落地,寶石般明亮的鴛鴦眼直直回探,旋即轉個圈,“噌”地跳入花台再也不見。

  神誌稍定,棠兒側臉一看,心“突突”直跳,青鳶閉目靠在椅子上似暈了一般。

  男子的相貌異常俊美,在棠兒麵前半蹲下來,將她冰冷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柔聲問:“你在想什麽?”

  他身穿一身紅衣,披散著墨黑的長發,直挺的鼻,眉目間有種近乎刻意的媚態,棕色的眼眸掩飾不住純淨,整個人飄逸又古怪。

  此人定是花無心了,棠兒強製鎮定,悵然望向戲台,“美好絢縵的開場,曲終人散的結局。”

  花無心驟然動容,將臉擋在她麵前,深切地說:“你是個騙子,根本沒有看過我的戲。”

  棠兒看著他的眼睛,“我在夢裏見過你,台下寥寥數人,你站在這裏不肯離開。”

  花無心眼中盡是驚愕,不敢相信地皺起眉,激動地問:“那你呢?在為我鼓掌麽?”

  這種情緒不定的人,身邊多的定是些唯唯諾諾之輩,棠兒的拇指在他下唇輕輕撫過,大膽試探道:“我吻了你。”

  花無心長眸半眯,片刻後一把將她的手推開,起身笑道:“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夢。”

  棠兒冷冷地說:“你對我的丫鬟做了什麽?”

  “丫鬟?她的武功很好,應該是個殺手才對。”

  棠兒起身,伸出白皙的掌心,“把解藥給我。”

  花無心仿佛並未聽見她的話,將她按回椅子上,“你坐好,我單獨給你唱一出。”

  鵝毛般的雪花在空中旋轉飛舞,如飛絮,又似萬花繽紛。

  鑼鼓不鳴,笙琶竟奏,倒聽著清幽舒適。

  花無心拈著蘭花指,小走圓台,先是腳跟再是腳心,停頓後再走,好不容易定了步子,假想立在樹下。

  拿著絲絹的手,指尖點著牡丹,他一下又回眸看向棠兒,爾後又垂目凝思,眼神忽至遠,輕輕偏過臉,目光又似移到近處。

  隨著樂曲變換,他再次看向棠兒,眸中流露著萬種風情,昆曲《牡丹亭還魂記》開唱:“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他眼尾斜瞄,嬌羞回望,身姿婀娜,再次踮起’三寸金蓮‘,娉娉婷婷走上幾小步,“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

  他那樣專注,完全是個戲癡,深深沉浸在戲劇中。棠兒的目光不曾離開,眼神交匯中有種莫名熟悉的好感。

  花無心隻唱完片段,手扶欄杆,清澈的眸子透出歡喜,柔腔問:“我唱得怎樣?”

  棠兒顰著眉,似笑非笑道:“至此刻為止,雪花落下八千五百一十七片,前排長椅十個,後排共三十二個。廊下懸有三十八盞燈,其中兩盞居然進了蛾子,還有六盞閃爍不定,應該是燈芯該換了。”

  聞言,花無心愣了一愣,爾後會意,禁不住朗聲笑起來。

  第36章 醉花間 (11)

  雪越下越大, 牆頭一樹紅梅,梅蕊顫顫,在茫茫風雪襯托下顯得傲然嬌豔。

  棠兒見梳妝台似有人動過, 打開妝奩, 果然, 剛置辦的金釵飾物不翼而飛, 喚來小翠和阿秋問:“誰進來過?”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臉膽怯,齊聲道:“我們不知道。”

  棠兒已然無法控製怒火,一掀簾子出去,大聲道:“有膽子做賊就得有本事認,誰偷了我的東西?”

  月娥穿簇新織金湖水色寧綢小襖, 金彩繡綿褶裙,朝這邊翻白眼, 不屑地說:“脾氣不小,衣裳都是撿別人的穿,能有什麽好東西。”

  一陣腳聲,姑娘和丫鬟們跑出來看熱鬧。

  杜若滿頭金釵, 燦燦生光, 反唇相譏道:“就是,才來幾天就敢囂張。”

  總有人熱衷於暗裏使壞,幹幹淨淨的衣裳被子,不定什麽時候就多出汙漬腳印, 天冷, 老媽子的手裂開口子,怎麽都洗不幹淨。僅剩的一支金步搖在發髻間搖曳, 燦光流動,棠兒冷冷警告:“千萬不要讓我知道是誰。”

  杜若眼睛一瞟,邁步上前,咄咄逼人道:“你算老幾,這話說給誰聽呢?”

  月娥的一雙豔眸滿是譏諷,“瞧她那樣,都不知道得意個什麽勁。”

  沒有證據,棠兒清亮的瞳仁在燈燭下閃著動怒的光,倏然間又減淡下去,轉身進屋,杜若和月娥越發罵得起勁。

  燭光漸昏,棠兒練了很久琵琶,手指痛得不似自己的,正要洗漱休息,赫然發現臉盆中泡著一隻碩大的死老鼠!

  棠兒氣得打顫,大步去月娥哪兒,不分青紅皂白,上前就是一巴掌。

  月娥抬手反擊卻被她緊緊抓著手腕,棠兒用力一搡,快步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