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5617
  聽到這裏,錢貴心裏一片黯然,腦中仿若攪著一鍋漿糊。

  金鳳姐臉上的脂粉過厚似要分裂成塊,一把搶過包袱,惡狠狠對棠兒罵:“氣死我了,居然還想著倒貼,白教你這沒腦子的丫頭。”

  棠兒實在哭不出來,隻能拿帕子再擦眼睛,“金鳳姐,是我錯了,求你不要追究此事。”

  差不多了,金鳳姐作出猶豫之態,爾後楊柳纖腰扭到官差麵前,拿兩大錠銀子遞過去,笑盈盈賠禮:“好歹我的丫頭還在,辛苦各位官爺把人放了,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我也不想做得太絕。”

  官差們板臉將錢貴向前一搡,棠兒趁金鳳姐不注意,快速從袖口拿出一疊銀票塞到錢貴懷中,表情認真地說:“振作起來,我相信你的能力。”

  這話令錢貴心裏一陣發酸,他伸手捂住胸口的銀票,“棠兒……”

  車夫忙跳上馬車執起馬鞭,“爺,我們趕緊走吧。”

  棠兒神色一凜,將錢貴向馬車推去,“回福州,掙了銀子光明正大來找我。”

  錢貴扭頭看著那些虎視眈眈的官差,情緒轉而平靜,勾腰鑽進馬車。

  車輪一顛,馬車疾馳如飛。

  錢貴忍住沒有撩開窗簾,拿出懷中的厚厚一疊銀票,看著那蓋滿朱印的紙張心中竟生出感動來。紅豔綠潤,聲色犬馬,揮金如土,水月鏡花,一切已經過去了……

  早市格外熱鬧,買菜買早點的,換菜油灌醋的來來往往。小吃攤位生意紅火,熱騰騰的老鹵麵、小餛飩、燙幹絲、煎餅子、油包兒,香味四散。

  簡易的棚子下擺著高高一疊海碗,湯鍋裏熬著大骨,熗鍋的蔥蒜香陣陣撲鼻,官差們圍坐吃麵“呼呼”有聲,堪比豬拱食還大聲歡快。

  新來的官差對於方才的事愣是摸不著頭腦,囫圇不清問:“憑什麽我們拿人,要聽那半老婆娘的?”

  痦子臉朝他後腦勺一拍,噴出一口湯汁,“你個蠢小子,這是唱雙簧加拖刀計還看不懂嗎?”

  這話惹得大家一陣哄笑,見他依舊疑惑不解,痦子臉搖頭道:“剛才那鴇子是縣丞大人的相好,這種床頭金盡的事一年總有幾回,無非是鬧得厲害壓不住了,姑娘先哄人私奔,再讓我們來抓。好事將成偏被衝散,男子以為是時運不好,哪裏知道還是一個圈套。”

  新來的官差依舊不解,“那人沒銀子不讓進門就是,何必費心費神弄這麽一出?”

  “你這腦袋真是塊木頭疙瘩,去得起聽雨軒的人非富即貴,保不齊有翻本的一天。就剛才那人,那癡傻的模樣,等他真有了錢還不得再回來找那棠兒姑娘花銀子?”

  新來的官差這才恍然大悟,憨笑道:“這門道深,棠兒姑娘美若天仙,見她哭,我心裏真難受。”

  “省了吧你,別看這紅樓姑娘長得美,心比鍋底子還黑。好好一個大老爺們,愣被一群吃百家飯的婊/子算計得落荒而逃。”

  新來的官差拿袖子一抹嘴,輕聲嘀咕:“棠兒姑娘若肯哄我,就算騙局我也值了。”

  痦子臉忍不住踹他一腳,“瞧你那點出息,燈一吹,什麽女人不是一個樣?”

  馬車行駛進寬闊的街道,前一刻還怒容相對的金鳳姐滿麵春風,“丫頭,你給那窮鬼多少銀子?”

  “五千兩。”

  “什麽?”金鳳姐驚呼一聲,驟然心痛,手指往她腦門上一戳,“笨丫頭,這麽多錢能辦多少事,豪宅都能買一套了,你對這種人大方做什麽?”

  “如果他懂得規劃珍惜,這些銀子夠做生意。”

  這種客人被刮幹淨的事青鳶聽過幾回,忍不住問:“你們以往不這麽玩,今日怎麽弄了這出?”

