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289
  輪到蘇小娘,她亦是為難,莞爾一笑道:“正是國人,維葉莫莫,奄子好合……”

  常敬霆笑意濃濃,已經把十杯酒推到了她麵前,“國是入聲,人是平聲,我看你也不行。”

  蘇小娘蛾眉緊蹙,略帶幽怨地看一眼棠兒,隻得打了退堂鼓一氣飲幹。

  小水仙早有準備,“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樂國樂國,兄弟既翕。”

  常敬霆仔細想,笑臉道:“弟字活用從上,死用從去,這是死用,以去為上。罰你隻吃一杯,另換。”

  小水仙粉麵生紅,頓生煩惱起來,吃了酒,搜腸刮肚,須臾,高興展眉道:“換於汝倍宿。”

  驟然一陣掌聲,大家不禁對小水仙另眼相看。

  輪到棠兒,她酒臉微紅,“雲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卜,其子在棘。”

  常敬霆由衷讚歎,信心滿滿地看著棠兒,隻覺得除了她,整個世界都向後退了一大步,慢聲接道:“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類是禡,綠竹若簀,童子佩韘。”

  棠兒一笑,將酒推到他麵前,“如字誤作若字,雖通而字錯,當吃兩杯。”

  常敬霆仔細一想的確是錯,有種棋逢敵手之感,甘願服輸,爽快仰頭把酒飲盡。

  玄昱提前離場,氣氛更加活躍。眼見常敬霆射覆連輸,蘇小娘軟腰偎過來,含一口酒,紅唇湊過去要敬他‘皮杯’。常敬霆扭轉臉,覷一眼棠兒,假意不懂忽地向後一躲。

  香兒見蘇小娘送了個空,嘰嘰咯咯笑起來,蘇小娘忍不住要笑,吞咽不及噴了常敬霆一身酒,引發眾人哄笑。

  飛觴不在話下,猜拳棠兒連輸幾把,本是能喝,發現常敬霆的酒量也不錯,明顯盯著自己不放。

  酒一輪接著一輪,棠兒的眼神開始迷離起來,由青鳶攙去淨房整理妝容。再回廳內,她雙目靈活,在常敬霆蒸蒸汗出的臉上一繞,嘴角帶著甜笑,連連與他猜拳行酒令。

  正所謂燈下美人,名花傾國,相映生輝,常敬霆神魂俱醉,通關下來不省人事。

  作者有話要說:

  皮杯:嘴對嘴喂酒。

  第5章 意不盡 (5)

  心猿既放,意馬難收,常敬霆整宿無眠,棠兒機智風趣,滿腹錦繡的形象一直在腦中浮現。他寫下數道條子,不論私條子還是官條子統一被拒,或是由其他姑娘代局,親自上門又被告知棠兒不在。

  細雨如煙,秦淮河霧氣氤氳,畫舫如織,四角掛著喜慶的大紅燈籠,倩影遊移,歌曲琵琶順風飄來:“紅蓼渡頭秋正雨,印沙鷗跡自成行,整鬟飄袖野風香。不語含嚬深浦裏,幾回愁煞棹船郎,燕歸帆盡水茫茫。”

  男要俏一身皂,常敬霆穿一套黑色,精神飽滿,英氣俊朗,又一次來到聽雨軒。

  金鳳姐風韻十足,穿水紅緞遍地金通袖麒麟補襖,繡金長裙,扭著腰肢滿臉諛笑:“常公子見諒,丫頭不見生客,我也逼不得。她性子剛烈,就方來那會兒,橫了心往柱子上一撞,差點去掉小命。”

  聞言,常敬霆頓生憐惜,一顆心急得忽上忽下不知怎樣安置。

  金鳳姐精明的眼睛在他身上咕嚕嚕打轉兒,知道這是個心誠的金主,從案上拿出厚厚一遝字帖詩稿給他看,嘖嘖讚道:“丫頭的花魁頭銜乃名至實歸,瞧瞧這字,這詩寫的那叫嫵媚風流。再看牆上的畫,皆出自丫頭手筆。那張拂曉鬆山圖,對,就是那張,有人出了四千高價,丫頭不讓賣。”

