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517
  年輕人忙趨步上前,高興喚一聲“表舅”,立刻行下禮去。

  這對舅侄實際年齡相差不到十歲, 寒暄片刻, 傅軒將家中情況一一交代過後,笑道:“老家無事可做,這回來江寧是想投靠您,找點生意。”

  單鬆友呷一口茶, “生意不好做, 你住在哪裏?”

  傅軒滿臉本份相,撓撓後腦勺, “我住隆興客棧。”

  單鬆友自頭至足,上下打量他一番,旋即看看外頭,“走,我帶你吃酒去。”

  夜色靡麗,聽雨軒門庭若市,內廳金碧輝煌,粉妝綠袖,佳人滿庭,琵琶琴瑟,吳儂軟語酥入人心。

  金鳳姐穿大紅杭絹對襟襖,淺黃水紬裙,發髻簪花,見了來人,忙熱情招呼。

  鶯鶯燕燕三兩成群,結伴談笑,紗帳燭影間綽綽約約,美人兒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麵對這道不盡的奢華,享不盡的笙歌,傅軒又緊張又驚喜,隻覺目眩神迷,仿若置身在一片華麗的美夢中。

  廊道滿壁雕花,順著朱紅樓梯拾級而上,但聞非麝非蘭,馨香襲人。

  進到小蝶的繡房,隻見她和丫鬟正趴在梳妝台前,湊近燭光,擠頭搭肩,嘻嘻偷笑。單鬆友躡手躡腳湊過去,一把從她手中搶了,看一眼,立時大笑起來。

  小蝶穿五彩刺金通袖裙,腰間束金鑲寶石鬧妝,發髻精致,簪金鳳釵,珠花雙插。忙追在後頭,一雙俏目顧盼生嬌,嗔道:“還給我!”

  單鬆友嬉皮笑臉將所搶之物拿給傅軒看,傅軒先是一愣,仔細瞧,瞬間麵紅耳赤。原來這是半顆小胡桃殼,裏頭塑著一出赤身鴛鴦交頸圖。

  “還來!”小蝶足登青緞粉底小靴,衝上前就奪回手裏,隨即藏進妝台抽屜下了鎖。

  傅軒看她的樣子極嬌媚,眉似彎月,麵襯桃花,心中不禁一熱,生出無限遐想。

  他看得出神,早被小蝶察覺,拿香帕捂嘴兒一笑,直勾勾回看,傅軒羞得滿麵深紅,不好意思垂下頭去。

  丫鬟們小步進出送來煙茶,請點菜,單鬆友熟練點菜,還要等朋友,由小蝶伺候躺在軟榻上吸煙。

  傅軒吃了一碗茶,見表舅將小蝶攬在懷中,這裏動動那裏親親,簡直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友人陸續到齊,滿桌好菜,姑娘們發髻中珠搖金晃,夾著些娘姨擠滿一屋。

  “擺雙台”是給姑娘撐場麵,也就是吃花酒,兩隻方桌拚在一起,客隻有六位。有些人會叫別家紅樓的’條子‘,這桌全由聽雨軒的姑娘們作陪,這樣的情況也叫’本堂局‘。

  杜若看著小蝶的眼色坐到傅軒身後,她體態微胖,穿繡梅滾邊小襖,一雙大眼睛晶瑩閃亮,雙唇輕抿,不笑也似帶笑。

  觥籌交錯間氣氛越濃,其中一個胖子劃拳輸了便要姑娘代酒,單鬆友不許人代,一邊伸手去攔,一邊直接讓姑娘端酒杯往他嘴裏灌,引得一屋人哄堂大笑。

  傅軒見表舅如此吃得開,露出一臉崇拜之色,禁不住滿腔羨慕。

  酒闌燈炧,姑娘們盡了彈唱本事,歌舞,講笑話,十分熱鬧。

  客人離席,丫鬟們各司其職,奉茶,收拾席麵。

  媽媽呈上菜帳單,單鬆友略微一看,讓記榮升雜糧行的賬,媽媽連聲答應,高高興興退出去。

  小蝶熟練裝水煙,單鬆友與友人吃茶,談生意上的事,傅軒插不了嘴隻得幹愣在旁邊。

  杜若笑道:“要不,去我屋裏坐坐?”

  見表舅隻管談生意吸煙不理自己,傅軒猶豫片刻,跟著杜若出了屋。

  媽媽笑臉盈盈進來,命丫鬟們端來數道時鮮果品,傅軒這才知道姑娘的繡房不是白進的,按意思拿出五十兩茶錢。

  杜若早看出傅軒是個生瓜蛋子,主動歪在他懷中,待他不老實,兩隻手去按不許動,咯咯笑著隻說閑話。一會兒說到遊湖,一會兒又說姐妹們穿戴什麽好衣裳首飾。

  傅軒被她撩得動心,借酒勁上來,索性壯著膽子去捏她的胸口。杜若粉臉一變,發急道:“再動我要生氣了!”

