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843
  楚璿正靠在蕭逸的懷裏,懶散地打著嗬欠,聞言一怔。

  蕭逸濃密的睫羽覆下,垂眸看向楚璿,耐心地給她解釋:“之前我曾說過這個胥王秦懷仲跟梁王有些交情,其實這段交情還跟別夏公主有關。這位胥王雖出身皇族,血統高貴,但自小時運不濟,剛一出生生父便牽扯進了一樁謀反案裏,被賜了鴆酒。秦懷仲那時還不滿一歲,正因為年幼而躲過了一劫,雖活了下來,境遇卻一落千丈,沒有人把他當正經主人看,更有甚者,見他年幼喪父,又背了逆臣之子的名聲,多有輕慢欺侮,秦懷仲小小年紀,日子過得是苦不堪言。”

  “別夏也算是他的堂姑,見這孩子可憐,便將他養在了身邊。據對往事的追查,可以確定當年別夏與梁王交往密切時經常把秦懷仲帶在身邊,大概是為了掩人耳目吧。推算一下年紀,那個時候秦懷仲差不多也十歲了,該懂些事了,他和梁王的交情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至於為什麽後來他和梁王疏遠了,我想大約跟別夏和梁王鬧翻了有關。交情再深,也是因為他親姑姑在中間連著,別夏一死,他身為胥朝貴族同大周的梁王確實不宜再有瓜葛。再者說,這些年梁王行事霸道毒辣,那秦懷仲自小家道敗落,看盡了世情冷暖、險惡人心,再聰明不過,隻要稍想一想,就知梁王非可依靠之人。”

  “不過這擅擇林棲的良禽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沒有忘記當年別夏對他的恩惠,這個時候了還想著別夏的孫子……”

  楚璿抱著蕭逸的胳膊,擰眉細思,許久才仰頭看他,問:“你覺得雁遲該去嗎?”

  蕭逸安靜了一會兒,緩緩搖頭。

  “胥朝內部的局勢也不穩,丞相秦攸不是個善茬,秦懷仲登位不久,根基頗淺,君臣相爭中總占不到上風。若真有什麽變故,他未必能護得住雁遲,再者說胥朝內對別夏這個人還是褒貶不一的,若將來有居心叵測之人要把別夏挖出來再生事端,那作為別夏的後人,雁遲也是難得安寧的。”

  “留在大周,雖說仕途是不用想了,但起碼我會保他一世安穩,富貴榮華。”

  楚璿默了片刻,道:“那是不是還得跟雁遲說一聲?”

  “這倒好辦。你爹把蕭雁遲和餘氏送去了你們老家南陽,交給你們的大伯照料著,遞個信倒不難,附在家書裏一起送過去就是,也不會引人注目。”

  侯恒苑已於上月致仕,臨行前力排眾議,舉薦了楚晏接替他,如今楚璿的父親已官拜尚書令,名副其實的百官之首。

  他出麵,自然是穩妥的。

  楚璿淺淺地理順了這些事,便懶洋洋地抻了抻胳膊,“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這點事還叫事嗎?有你和我爹在,還要我操心什麽……我困了,想睡。”

  自打禍亂平定,蕭逸回朝,楚璿把玉璽交還給他之後,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

  從前的她心事重,舊年那些瑣碎事不管好的還是不好的,總是擱在心裏,經年累月地難放下。

  如今可真是心寬豁達了許多,哪怕山崩於前,充其量是叫人來移開,過後就忘了,不管多嚴重,也是拿得起放得下,過去就過去了,絕不矯情。

  不過話說回來,該崩的山早在從前都崩完了,如今也沒什麽多嚴重的事發生,就算有什麽,依楚璿之言,也沒有他和嶽父擺不定,需要送到楚璿這裏讓她操心的。

  性子轉了,氣色也比從前好了許多。

  從前不管喂她多少金齏玉鱠,她都長不了幾兩肉,甚至在懷阿留的時候還瘦得讓人看著心驚。

  如今雖然還是痩,但沒有從前那種易折脆弱的感覺了,皮膚白皙瑩潤,由內而外透出來一股熠熠神采,仿佛整個人披了層珍珠的光澤,柔和溫婉,安謐嫻靜,看著就讓蕭逸覺得很安心。

  懷中傳來輕淺且均勻的喘息,楚璿這覺果然來得快,沒有一炷香就窩在蕭逸懷裏“呼哈呼哈”地睡著了。

  蕭逸摟著她在繡枕歪了一會兒,便將她輕輕放回床上,起身出去。

  外麵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他去處理。

  如江淮所言:人死債消。對於蕭佶,他應當徹底放下十幾年的執念與仇怨,開始過新生活了。他也該相信江淮對他說的,徐慕在天有靈,看著他這麽多年為了給義兄報仇而付出的一切,看著今天這樣大好的局麵,也該安息並痛痛快快地去投胎了。

