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531
  蕭逸站在龍帳外,望著那低低徊旋的南來飛燕,反複回想宛州這亂象,突然,腦中弦裂錚響,雪澈明亮。

  他終於全都想通了。

  蕭佶並不想擔叛臣反賊之名,他需要一個名正言順,也需要有人替他做出頭的筏子,而這個筏子就是他的兄長,蕭騰。

  毫無疑問,蕭騰已經被蕭佶牢牢控製住了,這些欲置蕭逸於死地的叛軍隻能是出自蕭佶的手筆,他假借兄長之名來弑君,再也平亂忠臣的形象橫空出世,掌控京畿,號令四方。

  到那時,他師出有名,占據有利之勢,天下四方又有誰能與他抗衡?

  想通這些,蕭逸甚至想要為蕭佶拊掌叫好,這一環扣一環,嚴絲縝密的謀劃,當真是精妙至極。

  領略了蕭佶的深遠智謀,但同時,蕭逸終於在與他明暗相鬥了數月之後,第一次摸到了他的破綻。

  足以讓他一敗塗地的破綻。

  這人也真是有意思,念念不忘自己的母親別夏,時刻想著要找回迦陵鏡,可偏偏又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躲躲閃閃數十年,把自己扮成了一個庸碌無為的懦夫,藏在暗處壞事做盡。

  可世事就是如此,越是怕什麽,越是不敢讓人知道什麽,這東西就越會成為他致命的弱點。

  蕭逸返回帳中,召來了封世懿、常景和楚晏。

  蕭逸擬定好了行軍方略,封世懿和常景下去籌辦,獨留楚晏在側,蕭逸看著他,神色凝重道:“你回一趟長安,替朕辦兩件事。”

  “第一件,蕭騰現在應該被蕭佶軟禁在了梁王府裏,你想辦法把他救出來,另外,順帶找一找江淮,若是他也在,一並救出來。”

  “第二件……”蕭逸那沉冷澹靜的眉眼不禁浮掠上濃重的擔憂,“你要想辦法給宮中送信,讓璿兒帶著母後和阿留離宮。你一定要說服璿兒,她必須要離開,因為若是繼續留在宮裏,她……會有危險。”

  第66章

  這幾日長安多雨。

  明明是百卉爭妍,蝶亂蜂喧的好時節,卻終於浸在綿綿陰雨裏,彤雲密布,遮天蔽日,空中總有股濕冷之氣,繚繞不散。

  番將送來了新擬定好的作戰方略,蕭雁遲隻做著樣子潦草翻看了一遍,便將它扔到了一邊。

  凡是送到他這裏的,父親肯定早就不知道翻看過多少遍了,甚至連細微末節大約都仔細斟酌過了,他就算看,也看不出什麽。

  想起來也真是可笑,當初他新承雲麾將軍之位,也曾意得誌滿,立誓要做個事必躬親、勤於政務的忠臣良將,才不過半年多的光景,昔日的豪氣壯誌已差不多涼透了,現在回想起曾經的自己,甚至還會覺得可笑。

  難怪從前璿兒總說他太天真,當時他還不服氣,如今看來真是一點都沒有說錯。

  臥房的門被推開又關上,侍女進來往香篆裏撒了些蘇合香粉,大約是看蕭雁遲近來總是精神萎靡,想給他安神,讓他好好睡一覺。

  侍女走後,副將就來了。

  他湊到蕭雁遲榻前嘀嘀咕咕說了許久,蕭雁遲聽完默了默,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快步出了門。

  蕭雁遲要去看看江淮。

  關押江淮的廂房在後院最不起眼的背陰處,本就隻看了一扇窄窄的小窗,窗前還植了大片鬆柏,枝寬葉茂,蓊蓊鬱鬱,把窗遮了個嚴實,是真正的不見天日了。

  按理說江淮身上有傷,不應當讓他睡這麽潮冷的地方,可沒辦法,蕭雁遲雖把他救了下來,可日日擔心他爹不定什麽時候想起來還有這麽號人,要來痛下殺手。

  畢竟他是見過父親殺人的,雖已有數月,可至今想起,仍覺脊背發涼。

  手起刀落,血濺當場,冷漠寒冽的好像自己殺的不是人,隻是碾掉了一縷草芥。

  江淮這小身子板,還不夠他爹磨刀的。

  所以,睡的地方隱蔽最重要,潮冷些就潮冷些吧,總比丟了性命強。

  副將上前給他推開房門,果然有股發黴的潮氣迎麵撲來,蕭雁遲不滿地蹙了眉,道:“我不是說了,給他添幾個炭盆,再放個香鼎,把這股味衝一衝。”

  副將垂首而立,有些委屈地回道:“我是照辦了,可江大人不要,他說那些香熏得他犯困,他不想睡覺,就這樣冷著潮著挺好。”