  傅軒嚇得連忙道歉,杜若借機裝得一臉委屈,嬌滴滴地說:“你若真心相求,明日一個人來。”

  傅軒心中本是惦記小蝶,畢竟她比杜若貌美許多,又礙著表舅的麵子不敢多想,老實答應。

  膩歪沒多久,娘姨進來催促,杜若幹撂下傅軒,換一身華麗的衣裳,喜滋滋接個’局票‘出去了。

  屋內幾人都在抽煙,弄得烏煙瘴氣,傅軒見表舅吃多了酒,忙問:“我扶您回去?”

  單鬆友醉意熏熏,拉傅軒坐在身側,認真道:“這裏的姑娘看看就罷了,待成親賺到大錢再來。”

  傅軒酒意已消大半,笑著點頭,心中早已失去理智。

  整晚,傅軒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小蝶,偶爾又是杜若。早早起床,出客棧在早餐攤位吃了一碗老鴨湯麵,大步去了麗園街。

  此時的聽雨軒大門緊閉,多數姑娘是方歇下的,掃門口的雜役見有客來,引他從側門進去。

  園子裏極安靜,老媽子們脫了厚襖,正從井裏打水漿洗衣物,小聲閑聊。

  傅軒已經明白自己來得太早,急忙折返出去。回客棧吃茶,看了一會兒書,又去樓下隨意走動,好不容易熬到用過午飯,去金店買了一副金鑲紫瑛耳墜,方又去聽雨軒。

  大廳內不見客人,紅襖綠褲的丫鬟們束一式盤頭楂髻,個個臉上搽得雪白,擦桌子,抹板凳,幹活麻利。

  傅軒知道還是來早了,掏出茶圍的五十兩銀子,跟著媽媽上去二樓。

  溫馨的繡房內縈繞著好聞的脂粉香,杜若衣裳華美,坐在銅鏡前由娘姨伺候梳頭,笑問:“午飯可吃了?”

  傅軒雙手接過丫鬟遞來的茶,點頭道:“吃過了。”

  娘姨幫杜若束好小髻發式,抹上桂花油,從檀木八寶妝奩中拿出數隻金釵置於發間。杜若本就生得圓潤,經一番打扮,臉上紅撲撲的,更顯雍容富態。

  傅軒買耳墜花了十兩,本是懷著一腔熱情想給她驚喜,見她粉光脂豔,金釵滿頭,瞬間失去底氣。

  杜若似乎看出些什麽,挨去坐下來,肩膀將他朝邊上擠了一擠,嬉笑著伸手去查他袖口,“你藏著什麽好東西?”

  傅軒隻得將裝著耳墜的飾物小匣拿出來,杜若回以笑容,其實心裏早就清楚,他若有錢小蝶不會拱手相讓,蝦米再小也是肉,當打發無聊吧。

  日時漸短,漫天棉花雲靜得一動不動,樹影婆娑,深紅的落日沉沉而下,天地間一片安謐恬淡。

  杜若見傅軒拿出個絹布,立刻搶去打開,裏頭是枚老式的金福字戒指,忙戴上,笑道:“呀,這款式不適合我呢!”說完,隻把那戒指觸到傅軒鼻子前。

  傅軒的臉一下發青,又一下發紅,“不喜歡我去換。”

  杜若坐上他的大腿,似膠如糖般軟軟粘在他身上,裝著不開心地說:“你拿錢來,我自己去換。”

  傅軒生出幾分浮躁,怕掉了底,笑而諾之。

  杜若立時換了副好臉色,勾住他的頭頸,紅唇緩緩印到臉上去,嬌滴滴道:“你可要說話算數的。”

  傅軒得了便宜,心中歡喜又局促,“算數,當然算數。”

  杜若膩在他懷中,手指點上他的胸膛,“才發現,相公模樣這般英俊。”

  傅軒被她勾去魂靈,聞到秀發間的香味,隻覺暈乎乎如在夢中,趁機捏住她的手腕,親上那張小嘴。

  不到三日,傅軒已被杜若哄去所有銀子,茫然不知所以,連住客棧吃飯的錢都拿不出,隻得灰溜溜收拾行囊想投靠表舅。

  見了麵,單鬆友母子臉上皆寫著大大的嫌棄二字,傅軒屏息而坐,手中捏著一把汗。

  單鬆友斂容端坐,正色道:“這麽大個人勸誡一點聽不進,若不是生意來往要應酬,我才不帶你去那千金一擲的地方。”

  想起父母東借西湊,千叮萬囑,一定要自己在江寧紮穩腳步,好帶弟弟們一起發財。傅軒悔不該當初,央求的語氣道:“表舅,你留我在店裏打雜吧!”

  單鬆友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說:“我店裏養著六個吃幹飯的夥計,正想著轟兩個出去。”

  單鬆友的母親穿著厚夾襖,早早就戴著昭君套,一臉鄙夷,“這就讓人給做生意的銀子哄去,到底去了多少?”

