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679
  玄昱坐在書房內,情緒如何都難以平複,不停回想著她的吻和羞紅的臉。人心真是個無情又古怪的東西,這些日子聽聞的都是縱火酷死,剿殺計劃之類的事,不論多麽慘烈,對他也就是一聲歎息的分量。當麵對她的對抗或者難過流淚的臉,他才明白自己的心並非刀槍不入,反而敏感到能因一丁點細節難受得如被灼燒。

  這場冷戰僅持續了兩個多時辰,棠兒悶在房中,玄昱主動過來,用生硬的冷笑話試著引她心情。

  最終還是一桌豐盛的晚餐打動了棠兒的心,一品海鮮鍋、酒燉八寶鴨子、火腿熏白菜、口蘑燒雞鍋子、醬鹿尾、膾銀絲、香炸酥肉、水晶蝦仁,大蔥爆肚,滿桌都是粉彩荷花盤。周邊是一色琺琅小碟,精致宮點,時鮮水果,琳琅滿目不及細述。

  棠兒興高采烈地拿起銀箸,不下幾口就吃不動了。玄昱想起她是蘇州人可能喜歡吃得清淡些,讓宮女撤下口味重的菜,重新端來海鮮時蔬等。

  中央的長炭爐上架著一隻焦香的烤羊腿,色澤金黃誘人,烤出的油滴到果木炭上“滋滋”響。

  棠兒心急地看著玄昱,看他在羊腿上撒上香料,拿金鑲寶石小刀削下薄薄一片,正想動手卻見他已經將美味遞了過來。她直接用手來拈,吃完將滿是油的手指含在嘴裏。

  她的眼睛太美,一彎一圓會說話一般,貪吃的樣子俏皮可愛。玄昱情緒輕鬆,臉上的笑意更濃,再切一層熟肉努力去喂飽這隻小饞貓。

  轉眼間,棠兒太飽已經吃不下了,在檸檬水中洗手擦幹,雙手托腮定定看著他,心中暗歎:隻用英俊來形容他的相貌明顯過於簡單枯燥,他果然修養好,吃飯的樣子著實好看。

  有種甜蜜的氛圍在燈影中遊蕩,玄昱擱下銀箸,抬目直望過去,眸子裏蓄滿情意,仿若要將她凝視自己的樣子深深刻在心裏。

  棠兒心中一亂,忙背過身去,臉又開始發燙了,這感覺真特別,雀躍中帶著慌亂不安。驀然發現,身後那個玄昱和想象中的正在高度融合,她心底的那座宮殿還在,還如一個華麗的夢引人沉溺。於是,這個剛吃飽卻喂不熟的白眼狼拚命提醒自己,不行,絕不能喜歡現實中的他。

  陽光照進書房,花枝剪影印在窗紗間如一幅細致的工筆畫,宣德爐上,一縷香煙嫋嫋回旋。

  玄昱執筆立在書案前,定神看了棠兒良久,下筆畫著什麽,再抬頭,專注的目光再次落在紙上。

  多寶格內的鎏金自鳴鍾“當”一聲響,上方的盒子打開,從裏麵跳出一隻金色的小鳥。

  棠兒正在欣賞牆上掛的一副米元章詩文,看那西洋鍾表很是有趣,拿出懷表核對時間,轉過臉,雙眉一顰道:“不許你畫我。”

  玄昱深邃的眸子裏仿若存著雲淡清風,唇角帶笑,“我沒畫你。”

  棠兒將懷表收好,從書架內拿一本書,過了好一會兒,見他又看自己隨即下筆流暢,不悅道:“既不畫我,那你看我做什麽?”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認為,那我無話可說。”玄昱對她展開畫紙,淡黃的宣紙間分明是個輪廓清晰,裙袂飄飄,束著飛雲髻的仙女。

  棠兒窘得臉一紅,將書放回原位,走到小書案上研墨,回看他,認真下筆。

  玄昱臉上盡數笑意,“我不比你小氣,隨便你怎麽看,怎麽畫。”

  棠兒埋頭作畫隻是不理,片刻後又抬頭看他,長時間的,仔細的,複又認真畫起來。

  玄昱見她這麽快就擱下筆,語氣輕鬆道:“宮廷洋畫師給我畫像,一張用了兩月有餘,你速度這麽快,定是胡亂畫了一通。”

  棠兒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我沒畫你。”

  玄昱會心一笑,表情如她方才那般凜然,“既不畫我,那你看我做什麽?”

