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914
  上書房大臣洪誌遠和趙庸進殿,略整一整袍褂,恭敬行下三跪九叩大禮。

  皇帝的情緒有些亢奮,仰頭一笑,旋即冷冰冰道:“趙庸,洪誌遠,你們將太子輔佐得真好!”

  兩人愕然相顧,不知道發生何事,伏地不敢開口。

  “趙庸聽旨,即刻草擬廢儲詔書。”

  趙庸一悸,起身立到公案前,心中暗自忖度:樹欲靜而風不止,針對太子的惡毒傳言和暗中打壓從未間斷,多位皇子參與政務,極大削弱了太子的力量。論腹黑手段,皇子們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太子到底在什麽地方出了紕漏?

  皇帝一臉肅穆之色,緩踱幾步,抬目望著窗前搖曳不定的燭光,許久才道:“太子玄昱不思進取,難繼祖宗之功業,朕秉承天意,奉行先祖製,廢除玄昱儲君之位。”

  洪誌遠一聽,頓時激動,磕頭道:“廢黜太子輕則震動朝局,重則撼動社稷安危,請萬歲三思而後行。”

  趙庸的手微微顫抖,將筆一擱,嚴正複議:“請萬歲三思。”

  皇帝端參茶喝一口,皺眉將茶碗一擱,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冷冷道:“朕自認為對太子傾盡耐心,可惜天不如願。”

  洪誌遠一字一句咀嚼皇帝先前的話,再次進言:“太子賢良方正並無較大過錯,請萬歲三思。”

  驟然一陣響動,隻聽殿角的自鳴鍾連撞數下,已是寅正時分。

  皇帝望向黑森森的殿外,語氣沉重地說:“玄昱幼時機敏,成績斐然,朕處死王長亭但未追究他半分。三位太子太傅,哪個不是飽學大儒,他怎麽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洪誌遠抬頭看一眼皇帝,“太子並未參與王長亭所承劣事,請萬歲明鑒。”

  皇帝心中集聚的鬱氣很快散去,君臣三人推心置腹,秉燭長談。

  遠近燈影朦朦朧朧,禁軍已然調換了一批新麵孔,禦前帶刀侍衛表情僵硬,銅雕木刻般立在殿外。

  玄昱攥緊拳頭,正欲進殿,卻聽皇帝道:“你在門口跪著。”

  玄昱的心似被狠狠剜了一刀,一撂衣袍跪下,腰身挺得筆直。

  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蒙蒙發亮,一遛明黃宮燈在風中搖曳,四角飛簷矗在烏沉的空中,欲要淩空拔起,振翅蒼穹。

  待趙庸和洪誌遠退下後,大太監躬身上前迎太子進殿。

  一想到沈貴人,皇帝心中的憤怒一陣接著一陣,再想到設局之人更是火大,聲色俱厲道:“你太令朕失望了!”

  玄昱的相貌天生帶著一種清正,表情平靜淡然,恭敬叩頭道:“兒臣有負重托,請父皇責罰,不知此番因何而起。”

  皇帝沉著臉,話語如刀似劍:“在朕麵前耍手段,你們都還嫩了些。”

  看來沒有解釋,也不需要辯解了。玄昱早有準備,可心中多少還是生出幾分涼意,語調自然地說:“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兒臣任憑處置,請父皇保重龍體。”

  皇帝深邃的瞳仁直直盯著他,單手虛抬了一下,嗓音如暮鼓晨鍾鄭重而慈悲:“去吧。”

  第32章 醉花間 (7)

  一場行圍在“聖躬不豫”中匆匆結束, 眾皇子尚未恭請聖安便得到皇帝與太子先行回京的消息。

  北風肆虐,攪著零星的雪花,裹挾著樹木搖擺, 撕扯裂帛般呼嘯。

  玄奕文武兼備, 穿一身醬色貢緞箭袖袍, 背弓箭正準備前往圍場與皇親們切磋騎射, 卻見玄正極速打馬過來。

  玄正陰沉著臉,謹慎瞧了瞧周圍, 小聲道:“天未放亮,後山埋了數個小太監,其中包括太子宮裏的何三。”

  玄奕目光一閃,心神不安,忙問:“這是出了什麽事?”

  “哎……”玄正頹然入座, “秘聞,昨日半夜, 不知父皇怎會臨時召幸,太監們發現沈貴人殿內有人。”

  玄奕心中一驚,凝神思索片刻,心中霍然明朗, “昨夜宴散, 十哥約吃烤肉,原來是用盡了心思。”

  玄正的神色焦慮中帶著幾分無奈,長歎一聲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 若太子品性端正怎會出了這檔子事, 無論是誰做的局,你我難逃牽連。”

  朔風襲來, 玄奕下意識往屋裏走,“沈貴人那邊什麽情況?”

  “此事明顯另有情弊,暫無消息傳來。”

  玄奕摘下弓箭掛回牆上,抬手為他沏一杯茶,“萬歲肯掖著宮闈醜聞不是壞事,若太子地位不保,三哥有何打算?”

