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作者:淺黛薄妝      更新:2020-07-08 04:41      字數:4815
  玄昱的出現徹底攪亂了棠兒原本平靜的心,她徹夜難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痛哭一場,當刺目的陽光潑灑進屋內,她的內心便有了光明。

  她開始自我安慰,這樣見過了也好,她遲早要正視那段感情的幻滅,不能繼續將他藏在心裏。相較於他的清正,她同樣優秀,他懂得如何運用詭譎的權術,而她也略懂操控人心的手段。如果願意,她能利用自身優勢達到很多目的,當然,她並不屑於這麽做。

  他所在的地方是高樓鳳闕,人們莊嚴凝重,以世間最醇的美酒祭天地社稷。而她所在的地方則是百鬼夜行,姑娘們連哄帶騙,將從小便桶裏倒出的濁酒悄悄灌給尋歡客以求永不變心。

  這個世界清晰區分貴賤,將人分為三六九等。本就不是一路人,其實沒什麽可難受的,試想,如果沒有他當初的冷漠,也許就沒有如今不需依靠男子生存的自己。

  魅惑,行騙,軟語相逼,幾滴眼淚就能換得大把金銀,這世上還有什麽買賣比這裏更占便宜?

  望一眼鏡中的臉,她婉然而笑,再次提醒自己,這張皮相很美,儲著能收複惡魔的能量,隻要不在乎,那個人什麽都不是。

  驟然傳出嘈雜聲,棠兒將畫用尺子壓好便於晾幹墨跡,找出懷表看了時辰,不緊不慢地梳洗打扮。

  金鳳姐一打簾子進屋,焦急地說:“丫頭,錢貴又上門來鬧,這回不應付恐怕是不行了。”

  棠兒一臉淡然,仔細用小刷子和青鹽洗牙,拿巾帕拭去嘴角的水漬,“不去,拿他銀子的又不是我一個。”

  金鳳姐扶門朝廊道張望一眼,單手按著心口,“這回是火燒眉毛,那瘟神點名要見你,不把他打發走我們哪有好日子過?前些時候在月娥那裏我就瞧著不對,愣是掏不出幾個銀子,看來是傾筐倒篋,真沒剩下了。”

  窗簾暗淡下來,清風微至,帶入一室青氣花香。棠兒將玫瑰露滴到茶碗中,仔細漱口後吐出來,“我最怕難看,你別浪費時間,月娥應付這種事比我在行。”

  金鳳姐一雙眼睛目光逼人,生氣道:“月娥嘴上那套好功夫隻在榻上有用,她若能解決,我能厚臉求你?”

  見她的確為難,棠兒眉心微蹙,想了片刻,不情不願地妥協,“僅此一回,下不為例。”

  隻在須臾,金鳳姐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沒白疼你,方法不用我提了吧?”

  棠兒點頭“嗯”了一聲,打起精神坐到梳妝台前,拿起鎏金小盒裏的螺子黛對鏡描眉。

  金鳳姐就在一旁不住嘮叨,棠兒立到一麵西洋照身大鏡前,整一整領口的水晶紐扣,微笑自盼一番,方步伐徐徐地隨她而出。

  錢貴不安地來回踱步,他眼袋很重印堂發黑,隱隱帶著一股子黴氣,見到棠兒頓感眼前一亮,嘴上繃起一個極苦澀的笑。

  棠兒一步邁進來,露出疲憊而不失嬌美的笑,從袖口抽出帕子,不料上頭的薑汁染得太重,頓時辣得睜不開眼睛。

  錢貴穿的是一件好衣裳,可不加打理皺皺巴巴,更顯敗相於一身。他臉上的肌肉一抽,眼神間流露出內疚之色,將藏在袖口的匕首往裏收,長歎一聲道:“棠兒,我對不起你!”

  棠兒垂目,長而密的睫毛仿若被淚珠壓得抬不起一般,“你也知道我是身不由己,你移情月娥,我不曾怪過。”

  月娥一直躲在裏屋,聽了這話立刻來氣,不顧丫鬟阻攔,跑出來就指著棠兒的鼻子罵:“心機深重的小賤人,自己錢多不留客住局,還敢背著講我壞話!”

  棠兒簡直無言,人蠢就罷了,怎能蠢到這種程度?

  聞言,錢貴怒衝頂門,突然一把抱住月娥,手中的匕首已經頂在她脖子上,“你才是天底下最賤的賤人!”

  月娥花容失色,頓時發出殺豬般的尖叫,棠兒一驚,慌忙喊道:“貴哥,千萬別衝動。”

  頓時一陣騷亂,丫鬟嚇得跑出門外,這邊,金鳳姐已經步履匆匆地帶著幾個打手上樓。

  見這陣勢,錢貴的火氣更大,情緒顯得十分激動,“老賊婆,再敢上前一步,我要了月娥的命!”

  金鳳姐哪兒能想到月娥是自己撞過去,一手朝錢貴指定,橫眉怒目道:“殺人償命,你敢!”

