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作者:
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567
虱子多了不癢,這公然請客的大帽子十哥倒是接得爽快。玄奕心中既好氣又好笑,插言道:“什麽麵兒不麵兒的,太子日夜兼程趕回來,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十哥搞這麽大場麵,太子哪有精力應酬?”
“兄弟們自己吃就是了。”他說完,大大咧咧找位置一坐,拈起箸,不論葷素一撈就吃。
老十一是個人精,這台階不下也不行了。玄灃見眾人鐵青著臉,拱手對玄昱道:“兄弟們隻顧著高興,思慮不周全,也不勞著太子。”
玄昱離開後,眾人鬆了一口氣,逐一就坐安席,麵對這大桌好酒好菜,觥籌交錯間好不熱鬧。
玄奕自顧大快朵頤,實質卻是滿腔心思:這一桌魚翅熊掌,海參鮑魚沒個六十兩辦不下來,一頓飯就是三千多兩,九哥真有錢。
紫禁城上空,層層鉛雲堆疊翻滾,快速移動,太監宮女身穿素衣,臉上皆寫著哀痛。
皇十八子玄旭身染惡疾,麗嬪王氏悲痛難抑,日夜守在病榻前不肯離開,更是數次哭得昏厥過去。
麗嬪深得聖眷,接連誕下皇十五子,十六子和十八子。皇帝甚是疼愛這位皇子,一連數日抽空過來照看,老天不佑,沒過半月玄旭不治而亡。
朝臣們匯報完重要的事務一一退下,偌大的殿內古墓般沉寂,隻聞殿角的西洋自鳴鍾,“哢哢”走動。
皇帝穿著一襲石青緞繡金扣珠朝褂袍,日積月累的辛勞,他表情平靜,眼角布滿淺淺的紋,劍眉下的眸子深不見底,顯得十分嚴肅。
許久後,皇帝大步走出殿外,立在廊下深吸一口氣,依舊解不了胸中痛楚鬱悶。
皇帝起駕永寧宮瞧了麗嬪,見她傷心欲絕,心中無限憐憫。
白幛靈幡高懸,黃緞麵梵文經被,經文乃金線所織,鋪在玄旭的棺槨上。
靈柩前,香鼎中的安息香細若遊絲,嫋嫋白煙緩緩升起,似在宣告這位幼小的皇子,靈魂已飛往三界之外。
到了小殮的時辰,乾清宮掌事太監福順紅著眼,手執拂塵立在丹墀下,候在殿外的皇子和各部院官員,列隊逐一進殿。
玄昱穿墨藍緞平金雲紋鑲領袖邊袍,明朗中不失沉重低調,望著玄旭的棺槨,目中無限惋惜之色。
玄灃早已醞釀多時,大步上前,涕淚滿麵,“老十八,你……醒一醒啊……”
玄禮一見這架勢,手指悄悄朝大腿用勁一擰,麵孔抽搐幾下“嗚”地嚎啕大哭,“老十八,我教你拉弓,你還說往後要跟我狩獵。怎……你這個狠心的老十八。”
玄灃和玄禮索性將戲做足,邊哭邊訴,悲切之情如山洪爆發。
皇三子玄正心中頓時傷感,想起機靈調皮的老十八,頓時流淚痛哭。
殿外冷風瀟瀟,更添悲涼之意,朝臣門無不心中淒然,紛紛垂頭抹起眼淚。
盡是哭聲,氣氛甚是悲慟,皇帝麵白氣虛,幾日鬱結的悲痛一齊湧上心頭。
九哥不當伶人戲子真心可惜!玄奕心中暗罵,如何努力都哭不出來,礙於眼下的情景,隻得低頭,裝樣子伸袖覆在眼下。
連兄弟的死都可以拿來做文章,九弟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玄昱眯眼看著這群道貌岸然的“爺”,委實不慣玄灃的鬼蜮伎倆和做派,心中默默悲痛,抬目望向殿外神秘而變化無常的天穹。
半晌後,皇帝收去悲色,突然注意到玄昱,眾人皆哭獨他平靜,在一片哀嚎聲中顯得那麽另類冷漠。
好你個沒心肝的太子!皇帝心中驟然一震,神色漸漸如常,悲痛的情緒已然轉為憤慨,極力隱忍著沒有當場發作。
第31章 醉花間 (6)
行圍是皇家傳統, 到了吉時,隻聞鍾鼓驟響,樂聲齊鳴。出警入蹕旗呼呼作響, 數萬禁軍威風凜凜, 太子玄昱、皇長子玄敬、皇九子玄灃三人戎裝佩劍, 騎金鞍禦馬至前開道。
金燦燦的禦駕幡帶飛舞, 黃金鑲板映著日頭,聲勢浩大迤邐駛出皇宮。百姓齊集街頭瞻仰皇帝出行盛況, 禦駕所到之處,萬民跪禮謨拜,一片“萬歲、萬萬歲。”的高呼聲。
