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883
  侯恒苑被這麽一噎,氣得臉漲紅,心道太後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蠻橫不講理,那股執拗勁兒上來,剛想替自己分辨幾句,卻楚璿打斷。

  她已將新批好的奏折晾在案上,從禦階下來,朝侯恒苑使了個眼色,衝太後溫聲道:“母後,咱們這就去上香吧,雖說晚了半個時辰,可事出有因由,英靈在上,眼明心亮,自然知道,不會怪我們的。”

  太後忿忿地瞪了侯恒苑一眼,拉過楚璿的手往殿外走,邊走邊道:“尚衣局新製了襦衫,顏色挺鮮亮的,哀家的首飾都不配,你不是有一套赤金嵌紅寶的鳳釵嗎……”

  留下侯恒苑呆立在殿中,等他回過神來,這兩女人已經走遠了,他靜默了少頃,攬袖出殿,悄悄在心裏為蕭逸掬了一把同情淚。

  不容易,皇帝陛下真是太不容易了。

  ……

  大周曆代皇帝牌位、畫像在上,楚璿和太後各燃了三支香,跪在蒲團上對著牌位三叩,將香插進了銅爐裏。

  這些日子楚璿好似完全把自己變成了蕭逸,聽政,見朝臣,批奏折,哄太後,做著從前蕭逸一天到晚都在做的事。

  她會有疲累、厭煩的時候,可每當站在殿中央看著龍案後的榻席,想象著從前蕭逸坐在那裏的模樣,想得久了,神思漸恍惚,好像真得就能看見蕭逸坐在那裏,容顏俊朗,眉目如畫,正溫柔和煦地衝她笑。

  虛空中的笑,摸過去就會化作塵屑,可是卻能撫慰她惶惑不安的心,能消除疲憊,能給她繼續撐下去的力氣。

  她習慣了他在身邊,習慣了他總纏著他,可當他真得不在了,她才覺得心裏空蕩蕩的,生命如此枯燥乏味,一點樂趣都沒有。

  從前蕭逸總是對她說,在她進宮之前,他一直很孤獨,那種孤獨的日子讓他很難捱,總好像心裏漏風,找再多樂子也填不滿。

  她沒有往心裏去,覺得他為了喂她甜言蜜語,故意誇大了。可如今當自己過上了這種生活時,才知他並沒有騙她,孤獨如刃,刮骨噬髓,真得是很難捱的。

  可是話又說回來,盡管孤獨如影相隨,冰涼徹骨,她卻覺得從未有一刻像如今與蕭逸離得這麽近。

  就是這麽矛盾,明明分離,明明在忍受孤獨,卻覺得與對方靠得更近了。

  或許是因為,她如今在走的這條路正是蕭逸曾經走過的,如今過的生活也是蕭逸曾經過的,甚至於她的煩惱、糾結、喜怒也都是蕭逸曾經有過的。

  想要真正去了解一個人,體味他的內心,唯有把自己變成他。

  楚璿做到了。

  雖然長久以來她總是在為蕭逸擔心,可這一刻,跪在巍峨肅穆的太廟裏,嗅著清苦的檀香,想著她與蕭逸的過往種種,內心格外的平靜。

  她對這世間不再有怨,不再有恨,上天曾給予她的所有不公與殘忍,她都安然接受。

  從今往後,她的眼睛明亮,內心澄淨,會平和寬容地對待人世間的所有,她愛這山川大地,滄海人間,會認真努力地度過餘生的每一天。

  隻求,上天保佑她的夫君,蕭氏的列祖列宗保佑他們的子孫,讓他平安歸來。

  楚璿雙手合十,默默禱念。

  好半天,她覺袖子緊了緊,睜開眼見太後在扯她的衣袖,她湊過來,小聲問:“你說……他們能保佑思弈嗎?”

  楚璿彎唇淺笑,篤定地點頭:“能。”

  太後沉顏稍霽,也跟著輕笑了笑,好像楚璿說的話就是神之預言,一定能夠實現。

  過後幾天,不斷有宛州戰事的後續傳入長安,楚璿小心收集著,仔細分析著,以她的判斷……局勢不妙。

  原先她和蕭逸推斷,在蕭逸抵達宛州後,三舅舅會調集宛洛守軍攻打宛州,先殺蕭逸,然後再巧立名目粉飾一番,伺機謀朝篡位。

  可事實,蕭逸抵達宛州月餘,駐守京郊的十萬宛洛守軍毫無動靜,半點要拔營的痕跡都沒有。

  他們好像天降的兵將,石鑿般紮在那裏,紋絲不動,虎視眈眈地盯著京都,意圖不明。

  可即便是這樣,宛州依然不太平。除了梁王的殘軍作亂,還湧入了一些來曆不明散兵,他們不攻城垣,不占糧道,氣勢洶洶直奔蕭逸而去,隻想要他的性命。

  楚璿突然很不安。

  宛州那邊廝殺至今,耗損巨大,兵將都疲憊,可十萬宛洛軍卻一直在以逸待勞,三舅舅想幹什麽?

