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184
  這個小妖精就是這麽壞,壞的這麽……讓他心疼。

  送走了太後,蕭逸飛奔回殿,一把將還默然站在原處的楚璿擁入懷中,輕聲說:“對不起,璿兒……”應當還有別的話要說,可黏梗在了喉嚨裏,難以出口。

  話到盡頭,怎麽也說不出當前的心境,不管多麽敏捷善辯的人,都會在某一刻發現,言語原來是這麽的蒼白,難以抒盡心底的情意。

  楚璿反抱住他,聲音柔緩至極,安慰道:“好了,思弈,我都知道了,我們別這樣了。你既然馬上就要離開,那剩下的日子就依你所說,我們好好地過,把所有煩惱都忘了。你不是說過嗎?有些事既然無法改變,不如勇敢地去麵對,輕鬆自在地度過每一天,就算長籲短歎,哀愁至深,也是什麽都改變不了的呀。”

  塵光流逝,千帆過盡之時,她才深深地覺出,蕭逸從前說的許多話都是十分有道理的。

  難為他這麽年輕,卻已飽嚐了世事艱辛、悲歡離合,能說出這麽諳透世情道理的話。

  兩人便這麽伴著彼此,過了幾天清風順水的日子,直至蕭逸把朝堂的事都料理好了,便到了他該啟程去宛州的日子。

  因是秘密出城,不能驚動蕭佶,蕭逸再三推算,把出城時間定在了酉時。

  那是暮色初降,城門即將關閉的時候,又是人群密集、暗哨最容易懈怠的時候,不必持節令特意讓守城軍開城門,隻要混在出城的人群裏即可。

  出了城,大約走不到幾裏天就會黑透,在濃釅夜色的掩護下,更能做到隱蔽。

  聽上去萬無一失,唯一的不足就是初春的天乍暖還寒,夜間行路,又是逆風而行,天寒霜月,深更露重,風會打透衣衫,容易著涼。

  楚璿給蕭逸備了一身稍厚實些的春衫,黑色右衽深衣,外罩同色暗繡襴袍,合身妥帖。

  臨行前,朝臣中唯有侯恒苑來送,尚書令年紀大了,受不了日夜兼程地趕路,再加之朝中還需有人主持,蕭逸便留侯恒苑在長安。

  天邊晚霞斑斕,渲染出杳杳紅河,鋪陳在連闕殿宇之後,給這頗有年歲又巍峨壯麗的建築鍍了一層耀目的光暈。

  繡帷被銀鉤束住,夕陽光芒潑灑進來,落到地磚上,勾勒出交疊的人影。

  侯恒苑斂袖等了一炷香,心裏煎熬至極,終於沒忍住探出了身偷偷看向繡帷後。

  隻見皇帝陛下握著皇後的手說了一會兒話,便轉了身,打開了楠心長案上的螺鈿盒子,取出了裏麵的傳國玉璽。

  玉質瑩潤通透,表層泛著雪粼粼的光,邊角柔和,底部蘸了些許朱砂。

  皇帝陛下把皇後的手捋平了,把那枚玉璽端端正正地放進她的手裏,又合攏上她的手指,讓她緊緊握住。

  軒窗半開,緩風徐入,吹動起衣袂輕揚,這場景說不盡的溫馨,一點不會讓人覺得這是多麽沉重的交付。

  饒是見慣了世事變遷、人間冷暖的老尚書,看得亦有些傷感,他本不讚成把國之重器交托給一女子,可皇帝堅持,他最終勉強答應。

  來昭陽殿之前,他仍對楚璿持懷疑態度,可看到這樣的場景,他突然就理解了皇帝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他是真得信任皇後,信到願把這山河天下交托給她,而唯有這樣,他才能走得心安,再無後顧之憂。

  侯恒苑生出幾分感慨,他覺得自己是真得老了,這麽多年,固然忠心不二,可在許多事上過於迂腐,不及年輕人看得通透。

  他在這個位置上殫精竭慮數十年,也是時候該隱退了。

  這樣想著,安靜的大殿內傳出皇帝那悠揚清越的嗓音:“璿兒,你高興點,這可是天下英豪競相爭奪的玉璽,傳國玉璽啊,現在歸你了,你怎麽著也不能是現在這副表情啊。”