  棠兒亮晶晶的眼睛適著幾分狡黠,抬手亮出答案,質地極佳的宣紙,紙間畫的赫然是一個大耳招風,憨頭憨腦的豬頭。

  玄昱繃不住笑,坐回椅子上,單手撐著額頭極力掩飾窘迫。

  棠兒也笑,看了看窗外,辭別道:“多謝四爺照拂,我這就走了,不必相送。”

  花深似海,塵質不揚,毫無波瀾的分別,玄昱確實沒有相送但安排了馬車。棠兒感覺有種不舍的情緒在心裏滋長,挑開窗簾看向那麵朱紅的門,就好像那道門隨時對自己敞開,而他始終會在那裏。

  須臾,她為自己莫名其妙的錯覺感到好笑,收回手,將明媚的陽光和粉牆碧瓦拒於窗外。

  春意盎然,芳草新綠,秦淮河柳條輕舞,婦人們三兩成群,家長裏短,挽衣袖蹲在水邊的石階上洗菜淘米,浣衣捶布。

  近來,聽雨軒的生意不好,金鳳姐焦躁得無法形容,一個不順眼就開口大罵。聽聞棠兒回來,立時換了一副嘴臉,喜笑顏開地出去迎接,上下打量她一番,“寶貝丫頭,瞧著瘦得,就快成了雞精架。”

  棠兒粲然一笑,抱了金鳳姐的胳膊撒嬌,“我真可憐,每天做夢都在吃鮑魚螃蟹。”

  金鳳姐高興地拍拍她的手背,“還是我這兒好吧,鮑魚螃蟹小廚房有,隻管放開肚皮吃。”

  棠兒心情愉快,她知道,自己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忘了常敬霆這個人,還有玄昱也要一並忽略才行。

  滿桌都是棠兒喜歡吃的菜,貓兒得了條紅燒魚,躲在桌下“呼呼”吃得歡快。

  金鳳姐對麵而坐,像是見了親閨女,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事,“這些天上門的客都指定要打你的茶圍,眼睜睜瞧著那些個金主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我的心啊……”

  棠兒邊吃邊聽,突然覺得喜歡簪花熏香的她十分親切,將吃了一半的螃蟹往桌上一放,拿帕子印嘴,“去請元公子來。”

  金鳳姐一愣,隨即怨道:“這都過去有一年多,怎現在想起他?”

  棠兒在銅盆中洗手,用玫瑰露漱口,“我乏味得緊,也傾慕他的文采。”

  “那冤家老早做了馭嬌樓的當紅倌人小萊,聽說花銀子沒數,先前你對他不理不睬,此刻恐怕我去堵門,人也不一定請得來。”

  “不試試怎麽知道?”棠兒立在案前,取出一張香味芬芳的箋紙,滴清水在硯台上,纖纖手指拈起墨錠。

  金鳳姐先前被蒙在鼓裏,現在確定那位氣質不同的貴客正是太子,想到棠兒應該完成了九爺交代的任務,試探道:“想必太子爺已經得了你的身子,他一日不離江寧你總得避著,淡了這股子熱乎勁才好。”

  “他又不給銀子,更不是我的客,我憑什麽要避?”棠兒執筆飽沾墨汁,娟秀的字落入桃花色的浣花箋上:郎如陌上塵,妾似堤邊絮。相見兩悠揚,蹤跡無尋處。酒麵撲春風,淚眼零秋雨。過了別離時,還解相思否?

  金鳳姐起身,目光灼灼地盯了她好一陣,“我可不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傷了那位的麵子,恐怕要惹麻煩。”

  “不過逢場應戲而已,太子比九爺更有權勢,若真看上我,我還不趕緊貼上去?”

  棠兒將筆置於筆架內,晾幹箋紙上的墨跡,繼而又道:“退一步講,他真不高興,我還能沒應對的法子?無非裝個可憐,扮幾回柔弱。”

  見她還在斟酌,棠兒索性至銅鏡前開始整理妝容,笑笑道:“悶了幾日,我要出門走走。”

  求客人照顧隻能由旁人代勞,主動相求便是自掉身價。這丫頭鬼精,金鳳姐瞪眼從案上取來拜匣,將浣花箋裝到裏頭,“丫頭,你可沒心替我掙銀子,我去總行了吧。”

  第18章 意不盡 (18)

  元公子先前還以為棠兒故作含蓄,情詩寫下無數,了無回音後終於放棄,見了她清麗的字跡不禁心動,這字功底深厚,情意綿綿。他顧念小萊姑娘深情一片,沒有立刻應邀,隻回了封簡短的書信。

