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705
  知憶臉上含著幾分憂色,柔聲一歎道:“小蝶出嫁我們祝福歡喜,她就那樣一個人出門,怪可憐的。”

  “她可憐?”金鳳姐夾著嗓子,正一正臉色道,“孫季為人比不了石中玉穩重敦厚,但贖身銀子拿得爽快,可見實力,定是金車之富。月娥就是隻野馬任誰也圈養不住,我今日把話放在這裏,不出五年她定要重回樂籍歡場。”

  娘姨丫鬟們抬桌子搬條凳,在水榭內設著大案,四處都是從雲南快馬運來的鮮花盆栽,棠兒這才知道是常敬霆要給自己慶生。

  水榭內張燈結彩搭成臨時的戲台,說書先生,川劇變臉,耍槍舞劍,十番鼓,戲班子,各種表演輪番登場。露天擺了二十多桌席麵,山珍海味,美酒佳釀,全是常敬霆請客,姑娘和客人們滿臉歡喜,都跟著沾了光。

  常敬霆十分自信,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襯著麵龐俊美,他舉止悠閑,更顯得風流俊雅。

  鶯鶯燕燕,葉葉花花,吃酒鬧到子時,驟然一場煙花秀,五光十色,絢爛奪目點燃了整片天空。

  常敬霆一定要約棠兒出來,此刻的秦淮河畫舫如梭,月色燈影,漣漪激蕩的河麵漂浮著不計其數的蓮花燈,甚是壯觀。

  兩岸觀燈的人群不時發出驚呼,紛紛為這位放燈之人的豪舉所折服。

  常敬霆笑得一臉燦爛,雙手捧來一盞做工精巧的蓮花燈,“蕙心紈質美韶許,玉貌絳唇淇水花,棠兒,祝你生辰快樂。”

  人真的很難拒絕虛榮,心意堅決的緣由隻是因為誘惑不夠。棠兒不由開心感動,接了燈,蹲下來許個心願,纖手向水中一送,望著那燈融入星星點點的燈流。

  玄昱住在莫愁湖邊的行宮,這裏翠竹掩映粉牆碧瓦,方圓數裏內雲樹蔥蘢,園內花木扶疏,水榭前是兩棵高度疏枝相向的合歡樹,周邊散置著各種盆景,清靜雅致。

  書房三麵都是鑲銅片的大櫃,櫃子裏的書整整齊齊,銅胎走獸香爐中焚著百合香。玄昱翻看收繳上來的白蓮教書,內容都是些蠱惑人心,粗淺俚俗的話頭。

  江寧參將劉禹輝侍立在側,他手裏隨時能調度五千精兵,總算盼到這個為主分憂的機會,認真道:“白蓮匪首月娘子會施法術,自稱無生蓮座前玉女轉世,據說她本是六十歲老嫗卻有著十六歲處子嬌顏,有人看見她身輕如燕穩站在荷葉上,也有人說她出沒秦淮河。我的人勘察一年有餘,匪徒有個窩點在天王寺,那裏地勢險要,隻要架兩門紅衣大炮,再將整個棲霞山一圍,定能殺倒一片。”

  玄昱就棲霞山地圖上的位置再做分析,細一思忖,淡然道:“白蓮教能蟄伏這麽多年,組織一定極為嚴密,你先去查通匪報信者。”

  待劉禹輝離開後,白川大步進來,拱手道:“稟主子,誠至錢莊的老板李覓正是棠兒姑娘,我潛入她在桃葉渡的宅子,看見她父親的牌位,上麵的名字是李存孝。”

  玄昱心中一震,立刻想起她清麗的字跡,怪不得那般熟悉,原來她的父親竟是自己的老師。三年前的一幕驟然浮現在眼前,她髒兮兮的臉,清澈如水的眼睛……

  玄昱眸子裏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走神,須臾,立於案前研墨潤筆,寫完將一封密函晾幹後交給白川,“盡快送到裕親王手中。”

  開春的天氣依舊寒冷,窗外一片杏樹不勝陽光下明豔絢爛,花枝在微風中曳動,釋放出時濃時淡的香氣。

  采蓮聲嘶力竭的叫喊響徹整個聽雨軒:“不好,快來人,出人命啦!”