  楚璿勉強勾起唇角,“嗯,我高興,我特別高興,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人管我,給我臉色瞧了,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就是不能養麵首,不能給我戴帽子。”蕭逸頗為嚴肅道。

  楚璿這會兒是真得笑了,眉眼彎彎,瑩然透亮,戲謔道:“看來這事可真是成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了,到如今還念著。”

  蕭逸挺直了脊背,威風赫赫地低睨她,“乖乖的,我過幾天就回來了,別出幺蛾子啊。”

  他說得無比自然,甚至還是從前那管著她不許開窗睡覺,不許吃切鱠,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的討厭語氣。

  但這樣討厭的語氣卻是楚璿如今最怕失去的,從前擁有時不知珍惜,百般嫌棄,這會兒卻像是生在了心上,懼怕被突然剝離。

  她低垂了頭,掩蓋眼中泛起的瑩瑩淚花,沉靜了許久,才蘊起溫暖的笑,深情款款地凝睇著蕭逸,輕聲道:“好,那你早去早回,我在家裏等著你。”

  那麽平常自然,就像他隻是要去驪山避暑,亦或是西苑狩獵,至多幾天就一定會回來。

  蕭逸點了點頭,輕撫著她的手,十指纖細若柳,緊緊攥著他給的玉璽,因過於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迸,爬在雪白玉膚上,看得人甚是揪心。

  終於沒忍住,蕭逸歎了口氣,緩聲道:“本想給你和風暖陽,本想給你歲月靜好,餘生順遂,本想把這世上最美好的東西都捧到你麵前,可最後隻能給你這麽一塊冷冰冰的玉璽……”

  楚璿衝他微微一笑,“我還是想要和風暖陽,想要歲月靜好和餘生順遂,你快點回來,用這些把你的玉璽換回去。”

  蕭逸也笑了,兩人執手立於窗前,窗外夕陽漫然躍在枝頭,桃花燦然綻放,正是春花並蒂、晚風和煦之時。

  太後抱著阿留進來了。

  阿留自打生下來就不是個愛哭的孩子,除非餓了,否則永遠是一副悠淡自在、散漫打量人的模樣。

  太後說過這孩子八成隨了蕭逸,自小便是沒心沒肺、聰明絕頂的,恐怕長大了又是個小混蛋。

  此刻阿留就是一副慵懶表情,緩慢轉動眼珠看向他的父皇,‘吧嗒吧嗒’嘴,自粉濡濡的唇中吐出幾個泡泡。

  蕭逸把他接過來抱在懷裏哄了一陣,又要交換給太後,誰知阿留似有預感父皇將要遠行,蜷著白胖胖的手勾住了蕭逸的手指,哪怕身子已經回了太後懷裏,可手就是不撒。

  楚璿忙過來,想把阿留的手掰開,可這向來隨性寡淡的小孩兒卻上來股執拗勁兒,緊勾著蕭逸的手指,癡凝望著他,烏黑的墨瞳裏波光瑩轉,可憐兮兮的模樣。

  他還不滿三個月,正是脆弱稚嫩的時候,楚璿不敢用力,隻好作罷,由他勾著蕭逸。

  太後看在眼裏,忍不住低頭抹起了眼淚。

  蕭逸輕拍了拍她的背,垂眸看向阿留,又搖了搖被他緊緊勾住的手,調笑道:“你這麽個小孩兒知道什麽啊?這個時候又來湊什麽熱鬧……”

  話音剛落,阿留的小嘴就嘟了起來,瞪圓眼睛溢出近似於憤怒的光芒,勾住他的手更加用力,那小肉手幾乎蜷成了個肉團。

  “好好好,朕說錯了還不行嗎?”蕭逸無奈道:“你不是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小孩兒,你是小神童,行了吧?”

