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594
  想起刻薄的常夫人,棠兒心有計較,不讓她家破財說不過去,不開心地說:“吃完燕窩去置辦家具,還有,要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裳。”

  常敬霆神采一振,端起碗幾大口將燕窩喝完,半笑半認真,拱手道:“謝小姑奶奶饒我一命,我這就陪您去使勁造銀子。就此明誌,上山捉虎,九天攬月,隻要您心裏高興,叫我做什麽都行。”

  第9章 意不盡 (9)

  日哺時分,又到了秦淮最美之時,樂曲試音,畫舫如織。

  常敬霆心中無比振奮,沒想到母親的反對行為竟促使自己與棠兒的關係靠近了一步。他急切想要鞏固感情,但願時時刻刻能和心愛的人膩在一起,精神抖擻地來接棠兒,安排的卻是兩輛馬車。

  昨晚,他一夜未睡踏實,覺得自己必須克服急躁,給她最大的尊重。

  馬車進到院裏,棠兒這才發現來了春風得意樓,月光灑落下來,亭台欄杆,花草樹木覆著一層銀灰色淡霜,呈現另一番美感。

  棠兒穿碧色緞麵小襖,繡花百褶裙,發髻蓬鬆僅一支蜻蜓金釵點綴,細步上樓,輕盈如一抹翩翩仙影。

  隔著桌子,常敬霆光是凝著她笑,棠兒也忍不住對他微微一笑,撫裙入座。

  跑堂都是年紀不過二十的英俊少年,端來的黑漆金托盤中是兩個精致通透的白玉杯,請客人先喝。棠兒好奇地輕抿一口,有橙和淡淡薄荷香,咽下口齒留香,喉間清新舒適,呼出來的氣息倍感舒暢。

  菜前無人上茶,好像是算準了時間,棠兒感覺口中的薄荷橙香已經淡卻,樓梯傳出跑堂上菜的腳步聲。

  非花穿一身白色,相貌不比以往柔和,多了幾分男兒該有的英氣開朗。他看見棠兒先是一愣,神色恢複尋常,上了第一道菜。精美無比的白玉金嵌寶蓋碗,打開花案繁複精巧的碗蓋,湯色清亮,小塊似嫩豆花又不像。

  棠兒想起花無心的母親說過,現在的春風得意樓是由非花打理,能叫他親自伺候,想來這頓飯不便宜。她拿玉勺盛起一嚐,口感特別,有種說不清的爽滑葷香,不禁問常敬霆:“這是什麽?”

  她的臉粉裏透白,皎若明月,常敬霆嘴角露出滿足的笑,故作神秘道:“先吃,等會兒我再告訴你。”

  見他有意賣關子,棠兒也沒多問,拿起青玉鑲赤金箸嚐了第二道菜。這菜更奇怪了,帶著些許肉香嚼勁,韌而入味,像是蹄筋又不似,吃下不覺半分餘膩。

  上來第三道菜,肝片兩麵焦黃煎得極嫩,搭配數片紅肉籽橙,終於能看出點名堂了。棠兒並不動箸,隻委婉笑一笑,“這是雞肝還是鵝肝?”

  “嚐了我再告訴你。”

  棠兒不愛吃這個還是嚐了一口,不能確定是什麽,但清鮮適中,一咬即化,毫無尋常肝類食物的腥氣。

  待上了第四道菜,湯汁淡黃,類似肉塊,棠兒更沒興趣了。

  常敬霆笑著為她解惑:“第一道菜取孔雀腦加昆侖山雪水,去腥的檸檬和紫蘇,簡單烹製。第二道說出來恐怕會感覺不舒服,帶過。第三道菜取白蛇肝尖上最好的一點烹製。第四道菜取母豹腹中之胎風幹,以秘法特殊烹製。”

  豁然開朗,都是些一擲千金的奢侈之食,單第一道菜需要多少隻孔雀?棠兒露出一抹極複雜的表情,微笑道:“傳說中的鳳髓、龍肝、豹胎,原來不過如此。”

  非花陸續端上其他菜品,從紫砂罐中盛出兩碗湯,棠兒聞一聞,知道這個才對胃口。

  常敬霆已經托起碗喝了一口湯,讚道:“這個是極品佛跳牆,選幹鮑、海參、魚翅、犛牛皮膠、鱘魚唇、羊肘、山雞、鹿茸、熊掌、駝峰、穿山甲、墨魚、瑤柱、杏鮑菇、花冬菇等,加入高湯和福建老酒文火煨製而成。”