  正憂心忡忡之際,畫月拂帳進來了,說是岐南進貢了一批蒙頂茶,內直司派人送來了。

  楚璿沒有心思見他們,隻讓畫月她們查驗好了,一並鎖入庫房。

  可畫月卻道:“內直司來人說了,這批蒙頂茶特殊,該如何引用,需要麵見娘娘,親自說明。”

  楚璿朝她點了點頭,讓把人帶進來。

  此人麵黑如鐵,臉上浮瘡,看上去醜陋至極,可隻要再仔細看看,就會看出他經過了喬裝。

  楚璿心裏一驚,忙拂開碧綾帳快步出來,正要叫“父親”,卻見父親悄悄朝她擺了擺手,又以眼角餘光掃了下滿殿侍候的宮人。

  楚璿會意,讓都退下,並把殿門關上。

  “璿兒,你馬上收拾東西,把朝政交托給侯尚書,命人把太子抱來,叫來太後,咱們入夜便離開禁宮,躲出去。”楚晏神色凝重道。

  楚璿怔了怔,心裏一緊,忙問:“為什麽要躲出去?宛州局麵對陛下不利嗎?他現在怎麽樣了?他有沒有受傷?”

  她連泡似的問了一大車,楚晏心焦難耐,瞥了眼更漏,簡略回答:“你不必擔心陛下,他早就想到了如何對付蕭佶,現在關鍵是你,陛下說你必須離宮,不然你會有危險。”

  楚璿追問:“為什麽這麽說?我為什麽會有危險?誰會來害我?”

  楚晏愣住了。

  是呀,為什麽璿兒會有危險,誰會來害她?蕭佶嗎?可是……他有什麽理由要來害璿兒?

  楚晏恍然發覺,蕭逸讓他快馬加鞭趕回長安,隻說讓他把楚璿帶出宮,可從來沒有跟他說過為什麽。

  他救女心切,有感於當前緊張的局勢,在皇帝那樣說之後,下意識便認定是蕭佶要害她,在領旨後火速趕回長安,精心布局要把楚璿帶走,可從來沒有往細處想。

  楚璿哪裏礙著蕭佶的路了?

  若皇帝陛下還活著,自是號令四海,天下歸之,對付楚璿也沒有用。隻有皇帝陛下遭遇了不測,才會有人把主意打到楚璿的身上,畢竟她如今正掌玉璽,垂簾聽政,若有謀逆者想要一個名正言順,總繞不開她這個坐朝理政的皇後。

  若從這個角度來想,能稍稍想通一點,蕭佶覬覦神器,可唯恐貿然起兵持名不正,引來天下諸侯討伐,所以他會從楚璿的身上做文章,讓她給他一個合乎正統的名分,以便詔令天下。

  但這有一個前提,那就是皇帝遭遇不測。

  很簡單的道理,要想絲毫不授人以話柄地改朝換代,必然是當今的陛下龍禦歸天,才能自然而然地使皇位傳遞承繼。

  他覺得,也就是基於這一點,皇帝當初才敢把朝政托付給楚璿,讓楚璿替他坐鎮後方。

  因隻要他活著,楚璿就是安全的,可若是他死了,自有滿朝清正之臣、天子心腹會擁護太子繼位。

  可蕭佶憑什麽認定皇帝一定會死?十萬大軍安營不動,憑他派去宛州的那些烏合之眾嗎?簡直是笑話。

  拋開這一點,楚璿也不可能在皇帝還活著的情形下幫著蕭佶篡位,憑什麽?憑他是她的三舅舅,她就要幫著他謀殺親夫?簡直是荒謬!

  況且若他留著大隊兵馬是為了攻入禁宮,威逼皇後,那他之前躲躲閃閃,偽作賢良所付出的努力不是都白費了?

  楚璿觀察著父親沉默時的神色,麵容雪澈幹淨,一片了然,道:“陛下沒有跟您詳說他的推演猜測,也沒有詳說他的計劃,對不對?”

  楚晏不甚肯定道:“興許……他是忘了?”

  楚璿搖頭:“他那麽精明縝密,怎麽可能把這麽重要的事忘了。”

  楚晏忖了忖,也就隻剩下一種解釋:“他故意沒有告訴我。”

  楚璿漫然踱步,撫著碧綾帳,道:“陛下從來不會做無緣無故的事,他不告訴您,一定是他早就算計好了的。”

  “可是……為什麽啊?我們如此幫他,忠心耿耿,難道他還不信任我們嗎?”

  楚璿搖了搖頭。

  如果蕭逸不信任她,就不會把虎符和玉璽交托給她,他不說,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她沉眉思索,心頭倏然浮掠上一種猜測。

  這種猜測是來自於她多年以來對蕭逸的了解,並且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就是如此。

  楚璿抬眸看向父親,麵容貞靜,語氣篤定:“陛下不肯說,是因為怕我知道了不肯走,怕我會以身涉險……就是這樣,我的位置至關重要,若我肯冒險,興許可以幫上他。”

  楚晏被她這種猜測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上前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能做傻事,必須跟爹走,這就走!”