  常敬霆隨著她手指的方向欣賞山水畫,巨峰突兀,雜樹茂林,盤曲棧道,茅屋小亭,景物清秀中有濃重,柔潤中不缺風骨,畫功深厚下筆活潑,簡而意遠。

  度影居士,鍾情山水的女子可見心胸開闊,越看,常敬霆越是心動愛慕。再看詩稿,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暗黃的宣紙,隱隱可聞的墨香,簪花小楷,清麗整潔,字句動人心魄。

  見他果然著迷,金鳳姐心想,棠兒伶俐得緊,別像了花無心那回,她吃肉自己喝湯,腦筋一動,立時笑道:“丫頭實際也不看中錢,愛的是人品才華,哪個姑娘不念著有個長情之人一直好下去?常公子想求她,得主動巴結起來,把她的心捂熱才行。到了那時丫頭定比貓兒還乖,常公子得美人入懷就知道丫頭到底有多好,多聰慧貼心了。”

  一聽這話,常敬霆的心更加活躍,覺得直接給錢是在侮辱棠兒,將銀票全數拿出來交給金鳳姐,“勞您出個好主意。”

  “喲,真客氣。”金鳳姐喜得合不攏嘴,接過銀票一卷就收進袖子裏,隨即就改了口,“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哄姑娘得有誠意,舍得花銀子,常公子是聰明人,哪用得著我來教。”

  常敬霆經過一番領會忖度,一盞茶沒用完就出門,徑自去了東街最大的金銀首飾鋪。

  香櫞,木瓜,佛手柑堆在古窯盤中,一室生香,夢魂俱化,這一縷好香怡人心脾,不可複著。

  金鳳姐形色匆匆把簾子一打,生氣道:“這麽冷的天,常公子就站在雨裏,你總不見怎麽行?”

  被常敬霆這樣逼迫,棠兒愁上心頭,盡量將蹙緊的雙眉推了再推,“不見就是不見,你叫他回。”

  鴇兒愛鈔,姐兒愛俏。金鳳姐雖不指望棠兒應客,為此還特地將她的茶圍漲了一百兩,但好不容易來個好撈銀子的機會當然不能輕易放棄。她最見不得棠兒不受控製,語氣中帶著強製的意思:“丫頭,憑良心講,我金鳳待你不錯吧?再不想見也得出去應一聲,姑娘們都看著,你讓常公子怎麽下台?”

  此言既出,棠兒隻得出了門,雙臂倚在欄杆往樓下看,金釵的垂珠在鬢角搖曳,像煞了一串熠熠星光。

  有一種女子待人並非媚密討好,反倒顯得冷若冰雪傲若寒梅,愈發令人心煎難熬。見到她,常敬霆心中甚是歡喜,激動喊道:“棠兒!”

  微風攜著水氣撲在臉上冰涼涼的,棠兒無奈一笑,提了聲道:“我身子不爽不便應酬,常公子請回。”

  聞言,常敬霆果真快步跑出園子,棠兒回頭,卻見金鳳姐瞪目直視,看樣子是真生了氣。

  金鳳姐把麵孔一繃,嗔責道:“丫頭,論你心氣再高也不能沒了良心,閑著也是閑著,你好歹讓我掙幾個銀子呀!”

  棠兒內心一凜,忍不住要懟她:“說我沒良心,你賣我的字畫得了多少?”

  金鳳姐欲言又止,有點怕她似的,氣得嘴一歪,扭身而去。

  小雨綿綿,落在瓦片上若琴弦撥動,又似春蠶食桑沙沙有聲。棠兒坐在銅鏡前,先是清露,再是珍珠粉研製的麵霜在掌心融開,仔細保養皮膚。

  阿秋小步進屋,微笑道:“姑娘,常公子請來大夫,說要給你請脈。”

  第一印象不好的人很難令棠兒改觀,她著實無奈,透過銅鏡看著阿秋,“你叫他們回。”

  話音未落,金鳳姐已經笑嗬嗬地帶著常敬霆進來。她親自忙活,一麵殷勤地幫常敬霆脫下濕透的小羊皮襖,一麵指揮丫鬟幹活:“快,去把常公子的衣裳烘幹,手腳麻利點,別叫貴客凍著了。還有你,杵著做什麽,趕緊去端炭盆來!”