  棠兒慢慢吃著,味中有味,濃鬱可口,葷而不膩。

  菜品陸續上齊,簡直能用庖鳳烹龍來形容,兩人品酒聯句飛觴,很是輕鬆默契。

  最後上來兩盞小盅,常敬霆貼心將玉勺放入盅內遞給她,“這是血燕窩,珍貴的是湯裏有天山冰絨雪蓮,冰絨雪蓮食補價值高,花形與曇花類似,潔白無暇徑上有絨,隻生長於懸崖冰峰。高原上常年積雪氣溫極寒,采尋者冒著生命危險,千裏跋涉運氣好才能遇上一株。黃金百兩也難換到一兩冰絨雪蓮,你試試,口味有否不同。”

  棠兒將溫熱的盅盞捧在手心,心有餘悸,“這頓得花多少錢,我已經不敢吃了。”

  常敬霆爽朗一笑,搛一箸豹胎烹製的菜品在她碗中,“這樣奢侈我也是頭一回,這頓的確小貴,耗銀六千八,還得提早好些天預定,你多吃一些才不算浪費。”

  棠兒拿帕子按一按唇角,“一頓飯就花六千八銀子,你父母知道要生氣心疼了。”

  常敬霆搖頭,笑容間蘊著滿滿的歡暢,“九皇子宴請上書房的高大人那才叫真浪費,我爹是三品,我什麽好的沒吃過,直到那一宴才長見識。老北京城的美饌精食五花八門,天上飛的,海裏遊的,有些菜更是聽也沒聽過。”

  他的話無意間透露出常世良和高瀾與玄灃私下來往密切,棠兒麵露驚異,心突突直跳。

  常敬霆見她走神,立刻出言關心,棠兒笑著敷衍過去。

  次日,一乘四人抬的綠呢官轎在聽雨軒門前停下,常世良由仆從簇擁進了正廳,金鳳姐見來人滿臉傲氣不敢多言,忙敬茶,命丫鬟喚棠兒過來。

  常世良非常清楚,此刻的常敬霆頭腦發熱,撇開花錢無數,行為情緒完全被棠兒左右。他素來強硬,臉上的表情盡數鄙視,直接了當地說:“我常家從未開過納妓為妾的先例,說個條件,我要你遠離我兒子。”

  棠兒讓青鳶去門口,垂目把玩腕上的三色翡翠鐲子,不緊不慢地說:“若是以前,我定爽快答應了,先前想不到他能為我豁出性命,這樣才華橫溢真心一片的男子哪裏去找。”

  常世良的臉上明顯充斥著權勢的傲慢,冷言諷刺道:“紅樓女子斷無全壁,朝秦暮楚,施以媚術必求錢財,算你本事再大也休想靠近我常家半步!”

  棠兒不予反駁,一張臉似月下寒潭,隱隱流動著孤清與幽寂,“公子還等著,恕不奉陪。”

  常敬霆聰穎好學是家族的希望,常世良擔心春試再出偏差,嚴正地說:“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說不是為錢財,恐怕你自己都不信,痛快點開個價。”

  一陣沉寂過後,見她不為所動,常世良語氣緩和了些,“縱你才情再高,落入風塵終德行有虧,耳濡目染都是不恥行為,見慣也就不以為奇。你正當紅,整日應酬如魚得水,嫁人等同於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說風流子弟勾引,隻怕自身也守不了清淨。朝廷功令,天子門生不得宿妓養娼,你要是真對我兒有情,存著半分良知,就不該耽誤他的錦繡前程。”

  這番話著實刺心,對於可以預見的懸崖,及時勒馬才是明智的選擇。棠兒情緒低落,短暫間做了決定,自覺悲涼道:“五萬。”

  常世良冷眼睨過去,恢複先前的傲慢之氣,冷颼颼道:“終於露出狐狸尾巴了,一個棄舊戀新的妓,以什麽由頭還值五萬?”

  鞋匠夥夫也有底線,常敬霆一定會放棄,但願他能就此看穿,不再流連風月歡場。棠兒知道應該斬斷這段尚未深種的感情,將目光轉開望進虛空,一邊思索著,緩緩道:“公子在這裏已經花了三萬多銀子,一兩萬就打發了我說不過去,而且一定會讓公子覺得我是受到逼迫。”

  常世良的臉色又暗又沉,氣得提動肝氣,“你在威脅我?”

