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435
  尚子慕窘迫難當,用力將常敬霆推開,拿袖子擦嘴,常敬霆裝樣子動了一下,睜眼一看,臊得麵熱耳赤。

  白川忍不住“噗嗤”一笑,尚若雲滿麵鮮紅,笑著拿帕子掩麵。

  玄昱泰然自若,雙眸中有什麽在熠熠跳動,表情是一貫的平靜無波,轉眸眺望水天一色的景致。

  常敬霆見棠兒生氣地沉著唇角,靈機一動,厚著臉皮對尚子慕喊道:“尚大人,是你先親我,記得對我負責。”

  此言一出,尚子慕的步伐愈發快了,樣子著實有趣。棠兒繃不住臉,破顏一樂,笑容若陽光般明媚。

  春時日短,不刻已落日西沉,夕陽的餘暉灑在湖麵,水鳥掠水覓食嬉戲追逐,一片美好寧靜。

  娘姨的衣包內自然沒有鞋襪,棠兒亂著發,一頭如瀑青絲散在肩側,氣得將腳擱到常敬霆雙膝上。常敬霆看著她白皙如玉的小腳,那顆熱乎乎的心仿若要從口中跳出來,方想伸手,隻聽她道:“不許動。”

  棠兒最好得罪他,塗著丹蔻的手指朝他臉上捏兩把,還嫌不解氣,握著拳頭在他臂膀一陣捶打。

  對於貌美之人,脾氣差不是缺點反呈個性。常敬霆見她蠻橫的模樣十分精靈可愛,心中哪有半分脾氣,好言相勸道:“我不疼,怕你的手要痛了,別生氣,都是我的錯。”

  丫鬟端來熱氣騰騰的紅糖老薑茶,棠兒遞給常敬霆,“罰你喝。”

  常敬霆像是吃了蜜,心中別提有多甜了,接了茶碗放到矮幾上,鬆開腰帶拉起上衣,將她的冰冷的腳捂在肚皮上。棠兒使壞,用腳趾去掐他,看他聽話賠著笑臉才停,端起薑茶慢慢喝著,“算你有良心。”

  濕透的鞋在炭火烘烤下冒出白煙,棠兒穿上半幹的襪子,抬頭見他一直朝自己看,揚眉道:“不許看我。”

  常敬霆臉一紅,起身走到桌前,研墨,凝神提筆。棠兒去看他的字,心怦然一動,字跡灑脫流暢,生宣紙,墨暈收得極好,淡墨處層次分明,積墨處渾厚深沉。

  她眼神中透出欣喜,微笑道:“寒玉出自吳融《即席十韻》,清歌出自鄭穀《席上貽歌者》,冶葉出自李義山《燕台春》,淨如出自杜牧《贈別》。雖有拚湊之嫌,但巧妙結合,是首好詩。”

  四目觸在一起,常敬霆感受到攝神迷心的情愫,內心深處衝騰激蕩,片刻才回過神,“這首詩題《集句。話佳人》你讀書不少,若是男兒也可參加春試。”

  壓抑過後的靈氣在棠兒臉上流露,唇角微彎,淺笑宛若春風,“我甚厭八股,詩賦論策倒能一試。”

  常敬霆望向窗外粼粼躍金的湖麵,感慨道:“八股取士至明盛行,題目多來自四書,雖束縛思想無用於世,但於天子卻有不同,廢之不可。”

  和風微醺,窗外的梨花開了,淡淡芬芳滲入室內。

  棠兒受涼頭疼得緊,渾身發軟,喝了老薑茶歪在榻上休息。阿秋匆匆跑來,一打簾子道:“姑娘,快找地方躲躲。”

  隔著牆,樓梯被一陣雜遝的腳步聲震得巨響,像是有一群人擁了上來,長廊那頭立時傳出女人高亢的嗓門:“誰是棠兒?”

  這聲音充斥著滿滿的敵意,棠兒起身穿好鞋,整理情緒移步出門。

  一行人氣焰洶洶,足有十數人之多。領頭的貴婦穿檀色潞紬雁銜蘆花樣對襟襖,頭戴金絲八寶攢珠釵,顴骨略高顯得有些刻薄,一雙眼睛將棠兒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遍。

  金鳳姐不在,娘姨丫鬟們見這幫人摩拳擦掌,專候動手的架勢,慌神杵著。媽媽忙跑上樓,笑臉上前獻殷勤,招呼道:“這位客人請到茶廳坐,有什麽話好好說。”

  棠兒並不認識,清一清嗓子問:“您是哪位?”

