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728
  ‘轟隆’一聲巨響,宛如晴空中的驚雷,厚重斑駁的城門突然打開了。

  殘軍疲憊的眼中亮起希望的光芒,忙回頭看去,猛然一驚,隨即生出更深的絕望。

  楚晏率軍出城,前鋒兵卒橫起長槊,銀亮的槊頭鋒芒銳利,直指梁王殘部,同他們身後步步緊逼的封世懿和常景形成合圍之勢。

  梁王看著楚晏,他披甲而立,神情冷冽鎮定,半點往昔的怯懦痕跡都沒有,好像完全脫胎換骨成了另一個人。

  不,不是另一個人,而是露出了本來麵目吧。

  想到這兒,梁王竟隻覺得想笑。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楚晏,甚至一度幾乎篤定了他的背叛,可偏偏總會在殺機初起時冒出別的事來衝淡他的懷疑。

  這些年他的疑心太重,身邊可堪用之人越來越少,不管怎麽樣,這是他的女婿,是外孫女的父親,在他的身上冒險,總比在別人身上冒險要強。

  更何況這個人看上去還是那麽軟弱,那麽聽話。

  想到這兒,梁王幾乎要拊掌叫好了,不管這枚棋是誰埋下的,不管這個局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簡直精妙絕倫,可載入兵法籍中的奇謀。

  他對抵在身前的長槊視若無睹,隻走進楚晏,與他隔著兩排兵卒,幽緩發問:“你沒殺常權,所以常景也沒有要謀反的理由,所謂兵圍宛州城,從一開始就是個陰謀,目的是讓我從晏馬台調兵,引我上鉤?”

  楚晏點頭。

  “所以,這麽多年的做小伏低,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都是在做戲?”

  楚晏輕勾了勾唇,任清風拂過頰側,吹起鬢絲微顫,他依舊端穩而立,有著高山流水般的悠遠寧靜,平聲道:“是在做戲,能騙過父親,當真是難得。”

  梁王淺淡一笑,未惱,隻是有些不解,“值得嗎?當年摘得魁首的狀元公,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放著大好的前途不要,跑來做我的女婿,更充作為我斂權的工具,還要忍受同窗好友的疏遠,清流直臣的鄙薄不屑,送出了女兒,被大舅子欺壓,二十多年,人生最好的年華全在屈辱中度過,就為了輔佐一個乳臭未幹的黃口小兒?”

  楚晏隻有在梁王說出那句‘送出了女兒’時表情出現了微小的變化,似是愧疚,又似哀戚,但其餘時候都是清風似水般淡然。

  “我是什麽樣的人,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你這樣的人當然理解不了。就像你想不通,如果當年我真得提前告訴了徐慕落馬道有埋伏,那他為什麽還要涉險再從那裏走。你這樣的人,會做的從來隻是為了一己私利,挑動大周內亂,致使三王自相殘殺,或是勾結突厥,吞我大周疆土,欺我大周子民。”

  “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要拿自己的大好年華去效忠皇帝陛下,這跟當初徐慕背棄你是一個理由。就算安排我入此局的是先帝,可隨著陛下一日日長大,他剛直果敢,重情重義,永遠不會像你一樣,為了一己私利去損害江山社稷,能效忠於有道明君,乃是臣子萬世修來的,當無悔矣。”

  山道間朝風緩緩,絢爛朝霞在天邊暈染開,衝破了藍白相錯的一線天,將光芒灑向人間。

  鏗鏘言辭猶在耳,蕩破了勁風,沉沉的砸下來。

  梁王無所謂地笑了笑,“事已至此,這些又有什麽重要?隻是……我很好奇,接下來要如何處置我?”

