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662
  她把茶甌擱回案上,卻故意偏斜了半寸,青瓷甌應聲而落,碎裂成渣。

  內殿隨之傳來窸窣聲響,盛茶的箱子被掀開,十數個暗衛快步奔出來。

  他們腿腳靈敏,身體極輕,所過之處若片羽拂水,漣漪輕點,無聲無息,自然也不會驚動殿門外蕭佶帶來的人。

  蕭佶的眉宇輕揚,深含蔑意地掃了這些暗衛一眼,饒有興致地看向楚璿。

  “難怪要我獨自入殿,還要關閉殿門,原來是在這裏等著。”他直起身子,散漫悠然地環視殿宇,“哦,難怪選了瓊華殿,這裏牆壁厚實,聲音是傳不出去的。我還記得上次到這裏是來給你送你最愛吃的酸棗麨,那時太後為難你,你暈倒了,被人抬回去,我還擔心了許久……”

  他開始脫外裳,挽袖子,“你還真是狠心,不過……未免也太天真了,憑這麽幾個人就想來殺我?”

  話音甫落,他捏緊拳頭,身形如魅影幻隨,驟然飛掠了出去,以疾速攻向暗衛。

  楚璿早就料到他的功夫不會差,當年的徐慕可是禁軍統領,卻還是死在他的劍下半點招架之力都沒有。而秦鶯鶯也不是俗人,就算是偷襲,要偷襲一個素來機敏又反應迅捷的人也不是易事,更何況兩個人都是被一劍斃命,可想而知他有多可怕。

  殿中凜風回旋,是高手過招時劈出的掌刀和拳頭,暗衛勝在人多,且配合密切,陣法精妙,雖占不了上風,但勉強也能牽製住蕭佶,讓他施展不開強勁殺招。

  這是楚璿早就跟他們商量好的。

  對方熟諳胥朝武藝,又在大周生活多年,糅雜了兩套功法的優點,詭異多變,深不可測,所以不能硬拚,得發揮自身優勢,相互協作,就算一時半會兒殺不了他,把他困在陣中,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拖延得越久,蕭逸那邊的勝算就越大。

  剛這樣想,便出現了變數。

  在纏鬥中蕭佶摸清了這套陣法的精髓,蓄力繞轉,緊箍住壓陣眼的那個人,鐵拳透胸,鮮血四濺,狠狠把那個人摜倒在地。

  陣眼一塌,整個陣法便支撐不住,如殘垣散碎,剩下的暗衛被接二連三打倒,癱了一地,哀哀痛吟。

  楚璿平靜看著,臉色冰涼如雪,目光沉定,半點懼意都沒有。

  被打倒在地的暗衛不甘心,墊步躥了起來,如在勁風中柔轉的白練,逆風襲向蕭佶。

  蕭佶閃身躲開,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那人嘔出一口鮮血,全噴在蕭佶的臉上。

  血珠落在眼皮上,黏稠滴落,暫時遮住了他的視線,暗衛趁勢而起,猛烈攻擊。

  但蕭佶反應極快,臉上的血太黏擦不盡,幹脆閉上了眼,耳朵微顫,步法快而精準,掌起手刀狠劈向暗衛。

  楚璿冷眼旁觀,她雖然不懂這些拳腳功夫,可能看出,這些暗衛不是對手。

  敗落是遲早的事,不過在於還能支撐多久。

  蕭佶解決了纏在自己身側的暗衛,騰出勁兒掃向剩餘的,他已控住了大局,勝利在望,忽然,一陣轟隆悶響,兩側殿門被推開了。

  陡然傾灑進來的熾盛陽光過於刺目,他微眯了眼,見蕭逸如從天而降,疾速奔進來,站在他和楚璿中間,執劍指向他。

  鋒鍔凜凜,寒光冷朔。

  “蕭佶,你的皇帝美夢到今天為止。”

  楚晏和江淮緊隨其後,兩人一左一右,守住了殿門。

  禁軍齊刷刷湧過來,把蕭佶帶進來的護衛拿住,押了下去。

  蕭佶不可置信地看著蕭逸,臉上血漬斑駁縱橫,看上去可怖至極,他步步後退,搖頭:“不可能!你不可能還活著!我不可能輸!雁遲呢……我的十萬大軍呢?”

  他言語混亂,似已陷入癲狂,渾身都在打顫,如在修羅之境掙紮的惡鬼,半點昔日溫煦儒雅的風采都沒有了。

  已有禁軍上前來將他左右擒住,他好似失了力氣,亂了神智,一邊被押著後退,一邊嘴裏念念有詞。

  楚璿三步並作一步跳下禦階,撥斂著裙紗奔到蕭逸身邊,勾住他的胳膊,一副思念成癡的模樣。

  蕭逸收劍入鞘,亦轉過身來看她。

  他連日急行軍,又經了場惡戰,胡子拉碴,狼狽不已,唯有一雙鳳眸幹幹淨淨,深眷摯情地凝著楚璿,遲遲不語,過了許久,才緩慢道:“你不聽話,該罰!”