  金鳳姐依舊心疼那五千銀子,歎氣道:“丫頭想著錢貴失了信心,這樣好給他留個念想,指不定他決心一下真能翻身。”

  棠兒有些累了,略感心煩地說:“往後這種虧心事能不幹麽?”

  金鳳姐將她摟在懷中,輕拍背部,正一正臉色道:“丫頭,哪家紅樓不會做生意,不比我手段狠?錢貴自己有問題,銀子不花在我們聽雨軒也會耗盡在馭嬌樓,結果都一樣。”

  棠兒真心厭倦這種欺哄誆騙的行為,“昨日真的很險,錢貴若再失去些理智,搞不好真會傷到月娥。做人不能太貪,凡事留有餘地才好。”

  這話金鳳姐自然是聽不進的,笑臉哄道:“知道了,生受你忙活一遭。”

  棠兒偎在金鳳姐懷中,聞著她衣裳間重重的香味心緒逐漸平複,回想起錢貴第一次進聽雨軒的場景。他意氣風發,仆從前呼後擁,在鶯鶯燕燕的包圍下,抬手將一隻裝滿銀錠的箱子掀到大廳正中央。人群頓時沸騰了,姑娘們哪裏還有半分矜持,一股腦衝過去搶銀子,連金鳳姐都忍不住,一屁股坐下去就是幾十兩。

  錢貴爽氣大方,但家財明顯離百萬很遠,他原本也算實在,終也經受不住誘惑,一頭就鑽進了月娥的被窩。從他那裏究竟得了多少,棠兒先前有數,後來也忘了。

  錢貴並不蠢,隻是在自負和欲求中迷失了,他進馬車時那般冷靜,或許已經看穿了這個局。

  棠兒知道,這世間不是每件事都必須剖析真相,錢貴總會憧憬未來,能親手打拚一份家業定有魄力,不會蠢到跟自己較勁。當他將疲憊的身軀隨便窩在哪裏,途中的一個草垛,或者小客棧異味刺鼻的榻上。閉上眼睛,腦海中將是珠簾後香氣嫋繞的繡房,溫柔而笑的自己,他會急切地撲過去,擁有一切,包括那顆情深不移的心。

  作者有話要說:

  求包養,求收藏,感謝可愛的你們。

  第4章 意不盡 (4)

  科舉分南闈北闈,江南貢院是全國最大的考場,未等聖詔頒發,各省舉子紛紛到達江寧。夫子廟一帶車水馬龍,每家書肆、客棧、茶樓都擠滿了趕考跳龍門的人。富公子仆從簇擁,高車駟馬,窮孝廉粗衫布衣,孑然一身。

  因太子奉的是監考的差,尚譽不敢馬虎,在聚星亭宴請太子,浙江通政使常世良及其長子常敬霆。

  皇家禮儀極重,玄昱總是穿戴得格外整齊,他需要避嫌,故而提前令尚譽等人不得透露自己身份。

  廊道外立著一排紀律整肅的侍衛,娘姨丫鬟皆留在門口,廳內燈燭耀目,鬢影衣香,眾人早已寒暄落座。

  棠兒由青鳶伺候脫下狐毛外套,舉眸而望,長裙隨步伐輕揚,儀態婉嫻,一進門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玄昱坐在上首,神色溫和,隻一眼便不再朝她多看。

  既是要緊的飯局,棠兒自然要打扮得明豔動人,雙頰掃著淺紅胭脂,長發高高綰起,中央是一套紅寶石珠釵,邊側簪一隻金芙蓉步搖,三縷長綴下的紅寶石輕輕搖曳,末端可見指甲大小一枚縷空金蝴蝶,晶瑩輝耀。她穿素色上衣搭配正紅長裙,領口左側以工筆繪著兩朵淡粉色海棠,裙邊雙魚白玉禁步。

  尚譽素日不苟言笑,浮腫的眼泡兒下垂,將手一攤,“過來見過四爺。”

  棠兒立刻明白太子此次是白龍魚服之行,兩頰綻出淺淺的酒窩,上前一步,恭恭敬敬行個萬福,“見過四爺。”

