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506
  戰事爆發時,楚璿正剛批完了當日的奏折,躲在昭陽殿裏悠閑地修剪瓶花,那黃花蝴蝶蘭開得正好,婆娑豔麗,香氣清怡,她把多餘的枝葉剪掉,正要插進白釉花瓶裏,倏然,轟隆一聲巨響。

  極短促沉悶的響動。

  宮闈靜謐如深潭,尖嘯嘶喊如浮在雲外,卻是綿綿不絕的傳進來,襯得這幽幽深宮越發死寂。

  轟鳴不時如雷摜下,大地都似在震動,是攻城的聲音。

  他們打起來了。

  楚璿並沒有太慌亂,因她早一步把太後和阿留送出了宮,這宮中守衛森密,嚴陣以待,早就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如她所料,宮防果然遭襲,那些亂軍攻勢猛烈,不出半個時辰便突破了第一道防線。

  楚璿把修剪好的瓶花擺到窗前的梨花幾上,換了身新衣,讓內侍抬著幾個箱子去了瓊華殿。

  這是宮中宴飲賓客常用的殿宇,地處幽辟,牆垣厚重,若是關上了殿門,就算裏麵弦箏笙歌,也不會有聲音傳到外麵。

  這是楚璿精心挑選的地方。

  她命人把那幾個箱子放在內殿,垂下繡帷,摒退左右,獨自上座,安安靜靜地等著。

  這幾隻箱子是三日前她讓父親送進來的。

  對外言稱,岐南進貢的蒙頂茶頗受太後青睞,為迎合其意,皇後命岐南再貢上一批,由內直司送進了昭陽殿,皇後精心挑選過,親自送到祈康殿。

  而那幾隻本應裝茶的箱子裏,裝的是楚晏帶進長安的暗衛。

  這些暗衛身手敏捷,平日裏做的多是見不得天光的幽秘事,功夫極輕,且出手狠厲,尤其擅長快速取人性命。

  用他們來完成今天的計劃,再合適不過。

  那日父親和侯恒苑都在,她凝著窗外蓊鬱的青鬆,緘然許久,才緩慢道:“雁遲已經去了京郊督戰,可蕭佶遲遲沒有動靜。我猜,他知道蕭騰失蹤,怕他的這位兄長另有後招,擔心自己在前線征戰,而讓人點了後方,所以他會留下,會進宮,會來找我,讓我給他一個名正言順,給他掃除一切後患隱憂。”

  “既然這樣,那就讓他來,我把他引進瓊華殿,在那裏……殺了他。”

  楚晏眉宇緊皺,陽光自茜紗窗紙滲進來,慢踱於麵,勾勒出斑駁明暗的擔憂,他道:“就算要把他引進來,也不一定非得是你,璿兒,你跟著侯尚書出宮,剩下的我來。”

  楚璿淡淡一笑,搖頭:“父親別忘了,你是秘密地回的長安,興許三舅舅到現在還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若是他乍然看見你,一定會生疑的,到時他會提高警惕,行事就沒有那麽容易了。”

  她轉過身,遠眺山影,眸光微渺,“隻有我在這裏,他才不會起疑,才會稍稍卸下心防。他可是我的三舅舅啊,是整個梁王府裏跟我最親近的三舅舅,我讓他將護衛留在殿外,隻身一人進來,他應當……想不到我是要殺他吧。”

  楚晏不說話了,隻眸光憂戚地望著楚璿,覓到了她懷中的傷懷,黯黯心疼。

  這時,侯恒苑卻盯著楚璿,意味深長地問:“依照皇後的意思,是要禁軍放行,讓蕭佶進宮?”

  楚璿轉過身,直視他。

  “恕臣多心,若是那時城外正在激戰,宮中的這三千禁軍雖不頂用,還好歹還能抵擋幾個時辰,為陛下多爭取些時間。可若是不戰而降,再讓蕭佶拿到了聖旨,這些不明真相的宮衛盡歸其麾下,再與城外的宛洛守軍匯合,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攻擊北衙軍,那陛下豈不是危矣?”

  楚璿沒說話,倒是楚晏聽出了這裏麵隱含的深意,上前一步,怒道:“您這是什麽意思?您懷疑璿兒要與蕭佶勾結?”