  貴婦滿臉憤怒,眼中的光芒宛如火焰,幹笑一聲道:“不要臉的野雞,我兒子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定拆了你這雞窩,讓你們全部陪葬!”

  貴婦身後的老媽子怒目過來,嘰嘰喳喳:“睜大你的狗眼,這是通政使常夫人。”

  棠兒笑著退開半步,也朝常夫人上下打量,不緊不慢道:“我朝貴婦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二品以上大員的正配才能稱之為夫人,我記得通政使是三品。”

  常夫人頓時一窘,羞得臉紅,萬沒想到她這般伶牙俐齒。老媽子們一聽,揎拳擄袖上前想打,青鳶挑釁一笑,毫不留情地抬腳踹過去。

  “哎呦!”兩個老媽子跌坐在地,七張八嘴叫罵不斷,嘈嘈聒耳。

  常夫人愛子心切,火性一熾,舉手指定棠兒,“才幾天,就敢哄我兒子納你為妾,別說是你,大戶千金我們常家還得挑著。我兒子何等矜貴,憑你一個娼婦也想高攀,做什麽春秋大夢!人而無儀,不死何為,往後出門要當心,別有什麽飛來之禍,橫屍街頭!”

  棠兒並不在乎她的惡意羞辱和威脅,不卑不亢道:“本想得幾個銀子就打發了,這般威脅倒讓我來了興致,我若死,定是和您的兒子雙雙化蝶,做一對生死鴛鴦。”

  常夫人餘火未平,瞪著眼睛,惡狠狠嘲諷:“你這種人我兒子又不是沒玩過,新鮮勁一過,誰認你是個什麽東西。”

  “您算心明,也知道得新鮮勁一過。”棠兒對她露出一個甜美的笑,優雅轉身回去屋內。

  第8章 意不盡 (8)

  常夫人簡直氣瘋了,帶著人衝進屋內一陣打砸,“咣啷啷”,香爐、花瓶、桌椅、書架無一放過。棠兒抱起小貓護在懷中,青鳶站前將棠兒保護在身後,娘姨和丫鬟不敢出言阻攔。

  看著這些人歇斯底裏的醜態,棠兒無奈一笑,收裙角坐到鸞箏前,將貓兒放在腿上,指尖一挑,“錚”一聲,弦音若激流瀑布,餘音回蕩。爾後,她盡力凝神,緩緩撥弄琴弦,一曲“鳳求凰”悠揚悅耳。

  屋內亂哄哄一片,嘈雜聲和著琴聲,常夫人揚手將衣櫃內的衣裳全數扔出來,指揮老媽子們砸痛快了才停。

  棠兒纖手按著琴弦,抬目望過去,唇角緩緩勾起,對常夫人道:“繼續,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到時候還不是花您家的錢。”

  常夫人氣得直撲上前,青鳶冷眼將她攔下,下頷揚起,麵上一派傲然。常夫人知道這丫頭功夫了得,不敢輕舉妄動,手指恨不能戳進棠兒的眼睛裏,嘴唇一陣發顫,“你,你……”

  棠兒壓根不理會她的詞窮,看一眼杵在門口的媽媽,輕笑道:“常夫人累了半天,茶都沒一口說不過去。”

  媽媽一愣,不刻就明白過來,忙命丫鬟們端來糕點果品,雙手奉茶,“氣壞了可是自個的身子,常夫人先吃茶。”

  常夫人氣不打一處來,的確口渴,接茶碗喝一口重重放回桌上,拔腳帶著老媽子出門。媽媽忙追上去,尖聲怪氣道:“常夫人,茶好吃吧?棠兒姑娘的茶圍是三百兩,您是付現銀還是記賬由令公子結算?”

  常夫人攢眉扼腕,想到自己竟被一群娼婦欺辱,又羞又惱,隻能灰溜溜快步下樓。

  來如炸雷滾滾,聲勢浩大,去如泄氣之鼓,偃旗息聲。眼看一行人狼狽而去,姑娘和娘姨丫鬟們終於解氣,忍不住掩嘴發笑,大家準備幫忙收拾,卻聽棠兒道:“別動。”

  媽媽一臉得誌,滿心快意地笑道:“姑娘真厲害,常夫人氣得肺都要炸了。”

  剛萌生出一點情意,驟然遭受當頭喝棒。棠兒頭裏劇痛,仿若被什麽灼燒著神經,“你們先回去,我想靜一靜。”

