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527
  垂鬟分肖髻:少女發式。

  倌人:妓的雅稱,清倌人既是尚未破身的幹淨姑娘。

  第28章 醉花間 (3)

  天色陰得重, 雨漸漸大了,瓦片騰起一層茫茫水霧,雨水順著瓦槽傾瀉而下, 青石地麵飛濺起晶瑩的水珠。

  姑娘們寶髻盤雲, 珠光照采, 簇擁在廊下竊竊私語, 有的看熱鬧,有的嗑瓜子, 全然沒有賞雨的心情。

  棠兒額頭鼓起一個雞蛋大的烏青,一條粗麻繩橫在身前,至兩肩繞過將胳膊高高綁在頭頂,打了繩結吊在老梨樹下。她已然奄奄一息,全身透濕, 衣裳和發緊貼著單薄的身體,毫無血色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一雙紅繡鞋匆匆而來, 隻見知憶身穿粉色水瀉長裙,青絲鬆綰,兩道彎彎的柳葉眉蹙起,若愁若悲。

  小蝶一把拉住知憶, 低聲道:“這丫頭不肯拜白眉神, 還打了金鳳姐和兩個媽媽,更是弄翻了沙盤,犯的是大忌。”

  “來了這裏誰沒受過這遭,我們不能看著金鳳姐真將她吊死。”

  月娥靠在紅柱上, 媚眼橫波, 手心半攤,裏頭是一捧瓜子, 吐了瓜子殼道:“金鳳姐正在氣頭上,誰勸都沒用。”

  知憶跪在金鳳姐麵前,懇切地說:“金鳳姐,求你饒這丫頭一回。”

  因每月初二初三是沒生意的,出了這事金鳳姐自然控製不住怒氣,冷笑道:“開罪白眉神豈是兒戲?你們誰也別勸,這種倔丫頭,死了往亂葬崗一扔作數。”

  知憶抬頭才發現金鳳姐的眼眶烏青淤血,損了相著實狼狽,略怔一怔道:“我知道你路子通天,一條人命算不得解不了的大事,可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孽障太深終損福折壽。縱有千錯萬錯,你也將她折磨夠了,她若死在這裏,往後園子裏免不了陰沉晦氣。”

  月娥悠哉地磕著瓜子,沒好氣道:“心中有鬼才怕,我們身明心寬,不信鬼怪報應之說。”

  知憶頓時生出一股勇氣,起身照她的手一打,瓜子散了滿地,“你無非嫉妒她住東廂,她若丟命那叫橫死,去了地獄是要做惡鬼的,你住她那屋,真不怕她夜夜回來躺在你身邊啊?”

  這番話聽著就毛骨悚然,月娥麵色一變,氣咻咻道:“是她自己犯錯尋死,你朝我發什麽邪火?”

  早些年,金鳳姐手下的姑娘多,其中免不了有懷上孩子的。她的手沾了不少條小命,故而最怕怪力亂神之事,語氣緩和地說:“我可沒有逼殺人命的心思,這丫頭是自己尋死,我若一放,她指不定會尋了旁的法子。”

  知憶看了棠兒一眼,堅決地說:“將她交給我,出了事由我一力承擔。”

  一碗紅糖薑湯喂下去,棠兒的氣色漸漸恢複了些許,知憶一刻不敢離開,溫言勸道:“螻蟻尚且貪生,活著總有希望,你要念及家人才好。”

  棠兒目中霧氣凝結,黯淡的臉頰盡數悲涼,抽泣著說:“自身難保,何能顧得其他。”

  她的悲痛絕望知憶自然懂得,想起剛被賣進來的那會兒,心中酸澀難受,“娘親賣我得了五十兩,我那時才七歲,琵琶琴瑟,歌舞練字,一學就是十年。我真希望能一覺不醒,因為每每睜開眼睛,又要在打罵和刻苦中開始新的一天。我恨娘親,生活再苦,她萬不該將我賣到紅樓。直至我大了,回去瞧見陰暗的破瓦房,弟弟妹妹無辜的眼神裏充滿期許,娘親跪在我麵前痛哭懺悔,那一刻,我放下了心中恨意。”

  “死比活簡單容易得多,我父親去得早,留下她和六個子女,娘親起早摸黑忙得不停,她身單力薄,如何承擔得起這份重擔?這個世道對於女子並不公平,我現在能存銀子支持家裏,心中很滿足。”

  欲死無能,求生乏術,這世間的不幸總是相似。棠兒心中動容,表情依舊倔強,“別試圖說服,我死也不會妥協。”