  病去如抽絲,情斷如割袍。棠兒感覺很奇怪,自己居然這麽快就沒了離別愁緒,現在想起常敬霆已經不難過了。突然想到萬利錢莊的事,立刻收拾行李,穿一身男裝獨自登上前往鬆江的船。

  遙望浩瀚的大海,一輪紅彤彤的朝陽衝破雲層,從海平麵冉冉升起,瞬間將天際鍍上絢爛的光芒。強烈的海風帶著鹹腥味,她倚在欄杆前貪看這番波瀾壯闊的美景,久久不舍離去。

  花家門首立著六個挺胸直立的家仆,見來人立刻進門通稟。不刻,兩個丫鬟出來相迎,棠兒隨她們進院子,庭院深廣,花木扶疏,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香氣。

  一隻白孔雀歇在薔薇花架上,頭頂翎毛輕輕顫動,另外幾隻孔雀在草坪上漫步,油光發亮的羽毛藍中透綠,昂頭挺胸,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副驕傲炫耀的姿態。

  江夕瑤穿一件飄逸的洋緞長裙,拿西洋小銀剪整理玫瑰花園,笑著對棠兒招手。

  這樣富足愜意的生活足以滿足任何女子的求安之心,棠兒粲然一笑,快步走向她。

  花室內的玻璃窗敞開著,粉白色的薔薇密密層層,釋放著縷縷清香,引得蜜蜂蝴蝶亂舞。

  案上有一隻景泰藍福壽花盆,裏麵的盆蓮長勢正盛,展開的蓮葉僅巴掌大小,十數朵銅錢大的粉蓮含苞欲放。

  江夕瑤將茶點端過來,碟子是精致的西洋玫瑰花案,小糕點色澤金黃蓬鬆香軟。

  不刻,花無心回來了,他穿一套貼身的箭袖,更顯頎長俊朗,左耳上兩枚洋鑽耳釘璀璨瑩亮。與他一起的還有一位外國女子,卷曲的金發如海藻波濤,眼睛湛藍仿若將一片海洋儲藏在內。她皮膚極白,鼻翼兩側點點褐斑看起來健康活力,穿低胸洋裙,腰身玲瓏如一隻春瓶,瓶內插的是一朵飽鮮豔的異域牡丹。

  江夕瑤看著十分養眼的一雙人,心中不勝歡喜,對棠兒道:“這是安妮。”

  安妮抱一抱棠兒,打招呼並不流利。

  午飯間,棠兒見花無心與安妮全程英文交流,半句也聽不懂,目光落在安妮手上那枚鑽石戒指上。

  丫鬟端來一盤熱氣騰騰的大閘蟹,每隻足有八兩左右,江夕瑤最是喜歡,先挑一隻肥美的蟹放在棠兒麵前。安妮顯得詫異,與花無心笑著談些什麽。

  碟子內放著整套吃蟹工具,小鉗子和剪刀都是純銀打造,十分精巧。

  棠兒手法熟練地剝下蟹腳,拿剪刀剪通兩頭,用蟹爪尖頂出蟹肉,在薑醋碟中蘸一蘸吃入口中。她十指如蔥,耐心用剪刀剪開蟹螯,最後剝開蟹殼……

  她優雅地吃完蟹,將蟹腳、蟹螯、蟹殼重新拚在一起,盤子裏又呈現出一隻完整的蟹。

  花無心悠然欣賞她吃蟹的過程,安妮頗為驚異,不禁拍手鼓掌。

  棠兒已經從安妮和花無心的眼神交流中看出兩人關係,心中多少還是生出了一絲嫉妒。

  飯後,安妮和江夕瑤去散步,花無心坐姿隨意,單手撐著太陽穴,柔聲道:“你竟敢一個人出門,尋我有事?”

  棠兒看著他,一時有些怔住了,擁有金錢地位的人並非外人看見的隨性奢靡,而是默默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她仿若頓悟,過往的苦難與艱辛,也許都是在為將來那個更好的自己做鋪墊,“我想找你借六十萬,利息為五分,最長期限六十天,有誠至錢莊作擔保。”

  花無心眸子裏適著些許疑惑,坦然道:“五分利很高,六十萬夠嗎?”