  說罷,他摸了摸阿留的臉頰,狠下心把手抽了出來。

  太後一把抓住了想要走的蕭逸,緊攥著他的袖角,就是不肯鬆。

  蕭逸又退了回來,笑道:“幹什麽呀?您怎麽跟孩子似的?您不是說了嗎,阿留最可愛了,阿留才是您的心肝寶貝,比我這小混蛋強了不知道多少,就算沒有我,不是還有阿留嗎?好了啊,不許哭了,哭多了長皺紋。”

  他越這樣說,太後就越忍不住,哭得涕泗橫流,淒淒慘慘,抽泣道:“你不光是個小混蛋,你還是個小笨蛋,我為什麽疼阿留啊?還不是因為他是你的兒子!自打你出生那天起,自打你娘臨死前把你親手交到我懷裏,我這一輩子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指望,所有的喜怒哀樂就全在你身上了,要是沒有了你,那我這一輩子兜兜轉轉活到如今,真得就是什麽都不剩了。”

  蕭逸被她說得紅了眼,仰了頭好半天,才把將要出框的淚水憋回去,他抽出巾帕給太後擦眼淚,邊擦邊道:“別哭了,別害怕,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您從前過什麽樣的日子,以後還過什麽樣的日子,不會有人欺負您,不會讓您吃苦,什麽都不會變的。”

  太後賭氣似得跺腳,哽咽道:“我不要!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就要我兒子!我要兒子!”

  “您兒子這不是好好的嘛。”蕭逸給她把淚抹幹了,指著她恫嚇道:“不許哭了啊,大戰在即,女人哭不吉利……”

  說完這句話,他心裏一動,看向站在太後身側的楚璿。

  她眸光深凝地望著他,妝容細勻精致,如桃花灼麵,幹淨明媚。

  這樣想一想,好像自從他跟她說過大戰前夕女人哭不吉利之後,她就真得再也沒哭過了。

  那邊太後止了哭聲,拉扯過蕭逸,瑣碎囑咐了他些事,蕭逸耐心應下,又反安慰了她一會兒,才終於脫出身來,迎著漫天夕陽餘暉,一路奔去宮門。

  他想回頭看看,看看他的兒子,他的母後,還有他的璿兒,可是強忍住沒有回頭。

  這一去注定刀劍血雨,廝殺不絕,他不能再讓自己陷入兒女情長裏了,得盡快收拾心情,平複下情緒,保持冷靜的頭腦,隻有這樣,才能盡可能增加勝算,在如今僵持的局麵裏盡快透出重圍,掃除奸佞,安定河山。

  他不想死,太不想死了,這人世間有他難以割舍的愛戀,他不想放手,不忍離開。

  ……

  宛州的局麵比蕭逸想得更加糟糕。

  梁王所率殘兵的逃竄人數已十分龐大,封世懿和常景還不敢在這上麵投注太多的兵力,也不敢派騎兵追擊,因這些人逃跑的方向很分散,他們拿不準是不是蕭佶的詭計,故意想要耗費他們的兵力,趁駐軍疲憊之際再給予痛擊。

  封世懿將事情原委稟奏給剛到宛州的蕭逸,蕭逸沉眉思索了一番,道:“先不管他們,剩下的、還沒來得及逃的要嚴加看管,還有……朕要見一見梁王叔。”

  那曾叱吒風雲、權傾朝野的梁王如今被關押在連營西南隅一個不起眼的小帳子裏,手腳都被鐐銬鎖住,盤腿坐在氈毯上,正閉目養神。

  蕭逸揮退了眾人,獨自進去。

  梁王年紀大了,且昔年南征北戰負了傷,受不得寒,要求給他的營帳裏放幾個炭盆,在皇帝未到之前,封世懿不敢讓他有個好歹,便皆應準,命人在營帳四角各放了一隻炭盆。

  銀絲炭被燒得‘蓽撥’亂響,還有一陣陣沉灰味的熏氣迎麵撲來,蕭逸蹙了蹙眉,拿手扇了扇,站到了梁王的麵前。

  梁王似有所感應,睜開了眼,掠了他一下,隨即笑道:“你果然來了,真是好膽識啊,年紀輕輕的,有城府有魄力有謀略,莫怪我要輸給你了。”