  楚璿不爭不辯,隻將頭歪靠在他的肩上,姿態柔軟溫順,“罰就罰,隻要……你別讓我做寡婦,想怎麽罰都行。”

  蕭逸勾唇一笑,偏了身要將她攬入懷中,愛妻尚未入懷,隻聽身後一聲尖嘯吼叫:“陛下,小心!”

  楚璿正對著殿門,蕭逸看不到的她卻能看到,隻見蕭佶掙脫了禁衛鉗製,奪了禁衛的劍,雙目血紅地直刺向蕭逸的後背。

  電光石火之間,楚璿腦子一片空白,待反應過來時,她已擋在了蕭逸的背後,緊緊地從身後摟住他。

  預想中的痛疼並沒有襲來,隻是一聲刺破血肉的悶頓響裂在身後,伴著和風細緩,悠轉漫開。

  楚璿回頭看去,見江淮手拿利劍,劍身幾乎全沒入蕭佶的身體裏,沾血的劍尖自他的胸前破出,而身後隻露在外麵一段黑銅劍柄,被江淮攥在手裏。

  她的心驀然顫了顫。

  難以說清那是什麽滋味,隻覺一陣陣恍惚,仿佛天地之間蒙了層淡靄,模糊輕旋,有什麽崩然撕裂開。

  蕭佶的手裏還握著從禁軍那裏搶來的劍,劍尖離楚璿的後背不到一寸,卻戛然而止,再也沒有推進。

  方才他絕望之際,隻想拽著蕭逸同歸於盡,可這劍刺出去,楚璿卻突然跳出來擋在了蕭逸的身後。

  其實江淮的動作慢了半拍,其實他來得及把劍狠戳下去,可是他停住了,劍尖鋒銳,輕抵著楚璿的緞衣,壓下一小點凹褶,絲緞輕薄柔軟到不堪一擊,可是他就這樣停住了。

  殿中死寂一片,無人說話,楚璿意識到什麽,抬頭看向蕭佶的臉。

  他滿臉血汙,本是猙獰至極,可見楚璿在看他,朝她輕勾了勾唇角,眨了下右眼,滿是輕俏調皮,在那一瞬,好像從前那個溫煦和善,童心未泯,愛領著她到處玩,愛逗一逗她的三舅舅又回來了。

  笑意在他臉上蔓延,衝淡了狠戾與煞氣,溫暖著扭曲的麵容,然後,緩緩仰頭倒下。

  殿外天光澄淨,湛藍無雲,杳杳鋪陳開,驅散盡陰霾,罩著春暖花開的錦繡大地。

  一切都結束了。

  蕭逸讓人把蕭佶的屍體抬出去,忙不迭拉著楚璿噓寒問暖,楚璿一句一句極認真地回他,可視線去控製不住地緊隨著蕭佶的屍體,移出殿外,漫過雲階,被抬向遙遙宮門,光影漸至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見。

  亂局徹底平定,蕭逸立即分兵攻打南下的阿史那思摩,直把他打得丟盔棄甲,兵敗被俘。

  邊疆隱患除去,自然要開始清算反賊黨羽。

  那日兩軍對壘於陣前,楚晏和江淮及時把蕭騰帶了過去。蕭佶為了把自己摘幹淨,派出去的散軍都是從蕭騰那裏收繳來的,打的也都是梁王世子蕭騰的名號,本尊去了,一番陣前澄清,他們自然不會再為蕭佶效力。

  再加上蕭騰說出了蕭佶的身世,乃是異族別夏公主之子,不堪正統,更使軍中嘩然,人心惶惶。

  雖然宛洛守軍不至於陣前倒戈,但已是士氣大減,蕭逸瞅準了機會命火速進攻,千裏防線潰敗如山,勝負便就這樣分出了。

  蕭騰素來頗有城府,在最後關頭做的也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他料定蕭佶此人心狠手辣,枉顧手足之情,若是叫他贏了,他定容不下這個在名分上擋他前麵的嫡親兄長,是一定會置自己於死地的。而若是他輸了,這謀反大罪落下來,勢必要誅九族,作為兄長的他更是跑不了。

  不如投向蕭逸,戴罪立功,興許還能得個寬赦,保住一條性命。

  事實確實如此,他為自己和兒子們掙了條生路。

  蕭逸下旨:梁王的子孫雖蠻橫不肖,但終歸與朕同宗同族,叛臣已除,天下大定,朕不忍行株連之罪,再起殺戮,令朝中人心浮動,故賜圈禁於西郊行轅,無旨不得出。

  世人都明白,所謂圈禁,便是圈禁至死,再也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至於別人,蕭逸早已下旨:婦孺無辜,不忍遷罪。