  玄昱總感覺她的聲音裏有種激動人心的東西,但又不能確定那是什麽特質,麵上一派冷淡,略一頷首算是應了。

  常敬霆豐華俊雅,眉宇間有種磊落颯爽,心搖目眩,眸光炯炯地看著棠兒,心中暗歎:六朝金粉的江寧屬靈秀所鍾,姑娘們聰慧乖巧,出落得水蔥兒般俏麗可人。

  常世良和常敬霆身側分別是邀月閣的紅牌倌人香兒和蘇小娘,棠兒對他們父子行禮,爾後伸手一收裙角坐到尚譽旁邊。

  小水仙打扮亦是明妍,一雙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揚,適著極致的嫵媚,肖肩細腰,低領桃紅的裙裝愈發襯托出飽滿的好身段。她坐在玄昱身側,雖不知道這位四爺的真實身份,想來此人是從北京來的,有這麽多侍衛且坐上首,必是比尚譽更大的官兒,朝棠兒露出一抹得意神色。

  尚譽一臉嚴肅,表情明顯不悅,“平日遲到也就罷了,今日有四爺在,你自己想個罰。”

  棠兒盡力將心一寬,“原是新學了鸞箏,又想到才藝不精,臨時掉頭換回琵琶。棠兒甘願領罰,先自罰三杯,再講個笑話博大家一樂。”

  待她拂袖連飲三杯,旋即嫣然一笑,擱下酒杯道:“新娘問新郎:‘夫君,我這樣敬你,你發達了會忘本,會納妾嗎?’新郎答:‘不會。’多年後,那位新郎的果然兌現了承諾,因為他根本沒有發達。”

  這樣的反轉令眾人愣了一愣,爾後有大笑稱絕,常敬霆目光如醉,帶頭鼓掌叫好,“再講一個。”

  棠兒咬住嘴唇笑,坐下來把手肘支在桌上,神情語調顯得輕鬆,“話說:有一白麵書生,走路踩上鐵釘,大夫一陣手忙腳亂幫他處理包紮。次日,書生的傷腳又踩上鐵釘,痛得大哭:‘大夫,我這情況還能包紮麽?’大夫凝神片刻,捋著胡須道:‘這倒不用,你留著錢去瞧瞧眼疾。’”

  她說到最後一段變了聲調,表情非常俏皮,瞬間又引出哄堂笑語,遲到之事就此而過。

  宴至一半,觥籌交錯,照規矩姑娘們要彈唱助興,蘇小娘容顏嬌媚,抱琵琶小唱一段。琴音方落,常敬霆拍了拍手,“這曲好聽卻少了新意,邀月閣的姑娘以才得名,不如我們吟詩唱句怎樣?”

  蘇小娘看了眾人一眼,莞爾笑道:“常公子隻管出題。”

  常敬霆一直看著棠兒,有些情難自持,“以花為題,方式次序不限,大家詠或者唱一段。”

  這題並不難,蘇小娘屏氣凝神,纖指撥動琴弦,一首《詠梅》鶯語燕聲:“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小水仙美目一揚,頓生萬種風情,轉身抱了琵琶,應《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

  香兒芳情似醉,巧笑喜人,應《畫蘭》:“江南四月雨晴時,蘭吐幽香竹弄姿。蝴蝶不來黃鳥睡,小窗風卷落花絲。”

  常敬霆見棠兒明顯不看自己,心裏負著一股氣,再看須發花白的尚譽,朗朗吟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本是一首風趣好詩,至常敬霆的表情卻能看出玩笑,更有暗指尚譽老牛吃嫩草的意思。

  尚譽極在乎自己的名聲,一直照拂棠兒是因為帶著她應酒局有麵子,且棠兒眼頭亮能幫忙應酬,掛不住臉麵也隻能忍耐,略顯尷尬地拿起酒壺自斟一杯。

  棠兒麵泛淺紅,目光從常敬霆臉上略略而過,捂嘴兒一笑,“去年今日此門裏,人與桃花相映美。今年若有佳人在,興兒還喝三碗水。”

  這是一首由書童仿寫的打油詩,明顯影射常敬霆屢次應試不第。唐,有書生崔護趕考路過農院討水喝,美人熱情給了三碗。當時正值清明,桃花映紅,兩人一見鍾情。第二年崔護再來,得知美人仙逝,感歎而作《題都城南莊》,他的仆人興兒觸景生情,故模仿作出此詩。