  蕭雁遲一愣,隨即明白了。

  江淮如今身陷囹圄,覺得自己處境不妙,所以想時刻保持清醒,以便能在不測發生時及時做出應對。

  這小子現在腦子倒是好使了。

  進了屋,見江淮正趴在床邊,把床幔垂下的穗子攥在手裏,編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辮……

  蕭雁遲抵頜輕咳了一聲,江淮懶洋洋地抬頭瞥了他一眼,複又低下頭繼續編他的小辮。

  編好的小辮子鱗次排在床幔邊緣,整整齊齊,瞧著很是悅目。

  蕭雁遲又咳了一聲,道:“我打算把你放了。”

  聽到這句話,江淮終於把目光從小辮子上移開,抬起眼皮看向他。

  “宛州已經開戰了,爺爺敗了,他……死了。”蕭雁遲流露出幾分傷慨,停下定了定心神,聲音微低:“長安也沒幾天安寧日子了,我怕萬一打起來父親要用你祭旗……但我不能明著放你,因這王府裏到處都是父親的耳目,明著放你也跑不了,入夜後我讓人悄悄把後角門打開,你就從那裏跑吧。”

  “你知道我們家後角門在哪兒吧?”

  江淮安靜聽他說完,未置可否,隻是問:“那你怎麽辦?”

  蕭雁遲喟然歎道:“能怎麽辦,走一步看一步吧。”

  江淮默了默,又道:“謀逆是死罪,要誅九族。”

  蕭雁遲淡掠了他一眼,“從我爺爺開始,這誅九族的罪就已經犯下了,到如今這個局麵,你以為我能扭轉得了嗎?”

  “那你也不能這麽一副聽天由命,聽之任之的模樣。”江淮陡然變得嚴肅起來,“我問你,你是不是雲麾將軍?那十萬宛洛守軍是不是你的轄軍?”

  蕭雁遲道:“我是雲麾將軍,可我隻剩這麽個名號了,十萬大軍的實際轄製權根本不在我的手裏。”他迎上江淮詫異的臉,苦笑道:“你也沒想到吧,我爹就是這麽厲害,我都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往軍中滲透的,從什麽時候起,駐地來的軍情要務越過我直接送到他那裏,等他看妥了,才會象征性地往我這裏遞一遞。”

  在一片令人窒悶的沉默裏,蕭雁遲語重心長道:“所以,趁我現在還有能力放你走,你就快走吧,逃命要緊,別操心這些事了,跟你有什麽關係……”

  江淮將拳頭握得‘咯吱’響,憤憤道:“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蕭雁遲抱著胳膊在榻前轉悠了幾圈,漸漸煩躁起來,他停下腳步,陰著張臉冷睨了江淮一眼,問:“那你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話音落地,隻見江淮高高地抬起了他那張俊秀的臉,甚是清高地看向蕭雁遲,冷淡如煙,寡涼似水,視死如歸地說:“走。”

  亥時,夜微涼。

  江淮鬼鬼祟祟地從梁王府的後角門出來,貼著牆垣緩慢移動,走到巷口探出身子掃了一眼街衢,夜間宵禁,杳無人煙,黑漆漆的一片,唯有淡白的月光落到街心,更添了幾分靜謐詭異。

  他把腦袋縮回來,心想已是宵禁,好不容易逃出了王府,待會兒可不要被巡城軍抓起來……

  可偏偏怕什麽就要來什麽,他正思忖著該躲去哪裏,忽覺身後刮過一陣涼風,被人在肩膀上拍了兩下。

  沐在涼涔夜風裏的身體陡然僵住,他腦子登時一片空白,膽顫地轉過身,見一個頭戴蓑笠遮住了大半張臉的男人站在他身後。

  他正要詢問對方貴姓,那人先把蓑笠寬沿往上挑了半寸,謹慎地環顧過四周,衝他低聲道:“快跟我走。”

  江淮呆愣了少頃,半天才反應過來。

  楚伯伯?

  為了不打草驚蛇,楚晏是喬裝成商人回的長安,帶了十幾個身手利落的暗衛,身肩重任而來。

  他打扮成漁夫,戴了能遮住臉的笠帽在梁王府門外徘徊了數日,觀察著裏麵的情狀,正等待著時機混進去,依旨行事。

  可偏偏運氣不好,這幾日蕭佶一直在家,楚晏不敢驚動蕭佶,正一籌莫展,卻看見江淮從王府後門出了來。

  楚晏把江淮帶去了自己落腳的客棧,聽他說了這些日子的際遇,又問了他梁王府內部的情狀,得到了一條極有價值的消息。

  聽蕭雁遲說,蕭佶會於三日後去駐地巡視宛洛守軍。

  楚晏思索了許久,又在心裏推演布置了一番,把暗衛叫進來,分派下任務部署,準備趁三日後蕭佶不在府中,把梁王世子蕭騰給帶出來。

  做完了這些事,他又囑咐江淮:“現在世道亂,為了安全起見你就躲在客棧裏,別出去。”

  江淮頷首,察言觀色,見他仍顯憂容,試探著問:“除了要拿蕭騰,您還有別的事要做嗎?”