  銀子花光,僅碰了一回杜若的嘴,大冷的天,傅軒後背沁出冷汗來,支支吾吾道:“四……四百六十兩。”

  單鬆友打鼻子裏哼一聲,自己料得沒錯,八竿子遠的窮親戚,打發四百多兩就想跟著做生意,真是天大的笑話。

  單鬆友的母親狠了狠心,厲聲道:“二十歲的人做事沒有計劃分寸,我們可擔不起管教不嚴的責任。”

  她轉臉對單鬆友道:“拿些盤纏,再出錢雇輛馬車將他送回家。”

  琴音悠悠,丫鬟們打了水,邊嬉笑聊天,邊擦拭廊道灰塵。

  李信合是個土財主,素日裏吃了不動,養得又白又胖,采蓮見人來,忙上前打簾子請進。

  小香鬥中換了百合香,果見是知憶在撫琴,她麵容嬌美,全神貫注,李信合禁不住歡喜之情,上前將她抱在懷中。

  知憶被嚇了一跳,忙擺過頭去瞧丫鬟。李信合一手抱緊她,另一隻手已經伸進小衣,口中含含糊糊道:“好乖乖,想死你了。”

  才花幾個錢就動手動腳,對於這種吃相難看的粗人,知憶厭惡至極,使上指甲來抓。

  李信合急忙躲,臉上已經被刮出一道血痕,大為掃興,氣得將她鬆開,一陣怒罵,甩衣袖而去。

  知憶忙追到門口,見他一路謾罵,用腳踢水桶,金鳳姐也說了,這種榨不出銀子的人沒必要相留。

  李信合回到客棧,累出一頭虛汗,想起自己這半年花了幾千兩碰都不給碰,越想越氣,又是一陣打雞罵狗在屋裏亂發脾氣。

  客棧小二立在門廊邊細聽,忙上前相勸:“您可別再砸桌子椅子,壞了叫您賠您不願意,不叫您賠東家要找我麻煩。”

  聞言,李信合氣得拿起茶壺往地下砸,氣衝衝道:“滾,哪兒涼快上哪。”

  小二早也聽出他嘀嘀咕咕是為何事,揣度意思,笑臉道:“您打外鄉來,不知這秦淮紅樓規矩,別說幾千兩,旁人幾萬兩使下去才得姑娘身子。爺要便宜得去南市,相貌好百兩銀子,不好看的幾錢就夠。”

  李信合一聽,不耐煩推他出去,“去去去,你瞧爺是圖便宜的人嗎?”

  起燈十分,南市張燈結彩,姑娘們站在大紅燈籠下拉生意,不時采取主動,熱情向過往男子打招呼。

  往裏道路越顛簸,剛下馬車,立時就有女子圍過來,李信合細瞧,個個搔首弄姿,色相凋零,濃沫豔妝遮不住風塵俗味。

  本想上馬車就走,卻見一女子頗有姿色,水汪汪的眼睛正含情脈脈看著自己,李信合本就帶著目的而來,自然有些動心。

  女子梳一個懶妝髻,發光可鑒,身穿大紅色湘裙,外罩京青小襖,對她勾魂一笑,扭身慢慢朝昏暗狹窄的巷子裏走。

  李信合忙撥開麵前這群半老徐娘,跟在女子身後,摸黑至巷內轉彎,僅有的兩隻紅燈籠光線昏黃。

  這裏環境太差,全是矮密的破瓦房,紙糊的窗,牆壁留著拳頭大的窟窿,專程讓人往裏頭瞧,好拉生意。

  “再跑!被老子抓住嘍,活剮了你!”這頭有人追誰幾條巷子,接著是一陣打罵,女子鬼哭狼嚎聲在巷子間回蕩。

  李信合有錢,停下腳步,有點想離開的意思。

  女子似乎也看出苗頭,忙上前來拉手,“冤家,去我屋裏坐會兒,我叫紅姑,也不是老虎能吃你。”

  李信合鬼使神差跟著她進房,紅姑見他衣著華貴,裝得十分靦腆,羞羞怯怯奉茶,敬上瓜子,默然歸坐。

  李信合方才沒看清,現在再看,紅姑雙眸傳情,但上了年紀,眼角下魚鱗細紋不少。

  進來位老娘姨忙著裝水煙,李信合搖手道:“我不吃煙。”

  紅姑見他不說話,生怕留不住,忙與他說笑,李信合看著屋內簡陋的陳設,已經坐不住,拿一大錠銀子放在桌上要走。

  紅姑慌忙起身,“你要做什麽?”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紅姑忙去抱他手臂,“你別走。”

  這裏有股說不出的味兒,李信合嫌髒,想甩開,紅姑哪兒肯鬆手,急得朝門口大喊:“媽,你快來呀!”

  老娘姨慌著趕過來,也伸手去拉他衣襟,“你不要走,再坐一會兒呀。”

  李信合人胖但沒力氣,被這兩人拉扯得沒法子,隻得回去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