出了北京城,除了禁軍禦前護衛,禦駕前後還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禦林軍, 方圓數十裏沿路由外防軍隊把守,別說閑人, 恐怕是隻耗子也難以突破重圍擾了禦駕。
經過數日,禦駕終於到達,禦林軍統領賀棣一刻不敢疏忽,提前設下固若金湯的重防。
整片山脈足有萬畝, 分多個區域, 建著規製較輕的數座行宮。林場設專職官員負責養護,放養著不計其數的黃羊、麋鹿、土麝,更有棕熊和財狼虎豹,以增加狩獵風險和難度。
天氣晴好, 皇子親王們整裝待發, 都想趁機在皇帝麵前大出風頭。
浩浩蕩蕩的聖駕旖旎而來,眾人恭敬行了大禮。
皇帝穿一身明黃緞繡平金龍雲紋箭袖, 外布金帽釘,左右襟各以金線繡一條正麵升龍,心情大好,由裕親王和幾位老王爺簇擁著登上箭樓。
曆來的首場都專屬於皇子們,士兵將單座山圍好,又開一道口子,任部分野獸出逃留以繁殖。
指揮官執旗疾馳,查驗無誤,高呼:“圍畢,請萬歲示意。”
皇帝一個抬手,隻聞號角一響,霎時鼓如雷鳴,眾皇子的良駒撒開四蹄狂奔而去。
驚鳥飛散,人喧馬嘶,半人高的枯草內卷起一陣驚濤巨浪,百餘人馬不刻便衝進林子,叢中猛獸倉遑逃竄。
玄昱的人占著東邊的好位置,以哨聲指揮行動,張弓搭箭,不刻就收獲頗豐。
千裏良駒迅疾如風,玄昱穿刺金蟒紋箭袖,執禦弓,淡定拈箭拉滿,“嗖”箭出弦,一隻極速逃竄的灰狼瞬間倒地。
玄敬手下的親兵個個彪悍,箭無虛發,瘋狂向西趕殺,皇六子玄明則帶著人馬上前,攏成一道密不漏風的堵截線。
玄灃與玄禮背著箭筒,占了北邊的位置卻毫無動靜,完全沒有獵殺的意思。
內侍策馬狂奔而至,行禮後,高聲將林子裏的各方行動稟明皇帝。皇帝舉目眺望,還是玄敬本事大,事事都要拔得頭籌。
經過一場轟轟隆隆的洗劫,人馬踐踏下的山林草倒樹歪,土地被鮮血染透,內侍們上前清點堆積如山的獵物。
皇子們按長幼秩序立在皇帝麵前,皇帝冷眼看著玄灃道:“你等怎一無所獲?”
玄灃神色頗為閑適,拱手道:“回父皇,兒臣並非不想竭盡全力,隻是不願與兄弟們相爭。”
玄敬冷睨他一眼,不由哼出一聲:“九弟年年戰績不菲,偏今年不爭。”
這般口舌之爭已然有所收斂,皇帝並不放在心上,隻正眼看著表情平靜的玄昱。
內侍統計完數量,朗聲報:“稟萬歲,皇長子勝出。”
皇帝抬手喚玄敬過來,“你要什麽賞賜?”
玄敬喜上眉目,激動道:“回父皇,兒臣行事遵父皇之意,並不求賞。”
好一派兄友弟恭,大家都用盡心思,也各做了一篇好文章。玄昱快速掃視兄弟們一眼,隻淡淡一笑並不發言,斜陽如金,將他清竣的臉印上一層明朗的光。
皇帝心中寬慰,“晚上設宴,朕與你們暢飲幾杯。”
天近黃昏,遠山一片蕭瑟,道路旁禿樹插天,枯萎的藤蔓上掛滿一串串紅漿果,甚是好看。
紅彤彤的夕陽緩緩沉下去,天地間顯得格外寒冷沉寂,馬蹄踏著凍土“得得”有聲,玄正和玄奕並肩騎行在禦林軍後。
皇子們懸孤落地,無論嫡庶,並不受父母照拂,而是由保姆和乳母喂養,會走會跑再由讀過書的大太監教言語禮節等。皇後難產而殤,玄昱例外被抱進長春宮由德妃撫養,玄正是德妃親生子,故而與玄昱君臣兄弟之情略重一些。
玄正深沉穩重,一雙瞳仁深不見底,拉韁繩向裏靠了靠,籲一口氣道:“今時不同往日,老九如眾星捧月,六部的勢力甚至能與太子匹敵,說話做事更是滴水不漏。”
玄奕微笑道:“九哥一呼百應,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單江寧那邊每年不知能撈多少。”
玄正謹慎地看了他一眼,“太子江寧之行毫無行動,看樣子還沒到能撼動老九根基的時候。”
玄奕遙望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朝鮮使臣樸根熙回國,九哥隨手贈送八千程儀,但凡有丁點能力之人,他無一不想拉攏收用。”
玄正似有心事,顯得鬱鬱不樂,半晌才說:“先不說老九,太子今年唱的是哪一出?”
