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654
  金鳳姐的發鬢束得光可鑒人,重新打著繡梅紗扇,緩步來回,“要讓客人睡在裏頭,你們睡在外,客人若伸手,你們也要伸手。那活兒短者,用擊鼓催花法;長者,用金蓮雙鎖法;急的,用大展旗鼓法;緩的,用慢打細敲法;不耐戰的,用緊拴三跌法;耐戰的,用左支右持法;調情的,用鑽心追魂法;貪色的,用攝神閃脞法。各有各的癖好,別法雖多,出不了這八法之外。”

  棠兒如墜雲裏霧裏,見知憶和姑娘們皆羞得脖子都紅了,許久後,一張臉紅若豔霞,小手不由攥緊衣擺。

  “有了這辨別的功夫,還要運用自如,更要學好常用的路數。”

  金鳳姐頓了頓,端起茶碗喝了幾口,“其套有七,第一套為哭。有錢爽快的客人想離了不回,你們要哭起來:‘情郎,你怎舍得丟我而去。’撒嬌犯癡,依依不舍,任他恁樣剛腸,哭得他心酸腳軟。他若是在行的,定會說你們客來客去,處處留情,我配合你逢場作戲,你這麽認真起來?你們要聲淚俱下,悲切回:‘可見你是男子鐵心腸,不要說兩心相得,就是兩塊石頭挨久也熱乎了。客人雖多,唯對你情有獨鍾,我實戀你情意,舍你不得。”

  棠兒紅著臉,倒吸了一口涼氣,怯怯地說:“人非戲子,眼淚哪能說來就來?”

  金鳳姐的眼眶還淤青著,白她一眼,抽出腋下的帕子道:“你們隨身要帶兩張帕子,一張染上老薑汁,隻往眼睛上一擦,淚如雨下。”

  “第二套為剪。客人留久了,你們不可大意,腦子必須活躍,更要定計緊固其心,以防別家姑娘引他跳槽。尋到適當的機會與他同剪香雲結為一處,分縛二臂,為結發之意。”

  “第三套為刺。兩情相悅也不能大意,緊鎖其心以防有變。到了要銀子的時候必須下足功夫,趁客人有銀子時,要令他心中少了理智。若他不肯拿出銀子,便是你們計策不到位,這時要用重手法拿他。兩臂或腳板下以花針刺親夫在上,用墨塗,他定會感動,認為情獨意厚,死心塌地花銀子。用了此法仍舊沒有留下他又被新客看見,你們哭著將緣由一講:’某人費過多少銀子,怎麽用情,怎麽知趣,我不曾報他。‘言罷,落下眼淚。新客心有感觸,認定你為癡情女子,自想奪前人之愛,衝動花下銀子。”

  “第四套為燒,此乃苦肉計。精明的客人不在少數,沒有特別的鎖心之法哪能將他套入其中?雙雙盟誓,男不變心,女不二念,若有反複,神天共殛。心口烙印恩情最厚,美曰’公心中願‘。兩頭相並而灸,名曰’結發頂願‘。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聯情左願‘。你們真為他燒香疤,他就算破家蕩產,臥柳吞花,死也不悔了。”

  “第五套為嫁,這個嫁當然不是真嫁,乃相體裁衣,見景生情的妙用。客人是巨富之家,問你們身價要多少,你們便說自己原是多少錢賣給我金鳳的,替我掙了多少銀子,早已夠了本利,不過百數銀子可得自由。議婚嫁,談情說誓,客人心昏自然肯舍銀子。銀子耗盡,客人贖你們不起,不用我金鳳當麵羞他,他自悻悻而去。”

  “第六套為走。此法乃計中計,客人錢財散盡兩手空空,定心有不甘上門來鬧,不好打發的,隻有這一走之法可用。約他私奔,哄得他確信無疑,待我來個裏應外合,追上去聲稱要捉拿送官,他隻能獨自而逃。此緩兵之計,你們舍幾兩銀子下去,他定深信不疑,覺得緣堅份淺,哪知是計中拖刀。”

  “第七套為死。當然不是真死,兩人好的時候,看客人心中動搖,你們要說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鬼。我是定要嫁你的,你若不娶,我死也死在你身上。他家中若是有大有小,明顯不能娶你,你們要說:’我雖入了風塵,但頭一遭遇你這般知冷知熱的真心人,你既不能娶我,我願與你雙雙化蝶,死也好過生生分離。在世不能結同心,死後願為連理枝。‘甜言蜜語,山盟海誓,你們要挖空心思,令客人掏銀子的招數要做到時時求新,無所不用。”