  她披散著三千烏發,玉琢天然,凜乎難犯,愈發襯托清純動人。常敬霆笑著遞給棠兒一個精致的檀木匣,“看看,喜不喜歡。”

  不知道這主又使下多少銀子,好歹剛拿到兩千多銀票,金鳳姐索性離了不看,心裏也就平衡些。

  因是準備睡了,燭光略暗,開了匣子滿目寶氣珠光。好幾對水頭十足的翡翠鐲子,碧幽幽如一泓潭水,大珊瑚珠數串,祖母綠,瑪瑙和紅寶石流轉著瑩瑩光芒。還有些珍珠耳環,寶石戒指,珠釵手串,紅藍寶石金鐲子樣樣精致。

  有時候,棠兒真希望自己能視金錢如糞土,飾物和錢都那麽多,可總也不夠似的。她不露笑容,再喜歡神色也表現得平淡,鬆了匣蓋,微微頷首作為回應。

  小翠端來炭盆放在常敬霆麵前,紅彤彤的炭火正旺,嗶剝有聲,但常敬霆似乎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溫度,因為看上去,他臉上表現出的熱情比這世間的任何東西都要灼熱。

  常敬霆看出棠兒不自在,想求她之情,又不敢如上次那樣表現得過於直接,起身道:“你早些休息,我改日再來。”

  好歹他花下這麽多銀子,棠兒靠在軟榻上,懶懶地說:“衣裳幹些再走。”

  “喵嗚”小黑貓從桌下鑽出來,鴛鴦眼朝人打量,輕巧向上一躍,棠兒側身將它抱入懷中,寵愛地用下巴貼著它毛茸茸的耳朵。

  香櫞等果物釋放出香氣,室內的空氣清新沁甜。常敬霆轉而感覺輕鬆,滿臉誠摯道:“我家也有一隻貓,是烏雲踏雪,相較於貓的狡猾,狗就顯得忠誠多了。”

  棠兒起身坐好,將貓兒抱在懷中玩耍,“狗喜歡跟著人,貓就不同了,它自己就有數不完的樂子。”

  常敬霆細細領會她話語間的意思,笑道:“天性使然,狗怕寂寞貓享受獨處,波斯貓比較粘人溫順,我明日送你一隻。”

  棠兒抿嘴,纖手輕撫貓兒的後背,“我不想養貓,和它幾乎同時被棄,故而有種緣分。”

  怎樣高華的男子才會拋棄她?常敬霆有些恍惚,心中時而茫然,時而又感覺到莫名的落漠。

  棠兒不想與他說話,重新靠下去,專心撫著貓兒,不刻後,貓兒肚皮朝天,發出“呼呼”鼾聲。

  屋內一時靜悄悄的,雨聲和樓下的歌樂聲細細入耳。常敬霆的心熱得仿若麵下這盆熾炭,又禁不住目不轉睛呆看。她閉著眼睛,長而微翹的睫毛在臉頰打下扇形重影,小巧直挺的鼻,淡色雙唇,越看心中越是愛慕。

  待常敬霆輕步離開後,棠兒沒了睡意,出門賞雨,看見小水仙靠在牆角正與誰聊得火熱,那人眼熟,仔細一看,原來是萬利錢莊的大夥計段峰。

  小翠下樓去喚,小水仙沒多久就過來了,棠兒挑一隻最好的翡翠鐲子給她,“妹妹,這鐲子你試試。”

  小水仙向來直接,知道她有錢,毫不客氣接了鐲子戴入手腕,“說吧,要我做什麽?”

  “妹妹真爽快,你和那段峰要好?”

  小水仙搖搖頭,翠玉耳墜晃蕩不停,一雙鳳眼活泛異常,狡黠笑道:“他又沒錢,拿什麽和我要好,不過是談生意打了兩個茶圍。”

  棠兒低頭,笑著執了她的手,“錢莊夥計隨身帶著收賬本,妹妹能不能想法子將他的賬本拿給我看看。”

  腕上的鐲子起碼值好幾百兩,小水仙一想,自信應承:“沒問題。”