  棠兒十分感激他的信任,真摯地說:“花無心,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

  花無心的臉上寫著歡喜,立身看著窗外湛藍的天空,舒展著肩胛道:“我送你回江寧,下次不要單獨出遠門。”

  跟丟了一段時間,白川終於重新獲得棠兒的行蹤,將她連日與花無心來往密切,頻繁出入花家別墅的事如實道出。

  玄昱的心猛地一抽,一改昔日冷靜,極力控製方未失態。他肯放低姿態對她敞開心扉,不惜耐心等她與情郎決裂,可她似乎看不到他的半分好,竟以過河拆橋來回報。

  玄昱的心火灼般痛苦,嘴邊卻浮起一絲苦澀悵然的笑意,款放在案上的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熒光耀動。須臾,他又難受了,心似被生生掰開,輾轉翻騰著被撕噬的鈍痛,可是上天早已選定他絕不可以失控,更何況是為女子。

  如火的熱情猛然換作冰一般的寒冷,求而不得的感覺如此難熬,傷心?好像不那麽簡單。難受?隻恨自己的心為何不能就此驟停。

  玄昱以最快的速度冷靜下來,他必須保有尊嚴,唯一能做的隻有等待,日複一日,月月年年。他堅信這種忍耐不是逆來順受,更不是妥協,而是能量積蓄,自製力的升華。

  陽光下的小溪金光粼粼,魚兒悠閑穿梭。一股血氣湧上喉頭,玄昱揚手,將準備送給她的藍碧璽手串扔進水中。

  辰時收賬回來有些乏累,知道棠兒來了,快步進去茶廳。

  棠兒將沸水倒入粉彩荷花杯內,看薔薇幹苞泡開變色,將第一道洗茶水倒出,再重新加水。她靜心看花苞漲開,花瓣緩緩綻放,不緊不慢地說:“你在萬利錢莊待了那麽久,知道他們金庫內的庫銀最低限額在多少麽?”

  辰時仔細思考,認真道:“任何一家錢莊,金庫內的庫銀並不固定,這個很難說。”

  棠兒拂袖將茶杯遞過去,“萬利錢莊的放貸業務比我們多,三四分月息的貸款都有,連續兩個月的庫銀都在十三萬左右,我剛在那裏存了六十萬。”

  辰時著實吃了一驚,細細品味這話的意思,已經猜出她的用意,不由激動起來:“姐,你想試試萬利錢莊?”

  棠兒頷首,端茶輕抿,花茶甘美清香,“若將萬利錢莊庫銀不足的消息傳出去,一定會引發儲戶恐慌擠兌,一旦他們拿不出銀子,有可能找我們求助麽?”

  誠至錢莊此刻資金充足,辰時完全不擔心後續的事,斟酌過後道:“萬利錢莊盲目放貸賺快錢,簡直是自尋死路。這麽重要的事都讓你知道了,與其被別人占據先機,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

  棠兒垂目,戒指上的寶石光澤流轉,璀璨如天空最耀眼的星,腦海中驀地閃現出玄昱的臉,他凝視過來,溫柔誠摯的眼神。她回過神,五指並攏細看這枚戒指,灼人的光束映上眉目,“等你好消息。”

  辰耀坐在櫃台內核賬,算珠敲得“嘩嘩”響,不刻後進來道:“莊老爺已經補到了官職,欠我們的八千兩銀子看來是不打算還了。”

  辰時一口接著一口吃茶,歎道:“小徒弟弄丟了欠條,我剛才就是去討要這筆欠賬。找官要賬最難,軟的人家不睬,硬的又不行,沒欠條他不理我們的存根。莊老爺現在是同知,我們還得求他,他若實心不還,這筆賬隻能倒掉了。”

  聞言,棠兒細細一想,擱下茶杯道:“千裏做官隻為錢,這位莊老爺不厚道,八千兩不多不少,我們再跑一趟。”

  到了莊府,辰時笑著上前對門房稟明來意,不一會兒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沒好腔調道:“你有借條沒,就敢一再上門胡鬧,趁我家老爺不計較趕緊滾。”

  辰時才來碰過釘子,那套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有借有還再借不難的說詞毫不管用,無話可說,隻得退開。

  棠兒早有準備,將馬車內的靠枕往衣裳內一塞,挺著“大肚子”下車,雙手叉腰在莊府門前站定。

  孕婦本就引人注意,更何況是這樣嬌美的小娘子,原本稀稀拉拉的行人好奇地圍過來,不刻功夫,看熱鬧的已有十數人。

  棠兒對那管家大聲道:“叫你們老爺出來,他欠的一萬兩,連本帶息一分也逃不掉。”

  管家咬著腮幫子,不對啊,這人前腳來討賬還是八千,怎就耍起賴了?他一生氣,疾言厲色道:“放屁!明明是八千,怎麽一下就成了一萬?”

  話音剛落,辰時茅塞頓開,著實佩服姐姐的聰明機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