  頓時沸反盈天,丫鬟娘姨擠了一屋,七嘴八舌極力勸慰,知夏怔目平躺在榻上,脖子處一道淤痕格外驚心。

  采蓮一見知憶,邊抹眼淚邊哭道:“姑娘將絛子掛在架上,幸虧我發現及時,若晚來一步……”

  知憶曉得是月娥嫁人的事刺激了知夏,她心裏又痛又悔,淒然淚落,從腋下掏出撒花紗絹不住拭淚,向隅而泣。

  金鳳姐由丫鬟攙著匆匆趕來,知道情況後頓感焦頭爛額,將屋裏的人請出去,握了知夏的手道:“好丫頭,吳公子娶妻是正常事,你哪兒能因這尋死。我看他對你有心,往後想起定要來尋,你隻管打扮得漂漂亮亮,日子該怎麽過就怎麽過。”

  知憶的悲苦惆悵全部堆在臉上,似濃得化之不開,眼淚泉水般湧出來,泣聲道:“都已經過去這麽久,吳公子不會再來,你清醒一點,別再想他了。”

  兩人好言軟語哄了許久,知夏死意已決,異常安靜,依舊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

  金鳳姐絮絮叨叨,連埋怨帶哄勸:“那吳公子看著人模人樣,實際上狼心狗肺,這種人就是個歪倭瓜,鬼都不稀罕。我聽雨軒的丫頭個個可人意兒,不是我吹,管他什麽千金小姐,姿色哪兒能跟你們一比。”

  棠兒輕步進屋,手中端著一隻白瓷小碗,“讓我勸勸知夏妹妹。”

  餘人散去,屋內安靜,窗戶縫隙透進一股涼絲絲的風。靜靜的沉寂後,棠兒扶知夏靠在枕上,將盛著褐色藥汁的碗靠近她嘴邊,“這碗是毒藥,喝了煩惱全消。”

  知夏萬念俱灰,一張臉原本無波,聽這一句,伸手扶著碗,大口喝得碗底的渣也不剩。

  棠兒將藥碗擱在案幾上,微微一笑道:“我怕死,瞧你柔弱,原來這麽勇敢。”

  泛黃的往事在棠兒腦海中逐漸清晰,一時感慨於心,一時黯然自傷,“我能理解這種從天上跌落到塵埃的巨大落差,我曾是書香千金,父親並不納妾,我這個女兒就成了掌上明珠。我一直堅信自己會嫁給天底下最有權勢,品行最優秀的那個人,在紙上,心中默寫他的名字無數遍。”

  棠兒鼻子一痛,淚水瞬間盈滿眼眶,心酸地說:“家中突遇巨變,父親獲罪被流放南疆,我與娘親還有哥哥弟弟千裏迢迢回到老家。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收到父親的死訊,娘親哭夠了,強撐病軀帶著我們耕種。家族長輩不肯繼續幫助,狠心收回田地將我們趕出來,娘親隻能帶著我們去安徽投靠母家。我清晰記得突發洪災的那天,天空暗如黑夜,我們人手一隻木盆,奮力向外挖水想要保住瓦房。大雨滂沱,電閃雷鳴,大水不刻便有五尺多深,有人被洪水衝走,有人抱在樹梢,我們一家人爬上屋頂眼看死亡來臨。”

  聽到這裏,知夏驀地緊張,似有狂潮在自己心底湧起,翻滾激蕩,深深沉浸在可怕的災難中。

  “想著去那邊能見到父親,我們異常團結,倒也不覺得死有多可怕。眼前是咆哮奔騰的江水和茫茫渾濁,我想起那個深藏在心底的人,心中陡然生出希望。老天似乎聽見了我的祈求,上方是個林場,大量木頭順著洪水流過來,我們抱住浮木拚命往岸邊遊。洪水掀起的旋渦幾次將我們絞入生死界線,我們在水裏足足漂了半日,終於爬到江岸。那場洪災中死亡的人數不下上萬,是他給了我必須活下去的動力。”

  知夏麵露慘色,小聲問:“那他呢?”

  棠兒想起玄昱依舊心涼,垂目從懷裏拿出帕子擦去眼淚,淒楚一笑,“他住在這世間最堅固的堡壘中,再安全不過。”

  知夏雙眼發直,打了一個寒顫,幽幽地問:“他現在還好嗎?”

  棠兒笑一笑,那段往事仿若雲淡風輕,“剛見過,他很好,我也很好。”

  知夏若有所想,心中又生出悲痛來,滿腹絕望地說:“棠兒姐姐,我死了,吳公子會想起我,會難過嗎?”