  侯恒苑麵淡如水,冷聲道:“我沒懷疑誰,我隻是覺得事情這樣做不妥,蕭佶此人深不可測,當年連徐慕都不是他的對手,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能把他殺了?”

  楚晏怒容錚錚,替楚璿委屈,憋足了勁還想爭辯,卻被楚璿一擋,止住了即將出口的話。

  楚璿極溫和道:“我的兒子是太子,這皇位若是能順利傳承,江山以後都是他的,我為什麽要去幫著外人?”

  她耐心至極,條分縷析:“就算蕭佶不好對付,就算殺不了他,可至少能拖延一下時間。縱然作戰方略擬定好了,可前往坐鎮的是蕭雁遲,隻要蕭佶遲遲不去,亂戰當中,變數極多,時間久了,雁遲未必能頂得住大局。您總得承認,比起蕭佶,若陛下要對付的人是雁遲,那就容易多了。”

  侯恒苑還是擔心:“那若殺不了他……”

  楚璿平靜地說:“若我殺不了他,那他就會殺了我。”

  若殺不了他,那他就會殺了她。

  楚璿微低了頭,將手輕輕撫在絲緞袖上,上麵繡著金絲芙蓉,繡得極細致,花蕊葉脈清晰可見,栩栩如生,就像開在梁王府後院芙蕖裏的花一樣。

  當年她險些就跳進去了,險些就要被淹死了,若不是三舅舅及時趕到把她拖了回來,興許現如今她都已經投胎再世為人了。

  所謂再生之恩,大抵就是如此了。

  她這樣想著,殿門被推開,皂靴鏗然踏地,錦衣護衛擁簇著三舅舅進來,他風塵仆仆,滿臉焦急關切,生動至極,朝著楚璿道:“璿兒,你沒事吧?大哥命人攻打禁宮,我拚死才殺出一條血道,如今外麵正焦灼著,還未分勝負……”

  楚璿高坐,垂眸靜靜看著他,倏爾,淺勾了勾唇,道:“我知道,可是能有什麽辦法,我一個弱女子,苦守宮闈,若真守不住,那便隻有以身相殉。”

  蕭佶忙道:“千萬不要想不開,三舅舅會幫你的,這不……我帶人來了,隻是宮中禁衛認死理,竟將我的護衛和蕭騰的暗衛一並打成了亂軍,需要你……”

  “三舅舅。”楚璿打斷他,狀若擔憂地看了眼他的身後,道:“我有些計量,可此事怕是爭議頗多,不便讓外人知道,不如您關上殿門,到我跟前,我們一起商量商量。”

  蕭佶望著她,有些猶豫。

  楚璿緩聲道:“這殿中隻有我一人,三舅舅若是信不過我,那就回去吧,是生是死,都是璿兒的命數,就不拖累您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完結正文,會是很肥很肥的一章,大家放心吧,所有好人都會有一個溫暖的歸宿,我會讓帝後最後再沙雕膩歪一把的。

  第67章 大結局

  殿中安靜至極,明明已是春色滿園,殿外鳥雀嚶啾,煙柳如絲,暖意扶融,卻半點也吹不進來。

  蕭佶站在殿前,思忖再三,抬起手朝隨行的護衛擺了擺。

  他們齊刷刷退出去,厚重的朱漆木門被合上,連同熾熱燦烈的陽光一同關在了門外。

  殿中陰靜,落下重重影翳,越發顯得與世隔絕。不知為何,蕭佶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

  進宮前,王府的管家來報,說花苑裏那幾棵香櫞樹凍死了。

  香櫞喜熱不喜寒,本來在北方就極難成活,可沒想到它們熬過了最嚴寒的冬天,卻死在了已回暖的春天。

  大約是這幾日乍暖還寒,陰雨連綿之故吧。

  蕭佶搖了搖頭,想要把心底浮蔓開的不好預感搖出去。他已躲閃藏掖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掙得今天的好光景,眼看離巔峰僅一步之遙,若還想著躲,那得躲到什麽時候。