  錢貴眼睛裏滿是血絲,額頭青筋爆起,生氣怒吼:“該死的老賊婆,天天和月娥想著方子給我灌迷湯,等我耗盡錢財就翻臉,還攔著不讓棠兒見我。”

  真出人命那還得了,金鳳姐腦筋一動,那張世故的臉態度急轉,笑著斡旋:“你拿一萬銀子,今晚就讓你住棠兒的繡房。”

  這話明顯有假,錢貴氣得狠狠開罵:“還想騙我,老賊婆,我們三個一起死怎麽樣?”

  棠兒感歎金鳳姐觀人細致,這人不打發走真會出事。這時候,她想到玄昱說過的話,將那意思轉換為:要想被人相信,你首先得讓對方清楚自己的行為動力,對方能從你的需求中獲得什麽。

  打定策略,棠兒唇角微揚,小心上前一步,委婉動情地勸道:“貴哥,你是白手起家,這些年打拚不容易。我手裏有銀子為自己贖身,你別跟她們一般見識。”

  錢貴目光一閃,陡然生出希望,不敢相信地看著她,“棠兒,你願意跟我?”

  棠兒臉上顏色稍霽,點點頭,金步搖上的垂珠在兩鬢盈盈輕晃,“你是茶專家,有生意頭腦,我相信你能東山再起,不會讓我過苦日子。”

  錢貴咧嘴笑了,一把推開月娥,“棠兒,我真他媽瞎了眼,放著仙女不愛,怎麽會移情月娥這下作的賤人。”

  棠兒拿帕子印在唇上,眼神中帶微薄懼色,半生氣道:“還不將匕首扔了,瞧著瘮得慌。”

  “哐”一聲,那明晃晃的匕首就落在地上。

  金鳳姐見錢貴一臉癡相,著實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狡獪的笑,心中暗讚:丫頭真有兩下子,三言兩語就說服了這活瘟神。

  打手們凶神惡煞般圍上來,棠兒蹙眉,轉麵冷冷道:“你們走開,不許為難貴哥。”

  錢貴見她護著自己,感動地說:“棠兒,我是真的走投無路。我從沒想過傷你,就算掐死自己,我也絕不會傷你分毫。”

  眾人散去,隻剩青鳶候在一旁,她武功極好,但凡棠兒有半分危險當然不能離開。

  棠兒一臉溫柔,眼睛裏亮晶晶的,淺歎一聲道:“你怎會這麽傻?大丈夫能屈能伸,萬一被他們傷到怎麽辦?”

  錢貴激動得快要流淚,捉了她柔軟的小手,懊惱地說:“你是不知道,她們到底騙去我多少銀子。”

  棠兒讓青鳶去門口守著,小聲道:“貴哥,我們的好日子在後頭……”

  待她說完,錢貴將信將疑,一臉愁容,“好棠兒,你說的可是真?”

  棠兒抽回手,粉拳往他胸口一錘,氣得背過身去,“當我沒說。”

  錢貴內疚不已,兩行熱淚湧出眼眶,“棠兒,你別怨我,我是真被騙怕了。”

  棠兒拿帕子拭一拭眼角,立時又被辣得淚水滾滾,捏著發痛的鼻子道:“我要三書六禮,八抬大轎,你究竟能不能讓我如願?”

  聽到這裏,錢貴已是淚流滿麵,伸手扶在她肩頭,“能!我保證努力去掙銀子,此生若有負於你,定遭報應天譴!”

  棠兒轉過身,抬手捂他發誓的嘴,衣袖間隱隱帶著馨香,“你趕緊回去,多少準備一下。”

  等錢貴的身影消失,棠兒臉上那抹萬千柔情和深情依戀也就跟著消失了,速度那樣快,仿若從未將方才的驚心動魄放在心上。

  一轉身,她的笑就有了別的含義,那是不加掩飾的自嘲。明明厭惡卻能笑語自然,裝出一副款款深情,她深感自己成熟了,甚至想為自己的厚顏狡詐而喝彩。其實這些不難解釋,訣竅就是把自己假裝成另一個人,另一個絕對無情妖嬈的女子,另一個溫柔又癡情的人。

  入夜,麗園街車馬如龍,火樹銀花,兩側皆是氣派奢華的歇山式紅樓,大紅燈籠和道道彩綢襯得整條街豔色紛呈。

  男子手執一本桃花麵折,朗朗吟道:“李氏棠兒,年芳十九,號度影居士,善書法山水,作得詩詞。一幅煙雨春山圖,墨色潤澤,濃淡精到,景致洗練灑脫。評曰:秋水為神,瓊花作骨,若之海棠初開,素馨將放,芙蓉輸靜柳輸腰,水月難與比清澄。”

  相貌清秀俊朗的友人凝神片刻,不禁問:“你念的是什麽?”

  男子將麵折遞給他,“花魁甄選也取狀元,榜眼,探花三甲,這是棠兒姑娘的奪魁評語。”

  友人笑了,“櫻桃小嘴萬人嚐,這麽好的女子怎會落入風塵?”