  蕭逸悠然看著他,緩慢道:“該來的總也躲不過,況且,朕想親自送梁王叔一程。”

  梁王麵容沉定,半點懼色也沒有,宛如還是那個在朝堂上攪動風雲,袖攬權柄的親王,神情淡淡,道:“是啊,你恨了我這麽多年,為了除掉我也謀劃了這麽多年,這個時候了,自然要來看看我這個階下囚。”

  “不,朕就是想親口問問你,當年,母親在懷朕時,那些補藥裏的當歸尾是不是你指使人下的?”

  梁王痛快點頭:“是我,我就是不想讓你出生。你說你的三個哥哥都死了,你父皇眼看就快不行了,這個時候你來做什麽?人都說你是應天意而生的皇子,我怎麽覺得這天意這麽討厭呢。”

  蕭逸絲毫不為他言語中的攻擊所動,仿佛已懶得跟他多費唇舌,隻平風靜水地看著他,道:“你承認就好。欠下的血債要還,欠下的人命得償,你就安心上路吧,等到了地底下見著父皇,別忘了替朕向他問安。”

  說罷,他轉身想要走,梁王卻自身後叫住了他。

  “皇帝陛下,我一事想問。”

  蕭逸頓住步子,沒有回頭,也沒有接話,隻等著他的下文。

  梁王默然片刻,道:“璿兒是我的外孫女,就算她的父親是你的人,可她自小是長在梁王府的,就算她明麵上跟我們翻了臉,可是……你當真信她嗎?”

  蕭逸未加思索,幹脆道:“信。”

  梁王一怔,追問道:“那她信你嗎?”

  “信。”回答亦是篤定的。

  梁王問:“為什麽?”

  蕭逸卻覺得好笑,“信與不信跟身份沒有半點關係。璿兒是你的外孫女又怎麽樣?朕的愛與信任都是給她這個人,這跟她是不是你的外孫女沒有相幹。”

  梁王一怔,混濁的眸中透出些許悵然,執念於往事許久,終於在這一刻徹底透悟,信與不信,跟身份是沒有關係的,隻關乎於對彼此是不是真心。

  真心,這興許是他和別夏之間不曾有過的東西。

  別夏,大概是真得從來沒有給過他真心,所以當初才會那麽決絕地離開,半點信任都不願予他。

  他低了頭,神情頹喪,已不是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臣,而隻是一個落拓傷慨的遲暮老人。

  蕭逸不願再看他,拂開垂幔,出了營帳。

  這是他自四歲起便在苦心竭慮想要鬥倒的敵人,終於這條艱辛卓絕的路算是到了盡頭。隻是沒有料到,那為梁王準備好的牽機藥還未送進營帳,他先一步揮劍自刎了。

  據說那柄軟劍是藏在腰間的,趁守營士兵用飯時,偷偷撥出來,朝著自己脖子狠狠來了一下。

  血濺上營帳篷布,場麵慘烈至極,許多人都看見了,不多時便在營中傳開了,自然也傳到了俘虜營裏。

  那七萬追隨梁王而來的晏馬台守軍如今隻剩三萬,聽聞老主人慘死,舉營憤怒嘩然,當夜便有大規模地暴亂,封世懿和常景領兵忙活了一夜,才堪堪鎮壓住,可還是沒能阻擋又跑了幾千人。

  接下來幾天,駐軍受到了數次猛烈攻擊,甚是有幾次在迎敵之際,衝進了刺客,直攻向蕭逸的龍帳,幸虧楚晏提前察覺出異樣,率兵護衛在龍帳附近,才把這幫刺客斬於馬下。

  但奇怪的是,這愈戰愈勇的叛軍打的卻是梁王世子蕭騰的旗號,他們聲稱梁王冤死,君王無道,奉世子之命前來斬殺昏君。

  而蕭逸最為忌憚的那十萬宛洛守軍,自始至終都穩穩地駐紮在長安郊外,未有異動。

  重雲團織於天邊,陰沉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