  況且,眼前是璿兒啊,是他最疼愛的璿兒,世情炎涼,人心叵測,他算計廝殺得已經很累了,臨了,他想賭一回,信一回。

  這樣想著,他斂著袖氅緩緩走近,瓊華殿是專供宴飲之所,裝潢奢華靡麗,禦階前淺鑿凹渠,螭龍石雕出水,清冽明澈,汩汩而淌,倒映出他廣袖垂曳的飄逸身姿。

  蕭佶慈和地笑了笑:“璿兒,你別怕,有三舅舅在。縱然如外界所言,陛下已遭遇不測,可你是皇後啊,你還有太子,我會竭盡全力幫你扶太子登位的。”

  楚璿縮在闊袖裏的手顫了顫,麵上卻依舊一派淡風靜水,一眨不眨地看著蕭佶,聲音緩無波漪:“謝謝三舅舅。”

  “可是……”蕭佶做為難狀:“若要我出麵,畢竟是有些師出無名啊。我是梁王的兒子,又在朝中素無根基,朝臣百官必定不服我啊,就算我有心要輔佐新帝,恐怕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楚璿依然端靜,字句清晰地問:“那依三舅舅之見,該如何才能令朝臣百官服氣?”

  蕭佶頓了頓,以無比溫和柔煦的聲音回道:“你是皇後,垂簾聽政,掌傳國玉璽,你可以寫一道聖旨,封我為攝政王,在新帝成年前,代其掌國器朝政,節製四方群雄,佐助帝禦,穩定社稷。”

  他見楚璿沉默,忙真誠地補充:“你放心,我隻是擔個虛名好辦事,等天下安穩了,我會把權力原原本本地還給你。”

  楚璿流露出茫然之色,“可是我雖垂簾,但卻沒有權力下旨,您讓我寫一道聖旨,這……”

  蕭佶循循善誘:“你跟了陛下這麽多年,模仿他的筆跡應當不難吧?”

  楚璿吸了口涼氣,嗓音因驚恐而過分尖細:“您讓我假傳聖旨?”

  “不是假傳聖旨,是偽造一道遺詔。”蕭佶哄勸道:“陛下是走得太急了,沒有料到今日的長安會是這種局麵,不然他自己也會早做安排的。若他天上有靈,也必不希望你們孤兒寡母的無依無靠,你看先帝不就在駕崩前指派了輔臣嗎?這是正當的也是無可奈何的操作,關鍵時候當用關鍵之法,不可太拘泥於陳規舊習了。”

  殿中又安靜了下來,禦座上遲遲無回音。

  這種深澗冷潭般的肅寂讓蕭佶很是不安,他抬了頭,仰看禦座上的楚璿,輕聲道:“璿兒……”

  楚璿凝望著他,眸中若淌過萬千情緒,最終皆落於沉寂,她帶著些許頓悟,目光清靈的落到她的三舅舅身上,容顏純淨,皎潔無瑕,宛若還是閨中小女兒般,輕吟吟道:“原來我的作用是這個。”

  蕭佶一怔,好像被什麽震了一下,問:“你說什麽?”

  楚璿連笑幾聲,“我總是想不通,在我封後前回梁王府,外公明明對我動了殺意,可您為什麽要救我?我不敢高估自己,奢望您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會是因為對我的感情而不忍心讓我死,今天終於都明白了。”

  “您真是深謀遠慮,步步心機啊,從那個時候起大約就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了吧。挾天子以令諸侯,待四海平定,大權盡攬,再取而代之,真是高明,太高明了。”

  蕭佶思緒微滯,隨即徹悟,收斂了流轉於麵上的笑意,轉瞬之間,那溫儒親和的長者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肅殺戾氣,他目光沉定地看著楚璿。

  “你都知道了?”

  楚璿平靜道:“我都知道了,可是我還是想聽三舅舅親口對我說,徐統領是不是您殺的?冉冉是不是死在您的手上?還有秦鶯鶯……那許許多多的壞事是不是您做的?”

  蕭佶沉默片刻,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璿兒,你能分得清楚嗎?至尊之位,能者居之,都是姓蕭,憑什麽皇位就一定要蕭逸來坐,別人就坐不得?”

  “可是你不能濫殺無辜!”

  楚璿那苦苦壓抑的情緒終於如濤湧般泛了上來,嬌細的聲音變得尖嘯扭曲:“徐慕做錯了什麽?冉冉又做錯了什麽?你殺忠臣,殺忠仆,全為了你一己之私,欠下累累血債,你知不知道……”她孱弱纖細的身體顫顫發抖,“欠下的血債是要還的!”