  知憶苦苦一笑,攢眉道:“老天沒有給你一個好出生,卻給了你一副好相貌,生於窮苦人家,你的未來和依靠還是男子。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沒有地位門楣又無嫁資,前路隻有兩條:為窮者妻,漏屋生子,柴米油鹽,日夜辛勞。為富人妾,主母為大,你為小,她居正房你隻能住偏屋。生的子女要喚主母為娘,家族大事不能露麵,死後入不了祖墳。若主母心壞,處處排擠打壓,一旦色衰失夫疼愛,她定會想了法子為難作踐。”

  一陣涼風將雨吹過來,打在窗紙上撲撲直響。

  她的話字句紮心,好似吞針飲線,刺入喉嚨係人心腸,棠兒伸手抹去淚水,“我兩條都不選。”

  “若兩條都不選,你的出路無非為婢,婢女比妾更是不如,主子稍不如意就拿婢女打罵出氣。以你的姿色難逃主人或者其他下人騷擾,更難守住清白,遇了厲害的主母憂你勾上家主,定會將你往死裏整。為妾為婢,苦苦掙紮一場,厄運難逃。”

  情緒得到緩衝,棠兒變得理智起來,“這些隻是你的想法設定。”

  知憶表情無波,愣愣望著窗欞,滿腔柔婉道:“秦淮風月場分三處,分別的舊院、珠市和南市。這裏是舊院,與江南貢院毗鄰,正對麵是武定橋,後是鈔庫街。姑娘們才藝絕佳,詩詞填曲無所不學,享受錦繡鋪地的生活,吸引的自然是文人墨客和王貴公子。客人若要相求,得拿足開盤的錢,還要為姑娘置辦衣裳和金銀首飾,程序繁瑣,若在一處出了岔子,自前功盡棄銀子不退。”

  “珠市有一家媚香樓,因當年的李香君而出名,那一帶以普通人居多,他們囊中羞澀,惜錢財也惜著姑娘,姑娘們不能藏私錢,接客量多方不受打罵。南市髒亂不堪,那裏幾乎沒有姑娘,都是年老色衰的婦人,幾錢幾兩銀子一次,周邊住的皆是工匠流民,其中艱辛不必多說。三處不同卻也有相同,而姑娘們的待遇天差地別。”

  棠兒想起玄昱冷漠的臉,那條嘈雜不堪的長巷,一顆心沉到了極處。原來,命中注定的相見不是幸福的開始,而是悲劇的一步步降臨。她茫然絕望,感覺自己好似一葉不受庇佑的輕舟,陡地被狂風卷入江心,直至翻覆,沉沒進永無天日的黑暗。

  言至傷心處,知憶不禁淚下,拿帕子掩麵,“我亦身在地獄,沒有更好的路指給你。”

  這一夜,風雨不止,偶然一個明閃,緊接著一陣悶雷響起震得屋宇發顫。

  榻頂的帷帳失了色澤,仿若高懸的白幛靈幡,金線織的牡丹花案成了紙花金箔,在夜風中瑟瑟抖動,似為離人而泣。

  到此境地,生死由人。棠兒不能眠,眼睛裏盡數凝滯,仿若成了冤死者的雙目,入土無法閉合。

  聽雨軒的園子裏有一個清池,碧油油的荷葉間開滿荷花,池邊是芭蕉和翠竹,水榭後也種植一大叢芭蕉,前後相映。

  芭蕉、翠竹、荷葉、瓦片。無論春夏秋冬,雨點落在不同處,加上聽雨人的心情各異,就能聽到有趣的雨聲,境界無二,自有一番韻味。

  玄灃靠坐在水榭內藤椅上,閉目聽了一會兒雨,掏出懷中的金表看時辰,信手從架中抽出一本書。他溫文爾雅,穿著一身石青綢袍,瀟灑英俊,神采奕奕。

  侍從上前伺候茶水,玄灃品著茶,隨手翻了兩章,隻聽簷下鸚鵡足間鏈子一陣響動,“十爺吉祥,十爺吉祥。”

  “鳥兒也學會了認人。”玄禮大步過來,他的貼身侍衛收了油傘,垂手伺立在後。

  玄灃將書和好放回書架內,起身坐到茶幾前,“偷得浮生半日閑,過來坐。”

  玄禮撩袍而坐,將手中的信放到他麵前,“聽雨軒,因聽雨而名至實歸,還是九哥肚子裏的墨水多。”

  玄灃拿起信,轉臉問侍從:“方煎茶的,是去年的雪水嗎?”