  “他會,但隻是片刻或者一時,他很快便忘了你,甚至不願想起。”

  知夏眼中閃爍著複雜又傷感的光,一抽一噎道:“他本生就忘了,再忘一次吧。”

  往事遽然間遠去,棠兒的思緒空前明晰,“那個人在我生命中住了太久,久到曾在我心裏發芽生根,但他卻是這世間最冷漠的人,是他將我送回聽雨軒。當晚就有人覆在我身上,幸好我留有一手,靠小聰明保住了清白,若要因這些去死,我墳頭上的草已經不知有多深了。”

  知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神色中交錯著驚詫與混亂,臉色白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青來。

  棠兒含著笑一點點抬起眼眸,“剛才給你喝的是補充氣血的藥,我們要好好活著,不為任何人,隻為自己。”

  知夏的心猛地一痛,嗚嗚啼哭:“棠兒姐姐,我生而無望,真的不想活了。”

  棠兒身子向前傾,抱住纖瘦的她,“這世間的姻緣說也現實,有些是一群人傾盡心力撮合而成,有些則是利益不達者絞盡腦汁去拆散,當事人的意願微不足道。愛情不是全部,生活中還會有美好的東西,我們不該為不值得的人放棄生命。”

  知夏素眉深鎖,放聲哭道:“棠兒姐姐,我們沒有做過壞事,命為什麽這麽苦?”

  棠兒目光堅定,“相信我,隻要固守初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棠兒安撫好知夏,讓采蓮過去看著,與知憶對麵而坐,“知夏不適合待在聽雨軒。”

  知憶眼鼻通紅,拿帕子抹淚,“我何嚐不知道她不適合做這行,人間這麽大,可我無能為力,不知道哪裏才是她能容身的地方。”

  棠兒心中一陣悲酸,凜然道:“我當知夏是妹妹,接她去家裏住段時日你看如何?”

  知憶神色淒然,難過地說:“她的身子賤,你有哥哥弟弟,住到你家恐怕不好。”

  很奇怪,棠兒想起玄昱的那句話,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勉強一笑道:“你什麽都不用多想,我們都是身不由己,若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誰還能看得起我們?”

  知憶躊躇許久,鼓足勇氣,第一次對她開口請求:“棠兒,金鳳姐沒叫知夏簽賣身契,她家務活樣樣能做,讓她去你家做個丫鬟可行?”

  棠兒點頭答應,兩人一起幫知夏收拾東西,知夏終於能徹底離開這裏,心中生出希望。

  看著馬車離去,知憶淚水止不住了,她多希望自己也能離開,一想到幾萬贖身錢,家裏還要自己存錢幫襯,隻感前路渺茫。

  第7章 意不盡 (7)

  棠兒大致講了知夏的事,顧清秋紅了眼圈,微笑將手搭在知夏的手背上,溫言道:“以後把這裏當家,像青姑娘一樣,想吃什麽菜我給你們做。”

  青鳶抱著花盆進來,抿嘴細笑道:“顧姨,我想吃紅燒帶魚和油燜筍。”

  顧清秋高興答應,去廚房準備晚飯。青鳶回過臉,笑眯眯道:“知夏,你不必拘束,我的房就在隔壁,你若怕黑,過來和我睡。”

  知夏來到這裏感覺滿腔溫暖,天真一笑,棠兒已經鋪好被子,“晚上我們三人擠一床可好?”

  聽了這話,青鳶滿麵甜笑道:“好啊,我們捂在被子裏打紙牌。”

  棠兒看她一眼,表情認真了些,“那你們可得多準備些碎銀子,不來錢我可不玩。”

  夜色漸深,燭光溫馨,棠兒和青鳶左右一邊將知夏擠在中間,蒙在被子裏玩鬧。棠兒的手挨個撫一把她們的小衣,惹得青鳶臉紅,雙臂交叉在身前抗議。

  棠兒抿嘴兒一笑,“你的最大,我的第二,知夏最小最平,往後要餓著孩子。”

  被子上有陽光的味道,知夏的臉紅如冬柿,小聲說:“棠兒姐姐,我嫁不了也不生孩子,就伺候你一輩子吧。”

  “好啊。”棠兒抱了她,在她腰間一陣輕撓,指尖絞出一縷紅繩,好奇地問:“為什麽要係這個?”

  知夏的臉更紅了,羞怯地說:“姐姐給我係的,一是辟邪,二……在客人那裏不算縷絲不掛。”

  這話出口,三人都不笑了。棠兒從抽屜拿了把剪刀過來,幫知夏剪掉那縷討厭的紅繩,“以後用不著這個,這樣,我們三個都不嫁,湊合過一輩子得了。”