  蕭佶仰頭望著穹頂上繪的八方朔圖,神情戲謔,好似聽到了這世上最有趣的笑話,他沉緩片刻,慢慢道:“璿兒,這天底下的人都可以來指責我,都可以來說我不是個好人,可唯獨你不能。”

  “是,我陰狠毒辣,我濫殺無辜,可是我對你……除了對我的妻兒,我把我僅剩的所有善意都給了你,即便是到了今天,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他漫步越過殿中鑿渠,邁上禦階,走到楚璿的跟前,將手支在龍案上,俯身看著她,溫煦悠悠地問:“你呢?你想置你的三舅舅於死地嗎?”

  楚璿眸中若蓄滿了湖水,瑩波微漾,閃動著淒楚的光芒,她迎上蕭佶質問的目光,問:“若是您贏了,思弈就活不了,不光他活不了,侯恒苑、父親、江淮……還有許多會反對您,阻礙您的人,哪怕他們忠肝義膽,是直臣俠士,您殺起來也不會手軟,就像過去您殺徐慕一樣。”

  “會不惜一切,以鐵血手段鏟除異己,鞏固自己,對不對?”

  蕭佶默了默,突然伸手撫了撫楚璿的臉頰,溫聲道:“那又如何?我不會殺你。璿兒,你從小吃了那麽多苦,早該明白,這世間的炎涼冷暖隻能自己來嚐,誰也顧不上誰,他們有他們的命,你拉扯不住,也救不了。”

  他目光微緲,散在楚璿秀致的麵上,仿佛在看她,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遙遠的舊時光。

  “璿兒,我還記得父親剛把你抱回來的時候。你那麽小,那麽軟,那麽漂亮,眨巴著一雙眼睛看我,還朝我笑……我當時就在想,這個傻孩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往後的人生會走得多艱難,過得多淒苦,還在這兒傻笑。我就這麽想著想著,從父親手裏把你接過來,抱住了,就覺得心裏顫了一顫。”

  “那種感覺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好像是天意……往後的歲月裏,你漸漸長大,我有時見著你都會恍惚,覺得你就是我的親生女兒,是命運跟咱們開了個玩笑,把你托生到了別處,如今又把你送到我跟前了。”

  楚璿坐著,安靜地聽他追溯往昔,驀地,一行清淚順著臉頰滑下來,滴落在龍案上。

  蕭佶滿是心疼地凝著她,抬起手給她拭掉淚。

  “璿兒,別哭。三舅舅答應你,隻要過了這道坎,往後我一定善待你。雁遲一直都很喜歡你,你三舅母也那麽疼愛你,我得到了這個位子,遲早是傳給自己的兒子,將來你還是皇後。你若是舍不得蕭留,我也可以給你留下,賜王爵,保他一世富貴榮華。”

  “你從進宮就吃了很多苦,太後不喜歡你,朝臣亦對你多有詬病,說你狐媚惑主。你放心,這些事以後都不會有,你會有個對你死心塌地的夫君,有個疼你、視你為親生女兒的婆母,朝野上下,坊間市井,但凡有半點非議,我都壓下去。”

  “咱們一家四口在一起,還像從前在梁王府一樣,其樂融融,滿園溫馨,這樣不好嗎?”

  楚璿垂下眉目,睫羽輕覆,沾染了淚珠,濕漉漉的,好像浸了水的蝶翼,有種淒弱動人的絕美。

  她緘然許久,道:“您對我好……可是,您這樣的人,若是君臨天下,那豈不是天下人的災難?”

  “您的心太冷,太狠,對世間蒼生缺乏必要的憐憫,在您的心裏,凡拂逆吾意者,皆該死。這萬裏江山不能交到您的手裏,您想要的聖旨那純是在做夢。”

  她用最嬌柔婉轉的語調說出了最堅決篤定的話。

  蕭佶的臉色驟然冷下來,眼睛微眯,透出陰鷙。

  楚璿卻不慌不忙地摸向龍案,那裏有一甌放涼了的茶,她端起來越過蕭佶橫斜在自己身前的胳膊,抿了一口。

  那戚戚滿麵的淚意,那盈盈不散的悵惘,在這垂眸的一瞬間盡數散去,再抬頭時,已是美人冰冷,目含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