  琵琶練曲之聲此起彼落,棠兒安靜地坐在書案前,神色顯得黯然。

  月娥嬌姿玉麵,生性風流,因裹了小腳,腰不風而靜擺,進屋瞥她一眼,徑直坐到銅鏡前,翻了翻梳妝台上的物件,“到底是吃閑飯的,金鳳姐打發的這些真寒酸。”

  微風拂過珠簾輕搖,攜著泥土的清香撲門而入,棠兒回過神,無所謂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在窗外。

  趁她不注意,月娥悄悄將妝奩內的一盒好胭脂收入袖子,鞋也不脫就躺到榻上,“你還是缺了心眼手腕,不然怎沒讓九爺帶你去京城過好日子。”

  棠兒並不理會,展開宣紙,緩緩研墨執筆,凝神開始練字。

  金鳳姐端著盆鮮果進來,一見月娥,氣得將果盆往桌上重重一放,“小賤蹄子,被子弄髒你洗啊?”

  月娥一個激靈坐起來,慌忙下榻,小聲嘀咕:“洗就洗,什麽大不了的。”

  金鳳姐氣得一把擰住她的耳朵,冷言冷語道:“就你這身懶骨頭,老娘看著你洗。”

  “放手,放手,痛死了。”月娥急忙求饒,待她放了耳朵,不服氣地伸手去抱被褥。

  金鳳姐還不解恨,朝月娥的背影一陣臭罵,直至她下樓瞧不見了,這才轉身湊過去看棠兒的字,“喲!想不到窮窩窩裏出來的丫頭,竟有這般能耐。”

  棠兒勉強一笑,將筆置於筆架內,拿尺子壓好紙張。

  “可憐見兒的,還傷心難受啊?”金鳳姐仔細打量了她一番,笑臉提示,“一年六百兩不多不少,爺隻不讓你留客,可沒說不許掙銀子。”

  “我知道你是好意,婆婆去了,我暫無急需銀子的地方。”

  “油鹽不進的笨丫頭,看來苦頭還是吃得不夠,哪有比銀子更好的東西。”金鳳姐伸出左手,五根手指竟戴著四枚俗不可耐的戒指,有純金的,也有金鑲寶石的。

  “這世道,銀子比男人可靠百倍,我就不信你不想要銀子。”

  漫天暑熱,驅不走心底至深處的涼意,棠兒微微一笑,坦誠地說:“人生於世,非財無以資身,我的確想要銀子,更做不到阨窮而不憫。可是金鳳姐,做人難在初心固守,心若偏了無救。”

  “嗬。”金鳳姐低頭剔理指甲,不時朝她瞧一眼,“爺難得來一回江寧,花無百日紅,姑娘家的好時候也就三年五年,過了這水靈勁越來越沒人惦記。你是個聰明剔透的人兒,我看人很準,你心中這條線堅持不了多久。”

  她經曆過饑餓,辛勞,顛沛流離,並不否認這一切足以令自己動搖。

  累了一天,玄昱一行人來到江寧府,李忠義早已候在門口,忙躬身迎上前道:“主子,尚譽和江寧糧道邱勇才在花廳候見。”

  園內一片清涼,穿過月季枝條繞就的花廊,玄昱和王謙之一前一後走進月洞門。

  尚譽行見禮,邱勇才在廊下一肅衣袖,高聲道:“江寧糧道邱勇才,叩見太子爺。”說完,雙膝一跪,鄭重叩下頭。

  玄昱淡淡看他一眼,“不必拘禮。”

  “謝太子爺。”邱勇才起身拱手一揖,小心打簾進去花廳。

  花廳內清香幽幽,四角的大瓷盆盛滿冰塊,靠牆有椅子春凳,陳著紫檀茶幾。窗戶糊著淡青色的蟬翼紗,窗台擺滿盆栽花卉,這時節月季開得最好,一盆盆爭相盛放。

  尚譽親自為玄昱奉涼茶,玄昱端茶碗喝了幾大口,方看著邱勇才,“下一批糧幾日能到江寧?”