  突然間,棠兒的一顆心變得如此荒涼,平靜地說:“我哄公子一門心思去春試,過後您將銀子的事一說,公子定要來問,我自會令他失去念想。”

  常世良斜目厲睇,厚嘴唇往下一吊,警告道:“我奉勸你言而有信!”

  常世良夫婦來一趟江寧帶了幾萬銀子,本以為足足夠用,哪裏曉得這麽快就被愛子花耗得所剩無幾,兩人帶著禮品親赴江寧府一趟。

  寒暄過後,常世良感覺自己威儀掃地,端著茶碗,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說明來意。尚譽一聽是要借錢應急,立刻出門安排馬車,派管家親跑聽雨軒。

  棠兒和青鳶坐管家的馬車趕到錢莊,常世良夫婦和尚譽坐在茶廳內品茶,見棠兒過來,臉上的驚異程度像是看見了黃河逆流。

  尚譽哪裏知道他們的事,遞存折給棠兒道:“取八萬,六萬現銀,兩萬銀票。”

  在常世良夫婦驚愕不解的目光下,棠兒神色自然,接了尚譽的存折出去正廳,遞給辰耀,“六萬現銀,兩萬銀票,趕緊安排。”

  辰耀立刻招呼夥計開銀庫,棠兒拂袖為三人續茶,尚譽轉臉對常世良道:“這家錢莊是棠兒開的,常大人若有銀錢上的事務,記得照顧。”

  常世良麵孔僵硬,輕嗽兩聲,抬手將胡須一攏,尷尬似無跡可尋,“一定。”

  棠兒對尚譽和常世良得體微笑,盈盈行禮道:“棠兒先謝兩位大人照拂。”

  常夫人兩眼瞪得核桃一般,臉因驚訝而扭曲,夫婦兩人再次丟了顏麵,臉上的窘迫,心中的複雜已經無法形容。

  夥計們將幾箱銀子抬上馬車,棠兒和辰耀出門相送。常世良夫婦同乘一車,常世良冷哼一聲道:“這個棠兒能得尚大人如此信任,著實不簡單。”

  常夫人臉上寫著不可置信,“她應該不缺錢,為什麽要敲我們這筆銀子?”

  車內氣氛顯得沉悶,常世良掀開窗簾,冷冷道:“是我們太急,遇事該晾一晾再采取措施,也怪我大意,沒先調查她的背景。按常理,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女子還有開錢莊的本事。”

  常夫人為了愛子能咽下任何委屈,她一陣猶豫,小心試探道:“老爺,我瞧敬霆這傻小子情意真切,棠兒才貌雙全也有能力,嫁妝錢不會少,反正是妾,讓她進門也無妨啊。”

  聞言,常世良積羞成惱,氣得罵道:“還敢提,你把敬霆慣成了什麽德性,一頓飯吃幾千銀子,養得起這個女人的隻有天皇老子。這事不能回頭,更不能讓敬霆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食用野生動物是錯誤行為,存在較大風險,本文涉及內容僅供娛樂請勿模仿,謝謝。

  第10章 意不盡 (10)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園子裏百花盛放,寂寂無聲。

  她換了一套粉色裙裝,似重新上妝,打扮得格外俏麗。常敬霆傾心的眼神一刻不曾從她臉上離開,欣然笑道:“你比那叢牡丹還美。”

  棠兒將點心端過來,目光從牡丹花上略略而過,“休息一會兒,吃點東西。”

  碟子裏是菱角糕和桂花糖糕兩樣,揭開粉彩碗蓋,裏麵是冰糖蓮子羹。常敬霆見她情緒低落,心疼地問:“怎麽不高興,是我父親說了什麽?”

  棠兒搖頭,拿起他的字來看,話語似漫不經心:“我想當狀元夫人。”

  常敬霆的心猛然一沉,麵上歉意滿滿,“你知道我過不了家族這關,母親這邊我能想辦法讓她鬆口,你隻能是妾。我成婚後必須善待正妻,保證除了你再不納妾。”

  他足夠真誠,也為將來做過打算,棠兒心裏驟然難過,淡笑換了話題:“回去吧,好好準備春試。”

  常敬霆將下巴一點,笑道:“我是得加倍努力,否則贖不起你。真到那時,以你有仇必報的性子定要效仿樂婉,來個《卜算子。答施》作別,我便同施酒監一樣成為天下聞名的負心男。”

  他總是不由自主地釋放出灼人的熱情,棠兒倚過去,雙臂環上他的肩膀,“樂婉癡情,我及不了她半分。

  常敬霆笑意未減,揚臂攬她在懷中,心中疼惜,體貼說道:“女子太癡總要吃虧,我也不願你如此,等會兒你不高興,不定真要哄我吃毒。”

  棠兒不依這話,受屈地申辯:“我哪有那麽壞。”

  她的脖頸白得透亮,身上的淡香從領口透出來,常敬霆忍不住靠近,“我去找金媽媽,今晚別讓我打幹鋪了可好?”