  恩怨已了,活著的人得好好活,連江淮那愣小子都懂的道理,沒理由他要一直糾結。

  因而回了宣室殿,便命人召楚晏,他該傳的話傳了,後麵的事該怎麽處理就由他們去吧,左右不過一具屍體,總不可能送回胥朝他就能活過來吧……

  楚晏接下話,又問了問楚璿的近況,才依旨告退。

  龍案堆積了些奏折,蕭逸估量著楚璿這一覺還得睡些時候,便沉下心來批了一些,待日落樹梢,天光暗沉,才趕著晚膳的點回昭陽殿。

  還沒進殿門,遠遠就看見他母後身邊的翠蘊和楚璿身邊的霜月、畫月都守在殿門外,宮人們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向蕭逸鞠禮,他站定了,一臉嚴肅、居高臨下地低頭問霜月,“裏麵是什麽情況?”

  霜月微低臻首,頗為含蓄道:“這情況就是……陛下還是躲著點吧。”

  這丫頭俏悅的話音甫落,殿裏便傳出太後的聲音:“思弈,你來了是吧?進來!快進來!”

  蕭逸愣了愣,瞬間麵如死灰,抬手捂住前額,硬著頭皮、表情僵僵地進去了。

  “你來評評理。這是雲州進貢的縐羅紗,輕薄絲滑,正是當季穿的。哀家想著讓尚衣局製成衣衫,趕在入秋之前還能穿個鮮亮。可衣衫好製,首飾難配,我想著璿兒那裏正好有一套銀釵攢貓兒眼的頭麵,就想借過來用一用。是借,不是要,等尚工局把首飾打出來哀家就還給她,你說她怎麽這麽難說話,就這也不答應,虧得隻是一套銀飾,還沒值多少錢……”

  蕭逸轉頭看向楚璿,見楚璿鼓著腮,咬著唇,一臉忿忿不平,就是不說話。

  蕭逸瞬間頭大,為了表示公允,還是在她充滿怨念的眼神裏,溫聲道:“你說話,母後都說了,你也得說,不然朕怎麽給你們斷官司?”

  楚璿雙眸水潤瑩瑩,可憐兮兮地道:“三月的時候,太後說她新製了襦衫,把我的赤金嵌紅寶鳳釵要走了。四月的時候,她說天氣沉悶,得配清亮些的首飾,又把我的珍珠梅花冠要走了。六月的時候,她說天氣漸熱,容易煩躁,得戴輕一些的首飾,把我的十二支翡翠點絳珠細釵要走了。剛進八月的時候,她說我懷孕了,戴不著多少東西,放著也是浪費,命人開了我的螺鈿匣子,劃拉走了一大半……”

  她低了聲音,囁嚅:“這哪是首飾的事,分明是在欺負人……”

  楚璿一覺得委屈,那張雪膩剔透的小臉就皺在了一起,秀眉擰著,幾乎要打成結,看得蕭逸心疼不止,剛想伸手撫平她的麵頰,恍得接收到他母後要殺人似的銳利眼神,訕訕地又把手收回來,挪了挪身子,坐在她們兩中間,誰也不偏靠。

  這女人的事,就跟圃簍裏的絲線,絞纏在一起,亂成個結,難以拆解,縱然英明神武如皇帝陛下,也還是難覓良方。

  他沒辦法,可這兩女人卻不打算放過他,各自陳述完畢,目光炯炯地看向蕭逸,等著他給個評判。

  蕭逸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自己的額角,輕咳一聲,道:“那個……不就是點首飾的事嘛,庫房有得是,等用完了晚膳朕帶你們去挑,想要什麽樣的拿什麽樣的,想要多少拿多少,拿回來呢就戴自己的,別去搶別人的。”

  這話聽上去很合情合理,誰料太後眼一瞪,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你也嫌哀家搶這小妖精的首飾了?哀家是太後!把你從小丁點養到這麽大,你如今娶了媳婦就不要娘了是不是?你個小沒良心的!”