  這下輪到常世良吊下臉,他氣得髭須微顫,礙於太子在悶聲不好發作。

  尚譽看一眼這父子倆,心裏痛快,麵上並未表現出來,禁不住臉上那抹不自在緩緩消於無形。

  她有著一副絕色容貌,以至於常敬霆對於嘲弄根本不以為然,嘴角猶自帶笑,那雙眼睛裏仿若生出了一隻手,急切想要將眼前的人兒攬入懷中,一訴傾慕之情。

  棠兒被他火辣直接的目光弄得極為窘迫,臉上一陣發熱,微微欠身,賠禮道:“來而不往非禮也,常公子有才愛才,我若不應倒真真辜負了。”

  常敬霆的年齡明顯超過二十,也的確考了兩次。他好玩,學富五車卻不願步入官場,回想著棠兒應的這首打油詩心中隻感好笑,真誠地說:“是我冒犯在先,棠兒姑娘應對甚妙。”

  他的話更像是主動賠禮,棠兒回以笑顏,抱琵琶略略調弦,指間樂聲緩若春風,柔如細雨,和著低沉的嗓音,一首《虞美人·春情隻到梨花薄》娓娓而來:“春情隻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索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她神情溫婉,歌喉甜潤,一曲若清風洗耳,令人無限陶醉,常敬霆隻覺五髒六腑都被攪得熱烘烘一片,笑著鼓掌喝彩。

  半晌未開口的常世良擱下酒杯,老臉堆起皺紋,笑中藏著諷刺,冷評道:“曲技上成,棠兒姑娘不似紅樓以色侍人之輩,有閨閣名姝風雅。”

  這話既有嘲諷,更是提醒姑娘們注意身份。落入風塵,才情再佳也是殘花敗柳,物傷己類,在場的姑娘無不心中難受。

  身似飛絮心如落日,早已成了習慣,棠兒一笑置之,抱琵琶起身微禮,“獻醜。”

  玄昱拿起酒杯小酌一口,一首《減字木蘭花·相逢不語》語調自然:“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隻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

  玄昱看向棠兒,她的臉頰泛起淡淡紅潤,目光正巧也投過來。這一刻,詩詞裏的蘊意如心有靈犀般契合,四目交匯,旋即各自移開視線,兩人心中皆有悸動。

  常世良見太子開口,立時不敢再為難,主動笑臉與尚譽碰杯拉感情。

  常敬霆清一清嗓子,立身緩踱幾步,一首《海棠》朗聲慢吟:“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話音猶落,香兒和蘇小娘俏麵含春,不禁同時朝常敬霆投去愛慕的眼光。

  又上來兩道熱鍋,紅紅的炭火正旺,香味熱氣四溢,另有尖椒爆肚、紅燒鴨子、小炒牛肉、河蝦螺螄等不及細述。

  尚譽不能多喝,棠兒忙著替他布菜代酒,免不了要顧著他的麵子多敬常世良幾杯。

  玄昱默默望著棠兒,已經看出姑娘們入席不動筷子,定是等客人酒足飯飽,來得及的情況下隨意用些殘羹剩菜。他感覺很奇怪,明明接觸不多,卻始終對她有種無來由的熟悉好感。

  棠兒轉眸,不小心觸上他的目光,心陡地一亂,神色多少帶些不自在。

  常敬霆哪能放棄與美人套近乎的機會,笑對姑娘們道:“都是才女,清飲乏趣,我們行令如何?”

  香兒秀眉橫黛,臉醉春風,拍手道:“好啊,好啊,蘇姐姐可是行令的高手。”

  蘇小娘點點頭,耳垂上一對長金墜子熠熠生光,嬌聲嬌氣地說:“對子聯句飛觴,什麽都行,打擂最好。”

  大家先幹門麵一杯,常敬霆先問蘇小娘吃多少杯。蘇小娘向他稍稍靠攏,身子歪過去,一個極媚的眼神便也跟著拋了過去,“我以十杯為底,應輸贏再加。”

  常敬霆不由看向棠兒,和顏悅色道:“請棠兒姑娘先出令。”

  棠兒略一凝神,粲然笑道:“我們各說詩經五句,四平,四上,四去,四入,挨著平上去說四字,錯一字,罰一杯。”

  這個令難度很大,蘇小娘和香兒同時麵露難色。令杯到了香兒麵前,她皺眉想了許久方道:“關關雎鳩,窈窕淑女……”

  常敬霆已經將酒端起來,“淑字入聲便錯,你先吃一杯。”

  香兒雙眉深鎖,索性放棄,“我詩經不熟,甘願服輸。”說完,連飲六杯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