  邱勇才看著王謙之,將身子一欠,“回太子爺的話,卑職正在犯難,市麵上糧食充足,不過戶部的銀子還沒到位,請太子爺催促早些發銀。”

  此言一出,王謙之的臉色頓時而變,餓殍遍野,太子一門心思賑災,九爺等人卻不顧百姓死活,還在搞黨爭傾軋。

  玄昱神色凝重,良久才說:“戶部的銀子在江海關,海關總督邊鑠已有回複。”

  此事必定會傳到北京,尚譽沉吟片刻,嚴正道:“下官可再動用五萬兩應急。”

  王謙之看著玄昱的臉色,轉臉對尚譽笑道:“我等會兒就去打欠條,尚大人隻管安心,海關那邊再拖也拖不過半月。”

  邱勇才立刻賠笑道:“卑職這就回去,先將庫底子運來,約六萬石,拿到銀子即刻大批辦糧。”

  玄昱略一思忖,“市麵上糧價可穩?”

  邱勇才忙回:“卑職早有令下,糧商大戶不得囤積外運,哄抬價格,市麵上的糧價仍是每鬥四錢,要多少有多少。”

  玄昱擱了茶碗,“街上還有饑民,你趕緊去辦。”

  尚譽和邱勇才退下後,王謙之道:“此番尚大人是盡力了,江寧乃富庶之地,哪個官員不富得冒油?”

  見他不再說下去,玄昱淡淡一笑,“跟我也說半截話?”

  王謙之見太子待自己這般隨和,臉色微紅,“他們是鐵公雞,我們要當金剛鉗,怎麽都得拔下幾根毛。這事換誰都不成,隻太子爺便不同,您若點頭,下官定能叫他們拿出錢來。”

  第30章 醉花間 (5)

  次日, 江寧各衙門都來了戶部的人,親發太子查賬文書。官員們驚出一頭冷汗,賑災還沒完事, 這查賬還能有什麽意思?賬本交上去不要緊, 換成其他皇子還能敷衍, 關鍵太子要找紕漏豈是幾本賬冊能完的事?官員們私下聚到一起, 眾說紛紜,意見始終無法統一。

  王謙之瞧著日頭, 已到巳正時分,笑臉道:“官員們已經到齊,勞煩太子爺動身。”

  玄昱應了一聲,擱下手中的書簡,李忠義忙先一步打起門簾。

  正廳內的二十多人素日來往不多, 經過昨晚相互通氣顯得異常團結,宴無好宴, 人人心知肚明,寒暄間各懷鬼胎,或竊竊私語。

  眼下太子爺要的無非是銀子,幾個資深老官慢慢吃茶, 瞧著尚譽的臉色不敢多問。他們麵上不說, 暗裏做著兩手準備,銀子早備上了。誰嫌錢多啊?他們一是抱著僥幸,能混過去最好,二也是不敢輕易冒頭, 否則豈不是得罪不想拿銀子的人?

  尚譽眼泡兒浮腫, 不時瞟瞟眾人,賑災是民生大事, 他早就盼著來個狠主整整這幫隻進不出的官員。

  人群一陣騷動,有人道:“太子爺駕到。”

  尚譽立刻起身帶眾人迎出去,一排排跪在正廳門前。

  玄昱氣度非凡,穿一身月白紗織金蟒紋常服,在王謙之等人和侍衛的簇擁下迤邐近前。官員們感受到近在咫尺的威嚴,暗暗後悔,伸頭縮頭都是一刀,還不如爽快掏銀子呢。

  胡思亂想間,眾人齊刷刷磕頭,朗聲道:“恭請千歲爺安。”

  玄昱一改往日冷淡,俊麵含笑卻不叫起,“勞煩你等跑一趟。”

  王謙之躬身引玄昱進正廳,李忠義奉茶後立在一側。王謙之小步出門,笑著對眾人道:“大家起吧,太子爺這頓飯可不好吃啊!”

  官員們早已惶恐不安,有甚者嚇得冷汗涔涔,有人忙套近乎:“還請王大人給個提示。”

  王謙之無聲一笑,正色道:“大家都是明白人,打哈哈這套就免了,我們做奴才的多少總得給主子分憂不是?”

  這話雖未點透,意思再明顯不過,眾人皮笑肉不笑,連連點頭道:“是……是……”

  玄昱環視眾人,重新冷起一張臉,極深沉的語調說:“數日前,我吃了樣好東西,特請大家一同品嚐。”

  尚譽拍拍手掌,下人們立時進來,將一個個盤子放在官員們麵前的茶幾上,隻見盤中是褐色圓餅,幹巴巴不見油星,足有人臉盤子大小。

  玄昱瑉一口茶,“每人三個,不夠還有。”