  棠兒本想略略了解萬利錢莊目前在追收的壞賬有多少,翻著細看,這才發現這本竟是總賬,萬利錢莊的放貸路子廣,最低現銀居然不足十五萬。

  棠兒隻感五內翻騰,不動聲色地將賬本還回去,沉思許久,萬利錢莊不停放高利收益可觀,但本金不足是極危險的事。

  單鬆友迷上月娥掛了不少局賬,漸漸支撐不下來。月娥一邊應付客人,私下又與賀翔打得火熱,賀翔聲稱老爹欠債殃及自己,每每相求發誓下跪。

  月娥從錢貴那裏得的幾萬銀子全被賀翔哄去,以致落得進退兩難,正巧有老板孫季討好,她在聽雨軒不受待見,心竅一轉,知道必須戒掉賀翔這個情人,生出歪點子來。

  連著兩場酒局應酬,孫季帶著別家倌人卻吃在嘴裏看在鍋裏,見月娥媚眼勾魂,腰如柔柳,從頭至足沒有一處不媚,不免心癢難撓。

  月娥是江湖老手,得知孫季有錢心中暗喜,揣摩其心思裝出清高來,等他態度一淡又主動示好,來來回回愣是沒讓他占半點便宜。

  幾番勾心鬥智,孫季被月娥撩得把持不定,花錢毫不吝嗇,娘姨丫鬟們都得了賞錢,格外獻媚殷勤。

  月娥麵若夭桃,豐態嬌嬈,穿海紅緞水泄長裙,領口略低露出美頸香肩,抱琵琶唱了一首曲子,接個局票要出去。

  孫季吃醋拉了她不許去,月娥一手扶著椅靠,欲拒還迎,又低眉欠身去拉鞋幫子,衣襟鼓鼓顫顫,好似揣著兩隻不安分的大白兔。

  孫季將她領口下的春光看了個清楚,頓時煽動滿腔邪火。月娥一抬頭,忙伸手去捂,佯作怒色,嗔道:“再看挖眼。”

  孫季常在花叢中打滾,這打情罵悄的好風情受之不膩,一把將她摟過來香一口,怎麽也不放。

  月娥被他纏得沒法,讓娘姨找人代局,歪在他懷中做欲擒故縱的法子,嬌笑道:“你啊,求我不得,趁早捂好錢袋。”

  孫季被她身上的香氣薰得失去理智,急切開口道:“這話怎麽說的?”

  月娥靠在他肩上,膩聲說道:“除非你娶我,否則不管你拿多少錢,我絕不留住局。”

  孫季一聽,哈哈大笑:“誰人不愛銀子,這話我可不信。”

  月娥伸手攏了攏領口,“我當倌人膩了,隻想尋個好人過日子,大錢我不是沒見過,我這兒連你的幹鋪都沒有。”

  看她認真,孫季表情也認真起來,“你真想嫁我?”

  月娥麵上一瞬落寞,片刻又轉為嘻嘻笑容,“我想嫁,可沒說非賴你。”

  孫季自認為能收能放,生出量珠聘美之意,“紅樓門檻再高也是堂子,欠債的倌人不夠開銷,求客贖身,債清便想法折騰。我倒是有心,隻怕當了瘟神冤桶惹人笑話。”

  月娥並不生氣,笑若春風滿麵,從他腿上起開,雙手去整裙角,“今日才知有這一說,怪我父母雙亡,無債一身利落,你去捧別人,我不跟你玩。”

  孫季從不按正常出牌,聽她並無欠債,爽快道:“娶就娶,我能怕了你?”

  沾上月娥身子的客人除非錢財耗得所剩無幾,幾乎流失不掉,錢貴就是最好的例子。金鳳姐不想讓她贖身,故而開了八萬高價,沒想到孫季二話不說就拿來銀子。

  第6章 意不盡 (6)

  青鳶一早端來銀絲麵,棠兒這才想起今日是自己的生辰,回家和娘親吃了午飯,聽說月娥要走,立刻準備五千銀票趕回聽雨軒,卻見院裏隻是尋常。去了知憶的繡房,金鳳姐和小水仙都在,棠兒看看大家,疑惑道:“月娥就走了?”

  小水仙美妝豔眸,一邊吃著糕點,一邊回:“她迫不及待,老早走了。”

  棠兒頓感欣慰,“真好,先前一直以為她定不下心。”

  金鳳姐從腋下牽出絲絹印著麵頰,連諷帶笑道:“倌人出嫁複又被趕出門的大有人在,看著吧,她若真心從良,我把腦袋給你們當墩子坐。月娥是我看著長大,自小就不安分,萬把銀子賣她清倌,哪曉得回頭被客人差點掀了聽雨軒。小浪貨才十五歲,居然讓後院的打手破了處,差點沒把老娘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