  楚晏站在客棧那粗陋的窗前,望了眼窗外的沉釅夜色和暗淡星河,緩慢道:“有,還要救我的女兒。”

  ……

  自蕭逸走後,楚璿就沒有睡過一天好覺。

  她從前見蕭逸批奏折,提筆蘸墨,信手揮毫,一氣嗬成,看上去甚是流暢輕鬆,可當這活兒到了她的手裏,卻如河水入了淤泥道,滯塞難行。

  蕭逸走得匆忙,臨行前隻來得及向她說明朝堂大致境況和各署寮的運作,至於更深更細的須棱,最後還得靠她自己來弄明白。

  好容易弄明白敢下筆了,案牘已堆積如山。

  她打了個嗬欠,抬手撩了撩香鼎裏飄出的龍涎香霧,一邊聽著侯恒苑的稟奏,一邊奮筆疾書。

  說完了南郡的洪災,侯恒苑又拿出了關於撥送賑災糧款的折子。

  “娘娘,這戶部侍郎高喬罪犯貪瀆,已令禦史台將其捉拿歸案。但其黨羽至今尚未查清,與他同供職於戶部的幾名官吏甚是可疑,陛下走前已有吩咐,先放著不動,等他回來一並處置。可不動歸不動,您不能還讓戶部管理賑災錢糧,這不等於是送米入鼠窩嗎?”

  楚璿放下了筆,一直等著他說完,才慢慢說:“您把奏折翻過來看一下。”

  侯恒苑翻到底,見秀致小楷寥寥數行,寫道:著令戶部籌集賑災糧款,由禦史台監督核賬,交監察禦史全權督辦賑災事宜。

  他拍了拍腦袋,道:“臣想起來了,這個折子您前天還特意與臣商量過,唉,真是人老了,腦子不中用了,還望娘娘恕罪。”

  楚璿半點責怪之意都沒有,反倒是心裏忐忑,生怕自己真得出疏漏拖了後腿。

  因而反過來安慰了侯恒苑幾句,又低下頭批手上的折子。

  侯恒苑又稟了些瑣碎小事,楚璿一一給了應對,他正要告退,太後來了。

  自打蕭逸走後,太後就隔三岔五地要來鬧騰鬧騰楚璿。

  一會兒說宮人不夠用,要內值司再添,一會兒又說自己頭麵首飾舊了,點名要楚璿那裏收著的幾套。

  總之大事沒有,小情不斷,細碎纏黏到好像是在故意考驗楚璿對她的耐心一樣。

  今兒她依舊來者不善,一進殿門,也不管侯恒苑這個外臣還沒走,立即就給楚璿甩臉子。

  “你可真忙,垂簾聽政了就是不一樣,天天就顧著召見外臣,怕是連哀家的殿門朝哪兒開都忘了。”

  楚璿剛起身斂袖施了禮,聞言一怔,眨了眨眼,麵露茫然。

  這又是怎麽了?是新送去的宮女不乖,還是新給的頭麵不香?

  太後見她真忘了,慍色更深,惱怒道:“你忘了,你答應過申時要陪哀家去拜太廟給皇帝祈福,這都什麽時辰了?你得了玉璽管了朝政就把自家男人忘了是不是?”

  楚璿猛然想起確實有這麽回事。

  可朝政太繁雜,堆積得太多,她又處理得不夠快,全副精力陷在裏麵,就把別的事都拋諸腦後了。

  太後得了理,又開始絮絮叨叨地指責,楚璿還未替自己分辨,倒是侯恒苑先聽不下去了,他趁太後喝茶潤嗓子的間隙,道:“娘娘這幾日朝政纏身,夙興夜寐,辛勞不已。她也不是故意爽太後之約,隻是忘了,您也該體諒些,別為難她了。”

  侯恒苑是三朝元老,先帝托孤的輔政之臣,又是蕭逸的老師,原比其他朝臣更得臉尊貴些,旁人說不得的話,不敢說的話,他統統都敢說。就像之前看不慣蕭逸對楚璿的專寵,也沒少進嚴詞利語,那個時候太後就很喜歡他的剛正直諫,而如今,這剛正直諫就怎麽看怎麽紮眼。

  太後瞥了老尚書一眼,“怎麽著?如今你也叫她收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