  她身體強壯,說話中氣十足,跟破風淩空射來的利箭一般,‘颼颼’的戳到蕭逸的腦門上,把他戳得頭‘嗡嗡’的疼。

  蕭逸捂著頭,隨波逐流地道:“對……您是母後,您把朕養大很不容易,朕不應當因為這點小事忤逆您……”

  “話也不是這樣說的。”楚璿不樂意了,一臉嚴正地開始講道理:“是,太後把陛下養大不容易,您又是母後,做兒媳的孝敬您是應當的,可凡事得有個度吧。您不能仗著是陛下的母後一個勁兒在這兒欺負人啊。我都忍您許久了,想著您是個通情達理的,能知道我的一片心,該體諒我,該疼疼我了,誰知道您非但不知道心疼我,還變本加厲,這樣的日子誰受得了啊。”

  “你怎麽就受不了了?不就是拿你點首飾,你那些東西都是我兒子給的,哀家拿了又怎麽樣?”

  “那是您兒子給我的,給我的,你想拿就得我願意才行。”

  “你這是不孝,傳出去等著禦史台參你吧。”

  “我爹說了,他現在是尚書令,隻要有他在,一定把禦史台那幫老家夥看得嚴嚴實實的,他們參天參地也參不到我身上。我爹還說了,現如今我是有娘家有靠山的,誰的氣也不用受。”

  殿中一陣短暫的安靜,如暴風雨將襲來前的寧謐,透著陰沉詭異。

  兩人怒瞪對方,倏地,幾乎同時朝蕭逸挪過來,一邊一個掐住他的胳膊。

  “思弈,你評評理!”

  “思弈,你評評理!”

  蕭逸仰天長歎,合了合眼,慢慢地把頭低回來,把自己的兩隻胳膊抽出來,站起身後退,圍著昭陽殿轉了一圈,從香鼎邊拾起兩根撥弄香粉的鐵鉤,往太後和楚璿的手裏各塞了一根。

  “打吧,你們兩打一架,誰能把對方打趴下,誰說得就是對的。”

  說罷,他又後退了數步,抱著胳膊,一臉的催促:“打啊,朕給你們看著,都放心,要是哪個傷了朕立馬叫禦醫,沒事,宮裏藥多能人多,傷得多重都能治,你們別有顧慮,拚盡全力地打就是。”

  楚璿的小嘴嘟了嘟,撫著還很平坦的小腹,忿忿道:“可是……人家有孕在身啊,這萬一要是傷著孩子可這麽辦……”

  “對,不能傷著孩子。”太後忙附和道,‘啪’一聲把鐵鉤扔了出去,湊到楚璿跟前,把她手裏的鐵鉤也搶過來扔了出去,撫著她的背,柔聲道:“你有孩子,不光不能動手,也不能動氣,來來來,深吸一口氣,別跟皇帝一般見識,他是個男人,哪能懂咱們女人家懷孩子的苦。”

  楚璿玉麵嬌柔,鋪了一層緋色的燭光,愈發顯得俏麗明豔,更添了幾分可憐韻致,她抿了抿下唇,含怨攜氣地睨了一眼蕭逸,道:“就是,不過仗著自己是個男人,不用忍受十月懷胎和分娩的苦,就說得這麽輕巧,真是可惡。”

  “對,可惡,哀家知道,從小就是個混蛋,長大了也一樣。”

  蕭逸:……

  他看著這兩莫名其妙就握手言和的女人,如今還一致對外來攻擊他……是,他可惡,他混蛋,他不光可惡混蛋,他還是個傻蛋,他要是再管這兩女人的閑事,他就天字第一號的傻蛋!

  高顯仁端著拂塵守在殿外,見蕭逸一個踉蹌衝了出來,迎著天子那陰沉的臉色,低聲問:“陛下,要不要擺膳?”

  蕭逸那縮在纁裳闊袖裏的手緊握了握,咬牙道:“擺!擺去偏殿,朕自己吃,就讓她們餓著吧。”

  這一餐獨品獨酌的膳食自然是吃得很沒有滋味,蕭逸抬著筷箸隻略沾了幾下湯汁,便懨懨地把筷箸又放了回去。

  高顯仁極會察言觀色,忙讓人上來把膳食撤了,又吩咐膳房熬點湯羹過來皇帝陛下這些日勤於政務,夙興夜寐,總得看顧著點身子,不能真讓他餓著了。

  更漏裏流沙簌簌陷落,蕭逸在偏殿批了大半夜奏折,被燭光耀得眼花,乍一站起來,隻覺有無數金星拖曳著尾翼在他眼前跳,昏昏沉沉的。

  他疲憊地揉了揉額角,聽著窗外鳥雀嚶啾,枝椏相撞,心裏一動,朝高顯仁招了招手,問:“太後走了嗎?”