  男子已經拉他進了懸燈結彩的長街,一臉興奮地說:“前有綠珠、紅拂女、薛濤、魚玄機、後有柳如是,董小宛,誰不豔冠群芳,文采卓絕?走吧,整個江寧的文人墨客都以能見花魁一麵為榮。”

  廳內人聲鼎沸,表演歌舞的台子被條案隔開,丫鬟們捧著托盤快步進出,將甜瓜、葡萄、瓜子、大棗、核桃等擺得滿滿當當。

  棠兒發髻簡潔,薄施粉黛,抱琵琶凝神端坐,指尖觸上弦,原本鬧哄哄的氛圍瞬間變得安靜。她略一調音,曲調輕舒柔緩,如流水行雲,緩緩開唱:

  小女子識公子乃三生有幸。

  兩生歡,一念成悅,心有花開,處處似錦。

  小女子在南,公子向北,就此一別,心寄天涯。

  天佑你錦繡前程,天佑你紅裝高馬,天佑你看遍繁花。

  小女子感恩公子贈予情意。

  兩分別,一念成癡,今生無緣,公子勿念。

  小女子在南,公子在北,漫漫長別,思對月說。

  天佑你明月帆風,天佑你喜得良人,天佑你福運長久。

  婉約的神情,脫俗的姿色,甜潤的歌喉,人人豔羨的恩賜,曲子由她唱出來若清風洗耳,令人如癡如醉。

  曲罷,餘音縈繞,文人才子們拍紅了手掌,更對這首曲詞背後的故事充滿好奇。

  作者有話要說:

  預收文【一水知春】,路過的小可愛記得點個收藏,感謝。

  第3章 意不盡 (3)

  晨炊嫋嫋,行人稀疏,街道兩側擺著一筐筐蔬菜,商販趕毛驢而過,小生意人挑擔沿路叫賣:“饅頭,餑餑,麻花嘞……”

  開春的天氣乍暖還寒,伴隨著旭日東升,天地萬物都明朗起來。

  錢貴焦急地來回踱步,不時伸長脖子往街那頭眺望,陡然間舉起雙手,激動喊道:“棠兒,我在這裏!”

  棠兒穿素色小襖,臂彎挎著鼓鼓的包袱,雖未特意打扮,但嫣然一笑間足以動人心魄。

  錢貴滿麵紅光,昨日那副倒黴相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大步迎過去將她抱起,“棠兒,你真是我的好棠兒。”

  棠兒抿嘴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離開江寧再高興也不遲。”

  錢貴將她放下,臉上露出神氣來,“我昨晚一夜好睡,閉眼就能看見錦繡前程,以後我聽你的,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棠兒頷首,喚青鳶過來。三人登上馬車,車夫在車架上磕一磕煙鍋,一躍而上,揚馬鞭而去。

  車廂輕晃,錢貴將棠兒攬入懷中,感歎道:“我太後悔了,簡直就是豬油蒙了心,怎麽就把銀子都給了月娥和金鳳那老賊婆。”

  棠兒將他推開,示意有青鳶在,“過去的就過去,你也別再想,往後將心思都放在生意上。”

  錢貴突然雙膝跪下,鄭重地說:“棠兒,我的正房去了多年,我保證絕不二娶,一定會讓你過上靡衣玉食的生活。”

  棠兒一笑,伸手扶他,“快起來,若不信你有本事,我來做什麽,真跟你吃糠咽菜啊?”

  這番話甜迷迷鑽進心裏去,錢貴精神振奮,隻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

  馬車陡地停下來,錢貴揚手掀開車簾,頓時嚇得麵如土灰,隻見十數官差麵孔嚴肅,舉著大刀氣勢洶洶。

  “棠兒,你給我下來!”金鳳姐尖銳的嗓音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幾個官差不由分說,衝上車就將錢貴拽出來,連罵帶踢牢牢按跪在地上,“老實點。”

  金鳳姐把棠兒從馬車上拉下來,劈頭蓋臉一通臭罵:“不要臉的丫頭,哪根藤上結不出歪倭瓜,就這麽個窮鬼你也稀罕。難怪昨日他一走你就魂不守舍,客人也不去巴結,幸好老娘我有十幾隻眼盯著。”

  金鳳姐臉上透著極致的嫌憎之色,單手叉腰,氣得指著錢貴狠罵:“落魄至此還敢拐騙我手下的姑娘,等著吃牢飯吧!”

  棠兒從袖口拿帕子擦眼睛,淚珠就成串地流了下來,“金鳳姐,他沒有拐騙,是我……”

  “閉嘴!”金鳳姐厲聲喝斷,眼睛瞪過去,“回去有你好果子吃,你的賣身契還在老娘這裏,他這回是要蹲大獄的。”

  錢貴的臉又青又白,死命掙紮,“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為難棠兒。”

  棠兒淚水涔涔,苦心求饒道:“金鳳姐,我跟你回去,求你讓官差放了貴哥好不好?”

  車夫早已嚇出一頭冷汗,煙鍋也不知掉到了哪裏,一張嘴就露出滿口熏黃的老煙牙,賠笑勸和道:“郎有心,妾有意,買賣不成人情在嘛。”

  棠兒一副傷心欲絕的模樣,將包袱塞到錢貴麵前,“貴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要真進了衙門大獄誰能救你出來?看來是老天不讓我們在一起,若能脫身,千萬不要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