  梁王府裏的女眷乃至於所有已經出嫁的姑娘,蕭逸統統不追究。

  因王府被抄,貼了封條,再也不能住了,楚璿托她父親悄悄地把三舅母餘氏安置在城郊一處不紮眼的別院裏,派人妥帖照料著。

  她們都好辦,難辦的是蕭雁遲。

  若說梁王別的孫子隻是被株連,算上那在淮西沒少興風浪的蕭庭琛,他也至多隻是搗亂,沒有率軍殺到蕭逸跟前,甚至於差點要了皇帝陛下的性命。

  可蕭雁遲把這些事都幹了。

  他是雲麾將軍,是直接參與謀反的人,縱然他是被自己的父親操縱,可好些事都經了他的手,這一點無論如何也推脫不掉。

  尚書令侯恒苑領著一幫朝臣商量了三天,最終擬定的刑罰是賜自縊。

  定下來的當日,江淮和楚晏就找上了門。

  楚晏已經官複大理寺卿,江淮也回了禮部繼續當他的禮部侍郎,蕭逸還跟他商議著擇個日子讓他認祖歸宗,給徐慕建個宗祠,讓他這親兒子去拜一拜,上柱香。

  兩人一個是國丈,一個是寵臣,自然牌麵十足,一入尚書台,眾臣擁著一頓恭維,然後都極有眼色地告退,留他們兩個跟侯尚書說話。

  楚晏作為姑父,是看著蕭雁遲長大的,對他的為人再了解不過,這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況且當時他潛入王府找蕭騰,若沒有蕭雁遲,隻怕他早就死在王府護衛的劍下了。

  而江淮亦受過蕭雁遲的恩惠。

  其實認真論起來,蕭雁遲算是他殺父仇人的兒子,可江淮素來豁達爽朗,認定了蕭佶是蕭佶,蕭雁遲是蕭雁遲,冤有頭債有主,不能把仇胡亂往人家頭上按。

  況且,這殺父之仇從他把劍刺進蕭佶的身體裏那刻,就已經報了。江淮認準那是父親英靈在天,冥冥之中指引著兒子為自己報仇,大仇一報,這些往事也該隨煙而散了。

  他得放下恩怨迎接新生活,皇帝陛下也是如此,蕭雁遲亦應如此。

  因而江淮神色嚴肅且凜正,衝侯恒苑道:“你們說蕭雁遲參與謀反那就是參與謀反了?這種事得講證據。”

  侯恒苑念他是徐慕的兒子,不跟這愣小子一般見識,隻隨手丟出來一遝密信,都是從梁王府發往軍中的,每一封都有雲麾將軍的帥印和蕭雁遲的親筆批複,鐵證如山。

  江淮胡亂翻了一下,四下環顧,把目光定在香鼎上,快步過去,打開鼎蓋,將密信一股腦全扔了進去。

  侯恒苑怒目圓瞪,‘嗷嗷’叫著要去阻止,走到半途被楚晏拽著胳膊拖了回去。

  江淮拿起鐵鉤,不慌不忙地撥弄著香鼎裏燒剩的碎紙殘屑,直至全都燒光,才斂著袍袖,漫步回來,一臉嚴肅地看向侯恒苑,道:“你們說蕭雁遲參與謀反那就是參與謀反了?這種事得講證據。”

  侯恒苑:……

  最終結果是三人鬧翻了天,侯恒苑拉著這兩個‘小人’去了宣室殿找蕭逸評理。

  蕭逸正等著他們。

  他有心放蕭雁遲一條生路,可尚書台既已擬定出了處置方案,他不便在明麵上駁回,便指使楚晏和江淮先去生事搗亂,等這事鬧到他跟前,他再趁機說和,求求情,把蕭雁遲饒出來。

  三對一,最終結果自然是侯恒苑不敵。

  老尚書忿忿地出了殿門,撩起袍子正想下石階,卻遠遠看見皇後領著一群宮女來了。

  他的腳步頓住,怒色斂去,上前去行禮。

  自從禍亂平定,他就一直想找機會去向皇後請安,向她……賠罪。

  “臣這些年自詡忠良,總覺得自己一心為了皇帝陛下打算,遇事固執不知變通,覺得自己永遠是對的。認為你們這些小輩不懂道理,什麽事都做不好……其實啊,不懂道理的是臣,真正的蒙昧而不自知。”

  楚璿聽了他一番深刻剖析、貶損自我,勸道:“您別想太多了,誰也沒有怪您。”

  侯恒苑愈加愧疚,“當時情勢那麽危急,您為了陛下把性命都豁出去了,孤身涉險,九死一生,可是臣卻還在懷疑您,每每想起這件事,臣就寢食難安,愧念頗深,難以釋懷。”

  “您不必如此”,楚璿勸道:“您也是為了陛下。”

  侯恒苑搖搖頭,苦笑道:“我老了,人也糊塗了,看來也不適合繼續在朝任要職,是時候退位讓賢了。”

  楚璿一驚,忙道:“您不必如此……”

  侯恒苑朝她擺了擺手,道:“臣早有此意。令尊蟄伏梁王府多年,忍辱負重,忠肝義膽,助陛下平叛亂,斬叛臣,居功至偉,這尚書令,這百官之首他當得,交給他我很放心。”

  楚璿怔了怔,吟念:“我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