  但看每個人麵如死灰,兩頰腮幫子鼓得老高,哪裏咽得下。原來這是糠加豆粕,以開水一燙做成餅,吃到嘴裏又粗又澀,嚼不爛,咽下去嗓子如被刀刮。

  玄昱揚起雙眸,聲調不高:“誰吃得慢,我給他再加三個。”

  聞言,眾人急忙哽著脖子大口吞咽,實在吞不下去隻能就茶水一陣猛灌。

  氛圍變得無比凝重,玄昱神色淡然,手指漫不經心輕彈茶碗蓋,“奏樂。”

  聽見奏樂二字,官員們麵麵相覷,此刻更是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忽然安靜,笙簫齊奏,一曲’薤露蒿裏‘,唱腔低沉悲戚。這是出殯的挽歌,大意是人生如薤葉上的露水不刻便幹,蒿裏乃魂魄相聚之地。

  玄昱閉目靜聽,雙手撫膝,緩緩開口道:“這曲子應景,王公貴胄,匹夫庶人,誰能逃過一死?身歸黃土,魂去三界,聲色錢財,誰能帶走一樣。”

  王謙之接話道:“太子爺所言極是,惟不求利者為無害,惟不求福者為無禍。散財存福,人生一世,何如行善積德來得心安實在?”

  眾人如飲醍醐,隻得點頭賠笑。

  一刻功夫,已是滿盤精光,人人喉嚨灼痛,胃裏發脹。

  王謙之心中偷笑,饑民吃的糠好歹經過再次碾磨,這是頭道最粗的糠。豆粕遇水膨開幾倍,吃下去哪隻是肚子疼脹的事,得拿油壺往嘴裏灌。

  玄昱絲毫沒有要提公務的意思,起身立在窗邊,“尚大人備了酒菜,我事務繁忙不便相陪,你們自便。我要好好想一想,明日請你們吃些什麽。”

  感情這隻是個開始,官員們嚇得腿軟,哪裏還吃得下酒菜,離了江寧府立刻聚到一起商議對策。

  大家都難受得緊,口渴難耐隻得拚命喝水,水一喝,肚子鼓得形同孕婦。年紀大的官員更是腹脹惡心,渾身發栗,想吐吐不出,去茅廁解決不了,那叫一個苦不堪言。

  眾人一合計,立時湊出三十萬兩白銀,以幫扶賑災之名交上去。銀子方送到,賬本不刻便退回,官員們懸著的心頓時落地,銀子可以再撈,保住烏紗帽才是頭等要事。

  方入秋,北京較南方要冷上好幾倍,鴻雁南歸,山川漸蕭瑟。

  太子回京,玄灃奉旨迎接。他為人溫和,無論是朝臣還是兄弟們裏頭口碑都是極好,拿著禮部的俸祿是個閑差,但消息靈通,三省六部的大事沒一件能瞞過他的耳朵。

  繁瑣的迎接儀式過後,玄灃起身握住玄昱的手,微笑道:“太子風餐露宿一路辛苦,以往兄弟們時常能見倒不覺有什麽,這一去就是三個來月,我的心裏真是哪兒哪兒都別扭。”

  這話聽著情真意切,玄昱著實不慣他這番虛情,將手抽回來,隻淡淡一笑道:“勞九弟惦記。”

  玄禮起身,抖一抖袍角的塵土,“洗塵宴已預備停當,請太子移步。”

  玄昱刻意與他們疏離,略一抬手,“酒宴就免了,大家散了吧。”

  玄禮忙道:“太子車馬勞頓必未用過午飯,酒菜早已上桌,用了再回宮?”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玄昱也不好再駁他們的麵子,由接駕的郎官們簇擁著邁開步子。

  到了會仙居,隻見官員們跪成一片,足有百餘人之多。歌樂暫停,五十多桌宴麵擺滿酒菜,山珍海味,時鮮果品堆得老高。

  果然是出鴻門宴,玄昱心下一沉,轉臉對玄灃道:“九弟怎忘了父皇的旨意?”

  聞言,眾人不禁麵麵相覷,隻保留著嘴邊尷尬的笑。

  皇十一子玄奕頓知不妥,九哥十哥算得細致,不肯放過每一個可以抹黑太子的機會。萬歲已明令皇子們不許鋪張奢侈,此番明顯是設了個局,隻等太子往下一跳,立時便有人將事情傳到萬歲耳中。

  “看我這記性。”玄禮一拍腦門,歎道,“見到太子心裏高興,竟將這給忘了。”

  玄灃溫聲道:“太子別多想,老十巴結你,用的是自己的銀子,你不給這麵兒,老十和下官們的臉可沒地方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