  他是宗親之首,是先帝托孤的輔臣,縱然被蕭逸算計得擔了謀反之名,可他在朝中根基深厚,要處置他勢必會引起朝野動蕩,更不是眼前這幾個螻蟻所能決定的。

  說話間,封世懿和常景已經走近了。

  常景略有些不好意思,朝楚晏輕輕一揖,道:“我不知內情,從前對楚大人多有得罪,還望見諒。”

  楚晏還禮,道:“大將軍不必往心裏去,這都是下官與陛下商定好的,若非如此,下官的身份還不能隱藏得那麽嚴實。”

  兩人各自說開,自然也就無事了。

  封世懿看著梁王,道:“得先將此人看押起來,待我修書上達天聽,等候陛下發落。”

  楚晏和常景應是,正要各回營帳善後,沒走幾步,封世懿叫住了楚晏。

  久經沙場的老將軍看向追隨梁王的殘兵,又將目光落入到宛州城內,朝霧彌漫在空蕩蕩的街衢之上,將周遭一切都映得有些模糊。

  他的聲音亦如染了煙霧,透出濃濃的擔憂,“宛州是梁王的老本營,咱們不摸底細。那七萬晏馬台守軍也是大周將士,他們受人蠱惑罪不至死,我們不能全殺了,所以你得小心看管,不要被有心人鑽了空子。”

  眼見梁王被俘,楚晏本已放鬆下來,聞言,倏然一凜,見老將軍眉目端凝,臉上滿是憂色,心不由得跟著一沉。

  ……

  蕭逸合上那份戰報,沉默了許久,仿佛在思忖著什麽,看得楚璿一陣心慌,忙問:“輸了?”

  蕭逸恍然一笑,搖頭,“贏了。”

  她的一顆心總算落下來,卻又疑道:“既然贏了,你為何是這種表情?”

  蕭逸沒有立即回答,目光淡淡落在地磚上,眉宇微皺,似攏著無盡的心事,他抬頭看向楚璿,道:“我得去一趟宛州,不管是封世懿還是常景,亦或是你父親,他們都不能隨意處置梁王。他曆經三朝,又是宗親,根基深厚,需得小心處置,不然朝堂會亂。”

  楚璿也覺他說得有理,可一聽他要離開長安去宛州,還是十分不情願。畢竟如今局勢微妙,雖然鬥倒了梁王,可還有一個手握重兵的蕭佶在虎視眈眈,這個時候離京,會不會太冒險了……

  她稍加思索,誠懇地建議道:“你可以下旨,就像下旨開戰一樣,要如何處置梁王在聖旨裏寫明,那封大人、常將軍還有父親就是奉旨行事,不會有人為難他們。”

  瞧她神情嚴肅,一臉的認真,蕭逸沒忍住笑了,耐心地向她解釋:“這種事情不能過明旨。你忘了,梁王為什麽會無詔調動晏馬台守軍?”

  “是以為常景……”楚璿突然意識到什麽,話音戛然而止。

  昭示天下人的理由,是常景因痛失愛子而惱羞成怒,先率兵圍城在先。可事實不是如此,把常權拋出來是父親和蕭逸設的局,就算最後可說是一場誤會,不處置父親和常景,那按在梁王身上的謀逆之罪就不是那麽站得住腳了。

  若是有人以此來做文章,詬病蕭逸,說天子容不得人,冤殺臣子,那……

  蕭逸微仰了頭,幽然歎道:“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有人會拿這個做文章。不……”他看向楚璿,目光中多了幾分篤定,“精明如蕭佶,一定會拿這個來做文章。所以,梁王不能回長安,就得讓他死在宛州,而且還得是畏罪自盡。”

  楚璿再也無話可說,她自然是希望蕭逸能守在她和孩子的身邊,可她的夫君是皇帝,身上有著不可推卸的重擔,她不能因為一己私情而束住他的腳步,更不能因為自己的憂愁多思、黏膩糾纏而讓蕭逸再多擔一重心。

  因此,她便裝出風輕雲淡的模樣,勉強笑了笑,問:“那你準備什麽時候動身?”