  “回主子,正是,奴才們剛從地底下刨出來的。”

  玄灃點點頭,令侍從退下,拆了信隻略一過目已經明了大致,“父皇五十聖壽,已有旨令太子一心安撫難民,籌備賑災物資不必趕回,遙叩聖誕就好。”

  玄禮皺眉道:“太子不回,籌辦壽典的好事由誰來做?”

  “這等肥差自然便宜了大哥,我在安徽的差事辦完了,要趕在父皇聖壽前回京,太子這邊勞你盯著。”

  玄禮陰笑道:“這事不用九哥提醒,戶部撥款不及時,太子掏了自己的庫銀。你我倒好看看,這花出去的銀子,太子能報回多少。”

  玄灃看了看紫檀案麵上的茶碗茶葉,又看向炭爐上的銅壺,“今日心情好,我親自為你泡茶。”

  “此情此景,品茗談天,不亦快哉。”

  水沸了,玄灃從小罐中拿出茶葉,捏一小撮仔細看,“這不是上好的碧螺春,你我隻能湊合吃一碗。”

  玄禮嘿嘿笑了兩聲:“九哥事無巨細,連茶葉都能辨個層次,我一大老粗,隻喝了馬尿才能辨出味兒不對。”

  玄灃笑著搖頭,向兩個茶碗裏各放少許茶葉,扶袖提壺倒入些許沸水,茶葉傳出細碎的聲響。他氣定神閑,靜看葉片緩緩舒展開,極仔細觀看茶色,聞著茶香,一點一點增加水量,“泡茶以甘露最佳,其次是雪水,雨水,水愈清茶色愈好,這雪水是去年的,不及雪天方收起來的好。”

  茶香滲入鼻腔,茶色由碧綠漸呈琥珀色,玄禮不由感慨:“我哪懂這些,吃到嘴裏提神解渴既是好茶。”

  見他伸手過來,玄灃一攔,微笑道:“再等一等,茶香減些更好,細品才知其中之味。”

  片刻後,茶碗終於到了麵前,玄禮細聞,茶香與方才不同,先前的香味醇厚,這會兒隻是淡淡清香卻沁人心脾。他輕瑉一口,讚道:“果然是好,小小的一碗茶竟有這麽大學問。”

  玄灃凝神細品,含蓄地笑了一下,“泡茶如此,看事觀人亦要仔細。”

  玄禮愣了一愣,笑道:“此番你我拖了太子的後腿,隻能令其破財。他不貪圖美色,與我們來往不多,平日更是琢磨不透,破綻著實難尋。”

  “吹灰找縫,突破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雨漸漸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淡淡花香,園子裏樹木蔥鬱,如洗一新。

  棠兒稍作打扮,抱著一隻錦匣,和小蝶一起順紅木回廊而來,侍衛問明來意,快步上前稟報。

  棠兒福身行禮,玄灃定睛仔細看,她的五官十分清秀,身量嬌小玲瓏,藕色繡花長裙襯出膚色白皙。許是走得急,雙頰紅潤,正如霧中芍藥,煙雨海棠,動人至極。

  棠兒將錦匣放在案上,輕按銅鎦金扣,取出紙筆,捧硯在芭蕉葉下接數滴雨水。

  玄灃和玄禮不知她是何意,耐著性子等著看她的下一步舉動。

  棠兒輕旋墨錠,待墨稍軟後逐漸加重力道,墨香淡淡,墨錠在硯上發出沙沙細響。

  玄灃的嘴角舒展開笑容,這是一塊上好的徽墨,她研墨的手法方式嫻熟,定讀過些書。

  棠兒展開暗黃的宣紙,執筆小心蘸了墨,將筆遞向玄灃,“請九爺給棠兒寫封長訣書。”

  玄灃一臉詫異,“你為何會覺得,我會同意你的要求?”

  棠兒目中流轉著晶瑩的光,倏然間又黯淡下來,“九爺乃龍子鳳孫,身份尊貴,雖無婚媒,但在棠兒心中九爺是夫。九爺離了江寧,棠兒再不願也得守著規矩,麵上自要開開心心投懷納客。請九爺寫長訣書留予棠兒,再將棠兒忘個幹淨,如此就算斷了情份,棠兒再行不堪之舉便與九爺沒有幹係,也不枉費一番垂愛。”

  玄禮上下打理了棠兒一眼,冷言諷刺道:“一個婊/子而已,真拿自己當根蔥蒜?”