  玄正的臉像是覆著一層霜,默然良久,瞪著眼望向屋頂懸梁,苦歎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太子好,我們跟著沾光,一旦出了事,大家還不知落得什麽光景。這些年鞍前馬後,我幹的盡是得罪人的差,早已成了眾矢之的,恐怕早有人磨刀霍霍,隻等機會投井下石。”

  玄奕生母位份低微,自幼受盡白眼和哥哥們欺負,幸好得玄正時時照顧,也因此特別敬重這位三哥,凝神聽完,認真說:“三哥,你信我嗎?”

  玄正坐直身子看著他,滿臉詫異,“這是什麽話?若連你我都不信,那我還能信誰?”

  “太子成日在父皇麵前走動,時刻受到監督,父皇對他寄予厚望,稍有半點不如意便加以申斥,若他地位不保,是危機也是機會。”

  玄正細細品味他的話,口氣變得異常嚴峻:“你的意思?”

  “太子自小享有厚愛皇恩,父皇在他身上傾注了大量心血,變起倉促,沒有傳出沈貴人的死訊,說明後宮之事還不至於動搖國本。眼下你我要做兩手準備,靜觀形勢,不能一條道走到黑。”

  聞言,玄正著實震驚,略一沉吟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們兄弟早就深陷太子陣營,想抽身隻怕沒這麽容易。”

  玄奕笑道:“父皇最恨結黨營私,我們就是我們,和誰都不是一黨。”

  玄正深思片刻,咬著牙道:“老十一,你若認我這個三哥,往後就不要再起這樣的心思。我們與太子情為手足,義為君臣,自當共同進退,我這就回京探口風替太子周全。”

  玄奕見他的態度十分誠懇仗義,許久才說:“此事急不得,父皇尚未開過殺子的先例,更何況是太子,我們與大哥九哥同行就好。”

  禦駕馬不停蹄返回北京,城裏陽光明媚氣溫卻低,金水橋下的護城河結著寸許厚的冰淩。

  皇帝下旨,將玄昱禁足於紫禁城上泗院。

  玄昱仰頭凝望,大雪過後,四角宮牆之上碧空澄澈,仿若一潭深幽靜水,無論這世間有多少沆瀣肮髒,它依舊那麽幹淨,纖塵不染。人心趨炎附勢,他已然做好準備,可當這一切來臨的時候依舊無法真正坦然。

  乾清宮莊嚴肅穆,皇帝處理完重要朝務,一提廢黜太子之事。

  官員們至殿內跪到丹墀下,有人坦然有人惶恐,多數表示反對。皇子們卻是心中暗喜,各懷鬼胎,如同得到天大的鼓舞般興奮。

  下朝後,官員們紛紛猜測太子究竟犯了什麽事,知道趙庸口風緊,隻能將希望定在洪誌遠這裏。但見這位上書房重臣悠哉品茶,不時長篇大論,毫無半分亂意,眾人套不出話,隻得幹發急。

  洪誌遠笑道:“諸位,眼下我同你們一樣實不知情,臣事君以忠,我等各安其職,不存他念,要知道那麽多做什麽?”

  這話等同於沒說,官員們不敢多問,越發悟不透其中要領。

  玄正見玄奕一派淡然,不禁將心稍稍放寬,“看苗頭,多數人是觀望態度。”

  玄奕微微一笑,“廢黜情由足夠委婉,絲毫未提太子穢亂後宮之事,到底父皇還是選擇保全雙方顏麵。”

  “聖意難測,官員們等會兒要遞牌子,你我該怎麽辦?”

  玄奕細細一想,慢聲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感覺太子沒這麽蠢,不可能因一時貪歡而自毀長城。”

  玄正緘默良久,“我也不信太子能幹出這事,聽說那晚有人擾了萬歲休息,爾後才引出半夜召幸的事。”

  “真是個精妙無比的局,我們什麽都做不了,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氣氛肅穆沉寂,皇帝手執佛珠,閉目盤腿坐在炕上,聽趙庸行了禮,方問:“朝臣們什麽動靜?”

  趙庸已然猜出聖意,卻不敢表現得過於明顯,神色黯淡道:“回萬歲,臣一路隻聽眾人議論紛紛,多數為太子鳴不平,皇子們正預備遞牌子,為太子求情。”

  “哦?”皇帝睜開眼睛,露出一抹複雜至極的笑意,“你確定這些話聽得真切?”

  趙庸將皇帝所說的每個字在心裏仔細回味一遍,“臣隻是略有耳聞,並不真切。”

  “這就對了,”皇帝將佛珠往禦案上一擲,目光驟然變得冷凝,“既要廢太子,那緊接著當然是立太子,他們心中打著什麽好算盤,很快就知道了。”

  注定是驚心動魄的一天,一直支持太子的人哪敢置身事外,片刻便起了聯名奏折,由內閣大學士李冠英遞出。

  李冠英德高望重,乃兩朝元老,當年教過皇帝功課,現又是太子太傅。

  偌大的殿內一片安靜,自鳴鍾走動的聲音格外清晰,宣德爐上燃著凝神靜心的沉香,金磚地麵光可鑒人。

  皇帝看了自鳴鍾,一招手道:“讓李冠英進來。”

  趙庸應了,躬身退至殿外。

  洪誌遠默然立在一旁,心中暗想:皇帝行事果決從不拖泥帶水,若真要廢黜太子,不可能是這樣的態度,隻看事情到底會發展到什麽地步。

  李冠英歲數到了走路顫顫巍巍,由太監攙扶著下跪,老淚盈眶道:“求萬歲明鑒,太子實心為國辦事,曆練有成,怎能因小小過失被廢?”