  棠兒臉一熱,發窘道:“金鳳姐安排人相陪,是你自己不要,我現在就轟你回去。”

  常敬霆急得將她抱緊,半求半耍賴道:“棠兒,我隻想要你,掏心掏肺一句話,求你觀音慈悲,舍一滴楊枝水救命。”

  棠兒兩頰快速泛起紅暈,一手推他,“不許你多想,春試才是最要緊的事。”

  常敬霆知道心急隻會令她退縮逃避,蜻蜓點水般在她臉上快速一吻。一霎間,棠兒的臉紅得似能掐出血來,逆著光,半透的耳墩連血脈都辯得清晰。

  常敬霆見她如此嬌羞,好似甘露沁心,不由激動起來,“棠兒,你真沒留過人住局?”

  棠兒雙頰灼燙,顯得越發窘迫,立時從他懷中逃開,“金鳳姐都是同一套說詞,這話你也信?”

  常敬霆的神色多少顯出幾分失落,忙道歉:“好了,我是無心的,你別多想。”

  到了首考的日子,十年寒窗靠此一躍龍門,江南貢院門口人山人海。貢院大門為朱色三闕轅門,沿正道而入,建有左中右三道牌坊,以標榜科舉製度的公正廉明。左邊是“明經取士”,右是“為國求賢”,中央是座大坊,金龍石雕,“天下文明”四個大字氣勢宏偉。

  這裏迭經修茸,占地超過四百五十畝,建築規模宏大,考試號舍二萬餘間,雙重圍牆高足四丈,上麵布滿荊棘以防夾帶作弊。號舍前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兩旁各設三楹小廳一間,所有應試者必須在這裏解衣寬帶,袒懷光腚接受全身檢查,麵子掃地自不必說。

  一切有條不紊,舉子們列著長隊簽字進門,主考、監臨、監試、巡察以及提調執事等官員已準備就緒。

  試題出自禦筆,火漆密緘封於金匱,再經上書房直送貢院。年年都有科舉舞弊之事,玄昱確認無誤,交到主考嚴良手中,旋即登上二樓查看考場外秩序,牌坊下,一抹青衣身影那般眼熟。

  是的,玄昱不能接受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她正對別人笑,表情與先前完全不同,沒有刻意嬌美,隻是澄明清澈的歡喜。

  玄昱的心突然生痛,仿若被亂刀一陣狠絞,四肢百骸又如在烈火上烤著。他深吸一口氣,努力保持鎮定,神色在短暫間恢複了不動聲色的平靜,由官員簇擁下去考場。

  棠兒穿男裝,兩眉秀長,俊俏中不失清麗,單手遞出一隻石榴形荷包。

  常敬霆忙雙手去接,明黃的穗子,結頭綴著兩枚小小的青玉珠,荷包是碧葉蓮蓬,針腳不算細致看得出是她親手所繡,似有淡淡香氣煙煴入鼻,近來聞又覺不出。

  棠兒難為情,不覺流露出女兒家情態,口不對心道:“怎麽,荷包是臭的?”

  好似一盆焰焰炭火烘在心頭,常敬霆萬分感動,拱手笑道:“不知哪裏得罪小姑奶奶,這廂先給您賠個不是,盼您海涵,待三場結束我自當上門負荊請罪。”

  棠兒鼻子一酸,眼中的情意逐漸暗淡下去,輕聲道:“等你好消息。”

  常敬霆自信點頭,挺直胸膛,指腹在荷包針腳上撫過,仔細收入腰間,正色道:“我進去了,你回吧。”

  棠兒後退幾步擠入人群,眷念不舍,側身回眸,深深凝望他一眼。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的所做所為付出相應的代價,今生的路早已明確,她不會癡癡付出,故而不能對任何男子報有希望。

  常敬霆笑著將手舉高向她揮動,做個短暫又輕易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