  天穹清朗,澄月流輝,瑟瑟樹影在夜風中變幻姿態有種神秘的錯覺。

  玄昱練劍出了一身汗,侍衛上前接劍,替他寬去外衣。他心緒頗亂,明顯帶著煩躁,索性將上衣一並解掉,胸膛肌肉塊狀分明,似鍛造爐中鋒芒畢露的好兵器。

  玄昱沐浴換好衣裳,思緒萬千,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一顆心再也無法平靜。三年,漫長的時間帶給她的是這世間最大的陰暗醜惡,無法想象那樣柔弱的她,受到了怎樣的利用盤剝。

  他非常清楚,棠兒對自己並無半分好印象,應該多少存有恨意,心頭緩慢生出一陣絞痛,起身大步去了園子。

  花香濃馥,月色清輝下的景物一片朦朧。這麽近,置身在同一片暗夜中,或深或淺的思念不斷冒出來,他想她。

  溫馨的繡房,陌生的嘴臉,熟悉的貪婪,慶幸的是現在的她不會被誰強迫,如同一隻無助的小羊,殘酷暴露在財狼饑餓的目光下。

  玄昱承認自己淪陷了,無法掙脫感情的沙海。他不確定,如果自己也用那樣的方式對她,一切是否會變得簡單,她也許會因為錢而露出嬌美的笑,或者充分發揮出虛情假意,安靜乖順地伴在身側。

  這念頭一閃而過,玄昱的思維逐漸清晰,他想要的遠不隻這些,希望她同自己一樣,體會到這種心動和強烈的悸動之感。他擔心別人會得到她的感情,想在擁有她的神聖時刻,不僅僅隻是雙唇和肢體的纏綿,而是愛與靈魂的相融。

  玄昱已經避無可避,內心深處完成了一件重大的決定,平生第一次,愛欲衝破了理智與警戒。他要她,但並不急切,這是一道需要斬斷萬重荊棘的高牆,隻要精心而算,一切將迎刃而解。

  這一夜,玄昱輾轉反側終不成眠,不停想起棠兒俏皮的表情,還有那個踩上鐵釘的笑話。

  整宿反側的還有棠兒,她做著無法脫離的噩夢,夢見自己躺在漆黑的棺材內,指甲一點一點剝落折斷。好不容易逃脫升天,拿著鐵鎬的人追過來,她不想繼續陷入絕望,拚命在霧靄茫茫的荒原中狂奔,如同一隻矯捷的野兔,跑得飛快。

  醒來已是日頭老高,一切明朗,她全身乏痛,仿若真實經曆過一次絕境逃生。

  貓兒豎起耳朵蹲在架上,圓圓的眼球隨著碗蓮盆裏的小鯉魚轉動,爪子不時探入水中,抓到魚噌地跳下,跑得無影無蹤。

  棠兒懶懶地揭開香盒蓋,取一枚香餌投入景泰藍三足小香爐中,隨著絲絲香煙升起,身乏之感消減了許多。

  常敬霆終於出現,看見房間內狼藉不堪,滿臉內疚地說:“棠兒,父親將我關在書房限製自由,我是撬窗翻牆出來見你。”

  棠兒垂下眼簾,感覺薑汁帕子可以省了,“你母親為什麽不讓我們來往?”

  聞言,常敬霆眼中光芒暴漲,一下熱血沸騰,一下心疼不已,“都是我不好,我沒有保護好你。”

  棠兒抬臉癡望著他,亮晶晶的眼中含著淚水,苦笑道:“今生不能同連理,待到來生續情緣,你願意與我黃泉共赴對麽?”

  常敬霆的眼睛也潮了,內心混亂,知道這話可能不是在說笑,整個人有些愣怔,腦中快速思考。

  他的表現令棠兒蒼涼一笑,後退幾步,神色明顯失望,“你根本不願意。”

  常敬霆心急如焚,微微躬身,盡量讓她的目光能與自己保持平行,“事情遠沒有發展到涉及生死的地步,我們當然有機會,為什麽要共赴黃泉?”

  棠兒發起脾氣,握拳在他胸膛捶打,“滾,我不想看見你!”