  皇帝一個示意,太監立刻搬來兀子,扶李冠英入座。

  這白發蒼蒼的老臣穿戴整整齊齊,官帽,袍褂,禮服,官靴,絲毫也不馬虎。

  皇帝神色尋常,吃了一口茶道:“治理黃河,地權兼並,太子毫無建樹,協理六部又有何政績可言?他哪一件事能為朕分憂?”

  李冠英痛心疾首,凜然道:“治大國若烹小鮮,萬歲哪能將這些賬都算在太子頭上?治理黃河乃千年難題,太子在紫禁城長大哪懂那些。地權兼並,太子克盡厥職,畢竟年輕,實為缺乏經驗。六部的弊端乃沉屙頑疾,太子尚在曆練中,奉旨監國,江寧賑災,樣樣沒有落下啊!”

  皇帝冷颼颼地說:“你看著太子長大,存師生之情無可厚非,他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曆練成才,你能給朕一個保證嗎?”

  李冠英念起輔佐教育之情,潸然淚下,手臂往兀子上一撐,重新跪下來,磕頭道:“老臣身為太子之師沒能教好太子,請萬歲賜老臣一死,以警後世。”

  這話明顯帶著情緒,也有要挾和自哀自怨的意思。皇帝冷冷一笑,“太子太傅不隻你一個,朕若賜死你,那趙庸當如何處置?”

  曆代宰相無下場,趙庸候在一旁,早已架不住,出了一頭一身冷汗。

  李冠英幾乎爬不起來,也不知觸動了哪根軟弦,兀自放聲大哭起來。

  皇帝立身,擺手示意洪誌遠過來,“朕非昏君不殺忠臣,你送他回去,安撫一下情緒。”

  洪誌遠原本吊得老高的心瞬間回歸心房,行禮後攙起李冠英離開。

  待他們出了殿外,皇帝喚來趙庸,“李冠英年紀大了,朕準他退職,回家享受天倫之樂。”

  出了大殿,趙庸站在丹墀下,深吸一口氣驅散胸中的鬱悶,抬首望著明朗的天空。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身曆其境才能徹底見識天子權術威嚴。遙想當年的科場舞弊案,萬歲明知賣官黑幕,卻因處理王長亭的時機不成熟,轉而將主考李存孝當了替罪羊。李存孝乃一代大儒,同是太子太傅,清廉自守,轟轟烈烈的一場抄家風波,最終抄出不足五百兩白銀。

  因李冠英諫言失敗,先前決意保太子的人多少動搖了心思,這保舉太子裏頭的門道哪三言兩語說得清,先不提擁護之功,太子若真下台,下一任太子定記著這筆結黨袒護之罪。

  皇子們的確遞牌子求見,但對於太子之事僅輕描淡寫,略一代過就提了其他政務。誰不覬覦皇位,誰對太子有半分真心,或者誰不希望太子倒台?皇帝心如明鏡卻並不戳穿。

  一些小的京官四處打探消息,絞盡腦汁想著該投哪個皇子陣營,卻見洪誌遠,趙庸,高瀾三位當朝要員毫無動靜,漸漸看出名堂,不再輕舉妄動。

  裕親王尚未回到南疆,得知皇帝要廢太子的消息火速請旨進京,得皇帝回複,日夜兼程趕到北京,顧不得停歇片刻,第一時間遞牌子求見。

  紫禁城的大殿內沒有樹,高大的城樓上鉛雲堆積,牆頭苔蘚凍得發暗發紅,顯得死氣沉沉。

  君臣相談許久,皇帝歪在炕上,倚厚枕閉目養神,緩緩道:“你說的道理朕何嚐想不明白,先前除了太子一派清明,其餘諸子不是蠢如豕鹿就是撈錢玩女人。太子出事,老三和老十一話都不敢多說一句。朕的兒子們直如一盤散沙,最可恨的是老十……”

  裕親王終是忍耐不住,炸著膽子,一欠身,直言不諱道:“臣聽傳聞,說是太子進了沈貴人的寢殿,此事可有確鑿證據?”

  皇帝對這位嫡親弟弟不似旁人,神情毫無異樣,仰頭看著盤龍銜珠藻井,“並無。”

  裕親王突然擱了茶碗,跪地磕頭道:“太子乃遭人誣陷!宴席當晚,臣與太子奕棋,其間還有數位老王爺作陪,眾人皆可為證,請萬歲詳查。”

  皇帝惜他兩鬢花白,疲乏辛勞,抬手扶他一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朕知道。”

  此言一出,裕親王大為震驚,不解道:“萬歲既然知曉,為何還要作踐委屈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