  玄武湖東枕紫金山,西臨明城牆,遊人似蟻,遠山如黛,垂柳萌芽,萬千絲絛隨風輕舞。

  金燦燦的迎春花垂在碧波蕩漾的水麵,一艘氣派的畫舫飄然向前,停泊在拱橋邊的八角亭。玄昱見棠兒和常敬霆同乘,表麵平靜,心頭卻莫名翻騰,似要控製不住情緒。

  亭子內的石桌上放著一把古琴,尚若雲滿臉紅暈,恰似煙柳桃花,看年紀不過十六七歲,發髻中一隻金鑲玉花釵點綴,穿五彩妝花夾衫,裙邊墜青玉禁步。

  船工搭好跳板,尚子慕一見是棠兒,立時迎上前伸手去扶。

  棠兒粉黛不施,一身素色映得膚色越發白皙,發間無任何飾物,秀嫻清雅,別有一番出塵氣質。她微微一笑,將手搭在尚子慕的袖上,提裙邁下畫舫。

  尚若雲目不轉睛地看著棠兒,心中大失所望,這就是父親經常叫局,哥哥心心念念的倌人?她毫無半分嫵媚俗氣,更像深閨小姐或者小家碧玉,唯獨不像風塵女子。

  棠兒見玄昱一臉冷漠,心中兀自一寬,恭敬行個萬福。

  和煦的陽光溫情脈脈地印在她的側臉發間,隨著她立起身的角度又逐漸轉移,仿若每道光線都依依不舍地離開。玄昱點一點眼皮,目光凜冽,仿若冰雪寒霜。

  棠兒被尚若雲瞧得有些不自在,勉強一笑道:“見過五小姐。”

  尚若雲的手指還在琴弦上,不知自己該如何回應,怔了片刻,“你和我想象中的樣子大相徑庭。”

  棠兒努力不去在乎這話的意思,轉眸望向畫舫內正生悶氣的常敬霆,嫣然一笑道:“我平素不這麽打扮,隻要哄那冤家花銀子,必定要穿得寒酸些。”

  聞言,尚若雲羞紅了臉,愣怔著不知心中什麽情緒。

  冷風拂過,水麵似萬皺綢緞般漾漾浮動,幾隻白鷺掠過,渺然消失在天際。棠兒不想掃了大家遊湖的雅興,辭別後帶著青鳶和娘姨準備離開。

  常敬霆生性直爽,站在畫舫上大喊:“棠兒,你回來。”

  他風神俊朗,門第清華,隻是那種活力和熱情始終會令棠兒倍感壓力。她心下一凜,嫋嫋婷婷回到畫舫,再次拒絕道:“我心亦無,目非明鏡,到此為止,請常公子勿要再去聽雨軒。”

  常敬霆眼中蘊藏歡喜,不顧旁側有數個丫鬟,真情表白道:“靈犀一點,暗傳青鳥之書,彩鳳雙飛,不隔蓬山萬重。不論你心,你我緣分已至,你是淑女,我乃君子,必定要一傾心意。”

  憑直覺,他的熱情不容易澆滅,棠兒笑著走到後甲板上,緩緩脫下夾衫。常敬霆忙追出去,隻聽“噗通”一聲,湖水激起一個大漩渦,棠兒已經落到水裏。

  常敬霆不會水,慌忙對撐船的舟子喊道:“快救人!”

  眾人一驚,尚子慕已經“通”地縱身跳下湖,奮力朝棠兒遊去,從姿勢看水性極佳。

  畫舫靠岸,水不太深,兩個舟子扔下撐杆一個猛子紮下水去。常敬霆一急也跟著跳下,胡亂劃動企圖靠近棠兒,水裏頓時一片喧囂,周遭變得異常渾濁。

  玄昱的臉冷而嚴峻,胸膛內氣血翻湧,見白川準備下水,抬手一攔。

  尚子慕眼明手快一把抱住棠兒,整個人冷得發抖心卻熱如炙陽,棠兒攬著他的脖子,心中滿是雀躍感動。

  一陣水花翻湧,兩個舟子抹一把臉上的水,救起不識水性沉下去的常敬霆,將半昏不醒的他平放在甲板,用力壓按胸口。

  娘姨忙將厚絨毯遞給棠兒披上,她攜帶的衣包內除了禦寒的外套還有其他裙裝,姑娘們衣裳多,轉局換另一套方顯排場講究。

  棠兒本想令常敬霆知難而退,沒想到他竟不顧危險,見事情鬧過了,萬分焦急,將手按在他胸口準備施救。

  尚子慕看出棠兒的心思,橫臂將她攔開,深吸一口氣對嘴下去。

  常敬霆早就醒了隻是閉著眼睛,以為靠近的是棠兒,突然抱住對方一陣猛親,眾人提起一口氣,皆雙目睜大,滿腔無語。

  湖邊風大,棠兒冷得渾身發抖,看著火熱的親吻畫麵,笑意透出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