  常敬霆的心髒跳動得十分劇烈,仿若隨時快要炸開一般,抱緊情緒失控的她,盡力寬譬勸慰:“棠兒,我會補償你,求你冷靜下來。”

  她突然安靜,目光凝滯,柔柔順順任他抱在懷中。

  常敬霆憐惜地撫上她柔軟細密的長發,安慰道:“我替你贖身,給你買最漂亮的衣裳首飾,我家在西湖邊有三套別墅,那裏寬敞奢華風景極好,你一定會喜歡。”

  棠兒冷冷將他推開,徑直坐到梳妝台前,木然望著銅鏡中的自己,許久後,睫毛微微一顫,拿起玉梳整理發髻。

  常敬霆看著她上妝,描眉,塗抹唇脂,心中莫名擔憂,從袖口拿出大疊銀票,勉強笑道:“我們去買東西,吃大菜聽戲,我為你燃放煙花,再放九百九十九盞河燈或者更多,這樣你會開心對不對?”

  棠兒的眼睛還紅著,站到照身大鏡前發呆,須臾轉身,拿起鑲寶妝奩旁的小瓷瓶,仰頭喝下幾口,平躺在榻上。

  常敬霆臉孔發白,拿起瓷瓶湊近一聞,氣味刺鼻,忙上前問:“你喝了什麽?”

  棠兒深深看著他的眼睛,柔軟的指尖觸上他緊鎖的眉,笑含淒楚道:“我心如灰,再無依戀。若有來生,願與君一盞清茶,半盅濁酒,詩畫田園。”

  常敬霆猛覺胸中劇痛,眼中泛起焦急之色,慌對小翠喊道,“快去請大夫!”

  小翠嚇得一個寒噤,忙打簾子趔趄著跑出去。

  棠兒一笑,清澈的目中波光流轉,“一直以為你是那個救我脫離苦海的人,原來我錯了,所有美貌都逃不過歲月的無情,沒人會在意我這身皮囊下究竟藏著怎樣一副靈魂。”

  “棠兒……”

  棠兒頓了頓,小哭一會兒,傷感又說:“你和他們一樣,喜歡我的畫,我的詩,會給我買金銀首飾。你這樣慷慨,唯獨不肯以心相付,走吧,你不會想看一具屍體從冰冷僵硬到扭曲變形的過程。”

  言至於此,常敬霆心如刀割,突然衝動,仰頭將瓷瓶中剩下的藥一飲而盡,“此生固短,無你何歡,及爾同死,甘之如飴。”

  棠兒十分感動,抱他負重在上,微笑道:“你是第一個肯為我死的人。”

  她身量纖纖不勝嬌弱,常敬霆害怕自己的重量讓她難受,撐起雙臂,微顫著唇道:“棠兒,你是個瘋子,這下你嘲笑我屢試不第要成真了。”

  棠兒的膚色白到極致,越襯唇色鮮豔,將臉偏至一側,“你又後悔了。”

  想起父母,常敬霆愧疚不已,側躺到她身邊,盡量控製緊張:“我隻是想不通,我們為什麽要死,這樣算是殉情嗎?”

  棠兒氣得去捏他的臉,蠻不講理道:“你就是後悔了,明明是。”

  常敬霆的額頭青筋直跳,感覺呼吸變得困難,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我們都要死了,你乖一點好不好?”

  棠兒抿著唇,雙手合攏隔於身前,疑惑地望著他。常敬霆的臉色越來越白,感覺手腳冰冷,情緒緊繃著,顫音說道:“我緩不過氣了,你給我講個故事吧,笑話也行。”

  棠兒蹙眉,爾後又眯眼一笑,食指將他的唇按出笑容,“笑一個我給你講。”

  常敬霆自小養尊處優,隻吃過讀書的苦,哪裏笑得出來,“好吧,你是來討債的,我上輩子一定虧欠過你。”

  珠簾搖晃,青鳶進到屋內,抬腳踢開地上的雜物,“姑娘,吃燕窩了。”

  棠兒整一整衣裙,抓來小貓玩一會兒,見常敬霆還躺著,“過來吃東西。”

  常敬霆的額上盡數冷汗,困惑地走到她麵前,棠兒將小貓放到他懷中,洗手後吃著燕窩,打趣道:“你這般英俊誠摯,姑奶奶我心再狠也舍不得真叫你死。”

  此言一出,常敬霆如被赦免死罪,頓時激動起來,“那藥是?”

  棠兒盈盈凝著他,忽地調皮一笑,“上回著涼,一直咳嗽。”

  常敬霆轉憂為喜,眼中滿是感動溺愛,大手撫上貓兒的背,“你這個磨人的小姑奶奶,腦瓜裏不知道都裝著什麽壞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