  高顯仁斂袖於身前,輕輕地搖了搖頭。

  蕭逸抑鬱地輕歎了一聲,看看更漏,心道:好幾個時辰了,氣大概要消了吧,要不……過去看看……

  這樣想著,不自覺出了偏殿門,披著月光漫步踱到了正殿。

  緋色的燭光從繪著折枝紅梅的簇新茜紗窗紙裏滲出來,幽然落到地磚上,顯得極安靜又溫馨。

  剛才他在偏殿聽到動靜,乳母把阿留抱來了正殿,裏麵不時傳出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學語聲,太後和楚璿圍著他,不時傳出零星笑語。

  蕭逸懷揣著一絲絲僥幸,正把手撫上了殿門,要推開,忽聽裏麵傳出太後的聲音。

  “燕窩粥,是高顯仁吩咐膳房給皇帝熬的,哀家讓翠蘊搶過來了。他一個男人,喝這麽多燕窩幹什麽,那不是浪費嘛。你多喝點,這東西最是滋陰潤補,保準讓你生了孩子還跟個小姑娘似的鮮嫩。”

  隨即傳出楚璿乖巧又甘甜的嬌細嗓音:“謝謝母後,您真好。”

  她把懷裏的阿留交給太後,拿起瓷勺,舀著瓷盅裏的燕窩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

  蕭逸:……

  他是不是挺多餘啊?

  深受打擊的皇帝陛下鬱鬱沉寂了好幾天,把自己關進宣室殿裏,每天除了上朝就哪裏都不去,直到楚璿耐不住寂寞了親自登門來找他,拿喬矯情了許久,又把楚璿摁在榻上好一頓折騰,直到過了火,被楚璿捏住了胡亂摸索的手腕,才勉強罷了休,把這一頁翻過去。

  宮闈深夏寧靜,不時鬧些閑情出來消磨,日子過得飛快,轉眼便進了九月。

  胥王的信送到了南陽,蕭雁遲和餘氏略商量了下便有了決定。

  他們不願意走。

  他們已在南陽落腳,楚晏還給他們買了間四進四出的大宅子,在最繁華的街道買了鋪子,交給蕭雁遲讓他琢磨著隨便做點什麽營生。而楚家的大伯更是待他們周到至極,不時上門噓寒問暖,連宅子和鋪子的修整都是他一手操辦,妥帖至極,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如今安頓下來,楚大伯還給蕭雁遲引見了許多南陽當地有名的墨客商賈認識,蕭雁遲本是灑脫爽朗的性子,一紮入人堆裏自是如魚得水,漸漸忘卻前塵恩怨,適應了新生活。

  這裏遠離京畿,無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又沒有王府的四重院牆束著手腳,不用日日機關算計,不用擔驚受怕何時會大禍臨門,不用強逼自己去做昧良心的事,真是自在得很。

  本以為是落敗流放,淒涼至極,卻不曾想這一處竟是海闊天空,過得是與從前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生活。

  若要拋下這裏好不容易經營起的一切,舍下楚家人對他們的好心善意,那自是不可能的。

  不過,他們雖不願意去胥朝,卻同意把蕭佶的遺體送回去。

  梁王府偌大的門第,一朝傾塌,滿門都成了有罪之臣,被削爵幽禁,除了外嫁的女眷,隻剩蕭雁遲和餘氏這兩個自由之身。

  按理說,兒子和夫人都在大周,不該獨把蕭佶送去胥朝,可作為妻子與兒子,他們了解自己的夫君和父親,知道蕭佶生前最割舍不下的便是他的母親別夏和其魂牽的故國舊夢。

  蕭佶這樣一個謹慎縝密的人,設下這樣龐大的局,幾乎天|衣無縫,沒有破綻。唯一出的幾次錯,便是因對迦陵鏡的執念,亦是對他身世的執念。

  迦陵鏡收在蕭逸的手裏,他已在大局初定後不久就命人把這鏡子當著他的麵兒毀了,隨著浮雕迦陵鳥的鏡子被熔成銅水,那橫亙幾十年的恩恩怨怨也就此煙消雲散,徹底結束了。

  既然已經結束,那麽對於蕭佶來說,沒有什麽是比故國更好的歸宿了。

  把他葬回那裏,逢年過節生死兩祭,蕭雁遲和餘氏可以悄悄去胥朝給他上一炷香,這樣安排,貼合情義,相信蕭佶在天之靈也是願意的。

  事情到這裏蕭逸就不插手了,全交給了楚晏去辦,包括往胥朝送信,接應胥王派來的心腹,再秘密地把他們送回去。

  尚書令大權在握,自是做得無比順當。

  這一頁翻過去,許多人的心也該安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