玄奕自然明白他的擔憂,苦笑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表現差不行,太好又遭忌憚,天天被父皇和兄弟們盯在眼裏,太子難當。”
“誰人不難?”玄正回過神來,抬目凝望墨幽幽的天邊,“皇後早逝,後位空缺至今,太子三歲重疾,父皇罷朝半月朝夕虔侍,親嚐湯藥。太子六歲進學,由父皇親自教授基礎,到底是嫡子,其餘兄弟哪得這份骨肉父子之情?”
氣寒露重,天空一輪新月,兩人一路不再言聲,皆是滿腔心思。
殿內極靜,皇帝就寢習慣向內,酒吃太多醒了兩回,小太監們垂手恭侍在殿側,大氣也不敢出。
出宮在外,諸多規矩隻能從簡,皇子和王爺們在行宮外紮營休息。突然傳出一陣聲響,聽動靜是某位皇子吃醉了,正在打罵奴才,福順輕步退出殿外,忙命侍衛過去將人攆遠,以免驚動皇帝。
皇帝口鼻間響起含糊不清的呼嚕聲,僅僅片刻聲響即止,“來人。”
福順躬身上前,“奴才在。”
“朕要吃茶。”
“是。”
皇帝吃了一碗茶,起身活動一陣,酒已經醒了,“傳沈貴人侍寢。”
靴聲橐橐,四個小太監提著羊角風燈在前。
遠遠瞧見沈貴人殿中亮著燈,福順是個頂精細的人,哪敢冒冒失失,即刻命小太監們停步候在原地。
趁著昏暗的月光,福順隱約看見是太子宮裏的小太監何三,心裏咯噔一下,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怪不得眼皮跳了半日,感情是趟鬼門關的差事,一邊是萬歲,一邊是太子,這可如何是好?福順腦袋裏一片混沌,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思慮片刻,立刻轉身。
隻聽“噗”地一個啞屁,福順壓著嗓子輕呼一聲:“天殺的,稀拉到褲子裏了。”說罷將燈一扔,火急火燎地鑽進草叢。
小太監們哪敢耽誤差事,方靠近側殿便看見門口守著人,長窗透出兩道人影。
四人慌忙返回,尋了一圈也沒見到福順,隻能灰溜溜躬身進殿。
殿內焚著百合香,皇帝精神奕奕,近燭光翻了幾頁書。
回來複命的小太監們麵色灰白,頭伏地麵,“回……回主子……沈貴人寢殿內似有旁人。”
頓時一片死寂,皇帝的臉勃然變色,將書一擲,怒氣衝衝跨出殿外。
一品禦前帶刀侍衛威風凜凜,嚴肅的麵孔猶如閻羅煞,見了皇帝,大步上前聽命。
烏雲遮月,四周一片死寂,夜色更顯淒迷晦暗。
寒風襲來,皇帝忽感精神一振,立時恢複理智,深邃的眸子適著幽幽的光,仿若能穿透這漆黑的夜,轉身回到寢殿。
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搖曳不定的樹影,林鶚一連串瘮人的叫聲,一切都顯得無比詭異。
殿內燭光昏暗,光線遊移,詭秘陰森。帷帳上的血漬斑斑點點,床榻被鮮血染透,橫著一具早已斷氣僵硬的男屍。
一條白綾絞在沈貴人的脖子上,左右兩個小太監下死力向後拉,沈貴人的臉紫漲發烏,布滿淚痕。
恐懼和窒息令沈貴人的五官嚴重扭曲,血紅的眼球仿若快被高壓擠出眼眶,渾身抽搐,死死盯著麵前的人。
大太監冷漠一笑,陰陽怪調道:“看吧,到陰曹地府,喝完孟婆湯也就記不得了。”
片刻後,沈貴人雙腳停止蹬踏,終於閉上那雙充斥著怨恨的眼睛……
殿內一片寂然,粉彩纏枝燭台上燃著四十八支手臂粗的巨燭,明如白晝,十數名太監躬身控背,麵僵如偶。
眾人惶恐間,賀棣已經回來繳旨,行禮後小聲在皇帝耳邊說了什麽,隨即退出殿外。
仿若撥雲見日,皇帝陷入了沉思:太子一心辦差,處處掣肘不得順利,而老十正巧在這個時候發酒瘋。兒子們各自結黨,明爭暗鬥愈演愈烈,任由發展將是兵戎相見,曆朝曆代都是血的教訓。
燈影間,福順身上似攜帶著一股屎尿異味,伏地磕頭,哭喪著臉道:“回……回主子,奴才該死。”
皇帝厭惡至極,將太監們繳獲的情藥瓶扔到他身上,怒道:“比鬼還精的狗奴才,自行去領三十大板。”
“奴才謝主子龍恩!”福順戰戰兢兢磕頭,心中暗鬆一口氣,這感覺如同一次劫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