  棠兒勉強一笑,轉眼看看小蝶,神色尋常地說:“十爺莫說這種貶低身價的話,我是婊/子,那您和九爺又算什麽?”

  “你……”玄禮氣得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

  好話再多終是聽不膩的,這話至情至理,玄灃素來不願戳穿別人,唯此刻卻強忍不住。他抬手讓玄禮坐下,慢聲道:“你給我灌的這碗甜酒好歸好,到底有點發酸,不中吃。因你不甘任由擺布便搶先提及你我恩情,你既談情又認我為夫,而夫怎能讓自己的女人隨意受人欺辱。”

  一語道破,兩片潤色從棠兒臉頰滲出來,緩緩透徹耳根,“妾乃小人小心,搜索枯腸沒了旁的法子。”

  雨過天晴,芭蕉葉上的水珠緩緩凝聚,順著葉脈下墜,折射出盈盈光芒。

  玄灃凝視著她,英氣的臉覆著一層暖色的光,似貼了金箔的神像,有一種柔和華美,“你是我的,誰許你投懷納客了?”

  棠兒垂目收好紙筆,曲膝道:“棠兒感謝九爺一片情意。”

  看著她衣袂飄飄的身影快速遠去,玄禮不悅道:“這個棠兒膽子不小,有幾分聰慧。”

  “如此國色天姿的女子,墮入淤泥坑中實令人可惜,派青鳶過來好生看著,此人定能為你我所用。”

  第29章 醉花間 (4)

  土胚結構的殘屋四壁蕭條, 無一值錢物件,牆角堆疊著黃冥紙和十數支竹棍白紙做的祭柳。辰耀和辰時尋了數日也沒能打探到棠兒的消息,禍不單行, 婆婆病危, 母子三人陷入無望之中。

  門板上鋪著稻草, 婆婆整整齊齊穿著紙製的壽衣, 雙眼半開半閉,深陷在眼窩裏, 僵屍般幹枯的身軀顫抖不停。

  顧清秋麵色憔悴,不住抹著眼淚,輕聲安慰道:“棠兒有事趕不回來,您安心去吧。”

  婆婆喉間含糊不清,再努力也發不出聲音, 目中盡數淚水。

  辰時跪行上前,哭道:“婆婆放心, 姐姐最掛念您,一定會回來。”

  半夜,萬籟俱寂,婆婆終於提不上氣, 油盡燈枯, 顧清秋再也受不住,放聲嚎啕起來。

  金鳳姐每每想起上回,那股窩囊氣又冒上來,偏棠兒這鬼精的丫頭三言兩語便傍好了九爺, 幾十年的經驗, 枕邊風的殺傷力不容小覷。她拿五十兩銀子給棠兒,說是九爺的意思, 往後按月發放。

  棠兒心中思緒翻湧,要求將銀子拿給家人。金鳳姐安排了馬車,同行的還有兩個方麵闊嘴的打手,姑娘們屬於紅樓的財產,這樣安排自然是防著有人生了出逃的念頭。

  沒有紙人、紙馬、紙轎,沒有金庫、銀庫、錢庫,沒有任何能讓婆婆帶去的東西。她的一生,曆盡了人世間的貧苦和病痛,靈魂離開枯萎的軀殼,算是解脫了。

  悲痛和無力感在狹小昏暗的室內不斷蔓延,無形地吞噬著人們對於命運的掙紮意識。這一刻,棠兒雙腿一軟,重重跪在婆婆靈前,淚水涔涔而下,無盡悲辛湧上心間。

  半夜下過一場急雨,放晴後天空澄澈,湛如明鏡,秦淮兩岸柳枝飛舞,似碧海揚波。

  晚上瞧著還好,此時的金鳳姐濃妝豔抹,依舊頂不住色衰,蓋不了眼角縱橫交錯的魚尾紋,“豔而不媚,非良人,客人隻要看一眼,你們便要回以嬌顏。”

  可能是習慣,她斜泛眼波,語氣多少帶著幾分強勢,“牙齒好要微笑露齒,這叫獻銀牙;腳小不歪者,以腳踏門閾,低首自祝,這叫鳳點頭;若身材窈窕,自向前立出一步,這叫獻身說法;手美則半露春纖,或以目傳情,閑吟丟俏。以上種種,無非吊客人春心,打動他們花銀子。”

  見棠兒回來,金鳳姐停了扇,“你留下。”

  棠兒穿一身白紡綢衫,搭配半舊褶裙,微微一愕,被知憶拉著立到姑娘們身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