  楚璿沒有掙紮,任由他拉扯自己,隻是穩穩站著,分毫不移,神色堅定。

  “父親,我不走,我不能在這個時候舍棄他,若是沒有了他,那我就算最後活下來,餘生也不會有半分樂趣。”

  楚璿目光瑩瑩,微笑著說:“我曾在冰冷深淵裏苦苦掙紮,是思弈把我拉了上來,他撫平了我心中的傷痕棱角,給了我最溫暖的愛,我願意為他任何事,就像他,不願讓我為他冒半分風險,費盡苦心要讓我離開是非之地一樣。”

  “我們待彼此之心都是一樣的。”

  楚晏的手隱隱發抖,恐懼在心底飛速蔓延,他顫聲道:“可你是個女人。這權力爭奪,爾虞我詐本就是男人之間的事,你一個女人就該躲得遠遠的……璿兒,跟爹走吧,爹求你了,過去十九年因為使命在身,我不得不偽裝自己,無力保護你,你知道爹的心裏有多痛多恨嗎?我大概還能活幾十年,你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補償你,以後我一定好好保護你,照顧你,不讓你受一丁點傷害,把你失去的父愛加倍還給你,好不好?”

  楚璿笑了,她上前抱住父親,摯情道:“我從來沒有怨過您,在我的心裏,我的父親是個大英雄,他剛勇正直、忠君愛國,忍辱負重這麽多年全是為了除國賊、鏟奸佞。您沒有做錯什麽,也不要覺得虧欠了我什麽,因為上天已經補償我了,他把思弈給了我,我很滿足,也很幸福。”

  楚晏嘴唇嗡動,還想再說些什麽,被楚璿搶先一步,她的聲音柔緩,帶了濃濃的懇求,“咱們先按兵不動,靜看時局如何演變。父親,若您真得疼女兒,就答應我吧……”

  這樣的請求,這樣婉婉的語調,這樣堅決的態度,作為父親,他還能如何?

  楚晏不顧蕭逸的詔令,沒有帶楚璿出宮,滯留京中,埋伏在梁王府周圍,趁著蕭佶巡視宛洛守軍,喬裝入府,把蕭騰偷了出來。

  其實事情原本不會這麽順利,他甫一入府便遇上了護衛查驗,眼看就要露餡,關鍵時候是蕭雁遲救了他。

  蕭雁遲沒有逼問他的來意,隻把他帶到了安全處,讓他快走。這一拖延,潛藏入府的暗衛順利找到了蕭騰,借著蕭雁遲為楚晏開的方便之門,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蕭騰一並帶了出去。

  這期間宛州不斷傳來戰報,封世懿和常景率軍掃清了亂兵,已拔營回京。

  蕭逸本意是想把戰場定在宛州,可蕭佶不上鉤,便隻有在稍事休整後,疾速拔營回京,因為耽擱得越久,變數越大,不知蕭佶還會使出什麽陰損招數。

  這十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回京,勢必會在城郊遭遇上宛洛守軍,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蕭佶都不會讓蕭逸順利回朝。

  在硝煙彌散,烽火燃燒的境況裏,長安中謠言四起,遇風而長,沒有幾天便遍布街頭巷尾。

  人都說,皇帝陛下已經遭遇不測,封世懿和常景暗含禍心,秘而不宣,是為了率大軍回長安奪權。

  這話初初傳入宮城,楚璿便知道是三舅舅的陰謀。

  可這陰謀太經不起推敲,因為隻需等大軍回鑾,蕭逸亮亮相,謠言便會不攻自破。

  但楚璿很快就想通了。

  三舅舅根本不會讓蕭逸有亮相的機會。

  隻要大軍抵達長安,他就會立刻命以逸待勞的宛洛守軍截殺之,到時一片混亂,蕭逸這真龍天子根本無法突出重圍示真龍顏,甚至蕭佶還會暗派殺手混在大軍裏,趁著亂戰取蕭逸性命。

  他把封世懿和常景汙為叛臣,就是為自己派兵迎戰北衙軍和崖州軍立名目。

  到時,就算此事有疑,會引來多方猜忌,可皇帝已經死了,明麵上蕭佶又是斬殺叛軍的功臣,根本不會有人能奈他何。

  楚璿深有感歎,這一個接一個的毒招,環環相扣,陰損且縝密,這人還真是難對付得緊。

  她什麽也做不了,唯有清點宮闈禁軍,核算人數,密切關注著前方戰事,一旦長安出現異動,她就把禁軍派出去,能幫上蕭逸多少就幫他多少。

  計劃正有條不紊的實施,可戰事來得超乎想象得快。

  蕭逸是急行軍,他屢屢派人往長安遞信,就是聯絡不上楚晏,料到肯定是楚璿不肯跟他走,暗道不妙,這小狐狸素來機靈,自己那套把戲鐵定是沒瞞過她……且韶關的戰報送了過來,說是阿史那思摩神兵天降,突破了邊防重圍,一路南下殺了過來。

  蕭逸必須要盡快解決掉蕭佶,才能調轉兵力驅逐外敵,守衛大周疆土。

  於公於私,都必須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