  蕭逸說:“不忙,我要等一封信,一封來自於淮西的信……”

  楚璿驚奇,忙再追問,可蕭逸卻不說了,隻說是朝中機密,複雜得很,解釋了她也未必聽得明白。

  楚璿原本對他要去宛州一事不存疑了,可他來這麽一出,讓她又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給出的必須要去的理由也不是那麽能站住腳,他好像有什麽事在瞞著她……

  可蕭逸沒有給她細細琢磨的時間,他免了兩日朝,說這些日子因掛念宛州局麵,腦子裏那根弦繃得太緊,日子著實不好過,好容易塵埃落定,該出去鬆散鬆散,過一過正常人的日子,沾一沾民間的煙火氣。

  兩人換了便服,帶了暗衛,去長安的街巷裏找樂子去了。

  楚璿穿得自然是素錦男袍,蕭逸那醋壇子就是不許她穿襦裙出來,哪怕是最簡單的、沒有繡花紋樣的窄袖襦裙,他也不許。

  穿了男袍,自然不能擦胭脂,梳雲髻,隻有素著張臉,琯了最簡單的發髻,愛美的楚璿央求了許久,蕭逸才準她在琯發的綢布上綴一顆白玉墜。

  三月,正是桃李盛開,滿城嫣然的時節。長安街巷湧進了許多來自天南海北、外夷蠻邦的商賈,沿街叫賣,或是聚在酒肆茶館小酌尋樂,不管是平民還是衿纓,都換下了厚重的冬衣,穿起顏色鮮亮的春衫,舉目望去,便是一幅暖融融的繁華盛世畫卷,置身其中,心情也不由得輕快起來,幾乎要把所有煩惱都忘了。

  楚璿像隻脫了韁的小妖獸,蹦蹦跳跳地專往人群裏鑽,氣得蕭逸在第三次把她拖出來之後,扯了根素絲帕子給她蒙住了臉。

  “嗚嗚……”因為蒙得太緊,楚璿幾乎快要喘不動氣了,眨巴著眼睛可憐巴巴地仰望著蕭逸。

  已在惱怒邊緣的皇帝陛下大發慈悲,勉強給她鬆了鬆,沉著臉道:“你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嗎?老往人堆裏鑽,非得叫登徒子輕薄了才知道輕重嗎?”

  楚璿愣了愣,平伸開胳膊,一本正經地反駁,“我穿的是男裝!我現在是男人!哪家的登徒子要來輕薄男人?”

  蕭逸白了她一眼。

  大約是太平日子過久了,時下長安世家的公子裏多荒唐者,覓好女色不夠,漸興起了特殊的癖好,在那街巷隱蔽處的楚館裏,甚至蓄養了一批姿容出眾的孌童,聽說門庭若市,廣受歡迎。

  但這些汙言蕭逸不願說給楚璿聽,隻板著張臉道:“我說不許往人群裏鑽就不許,你要是不聽話我這就帶你回去,以後別想出來了。”

  楚璿瞪圓了眼怒視他。

  這就是霸道!就是蠻不講理!

  氣得她抬腿就走,蕭逸忙追上她,將她攬進懷裏,騰出胳膊摁下她的掙紮,柔緩了聲音道:“好了,我也不願意這麽管著你,可誰讓你長得這麽美,讓人望一眼就神魂顛倒……”

  楚璿憤怒的麵容略有緩和,看在他嘴這麽甜的份兒上,那就……可是,她還是生氣!

  “你就是這樣,霸道蠻橫!好多年了都這樣,還真是一點都沒變。”

  她忿忿地給蕭逸下了結論,卻勾起了他對於往事的幽深回憶。

  其實她說得沒錯,他從前便是這樣,自打對她傾了心,自打察覺出她的美招來無數垂涎目光,便恨不得把她關起來,把她鎖起來,獨占她,絕不讓旁人看她一眼。

  那大約也是這樣的春天,是楚璿入宮前的最後一個春天,他春心萌動,尚處在暗自傾慕的階段,沒想好怎麽跟楚璿傾訴愛意,隻用了個心眼,誆她出來,端出小舅舅的架子,隻當領著外甥女逛街來了。

  那時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比小時候更聰穎、更會看人眉高眼低,也更能忍耐,明明顧忌著他的身份,束手束腳總玩不痛快,還要在他麵前裝出一副很高興的模樣。

  蕭逸知她那點小心思,也不戳破,隻當兩人長大後比幼時疏遠了許多,大約是她不習慣和他一起玩,多出來幾回沒準就好了。

  這樣盤算著,心裏美滋滋的,也不強求楚璿走在自己身邊,隻跟在她身後,照看著她的周全。

  可照看著,照看著,他覺出不對來了。

  這小丫頭今日穿了身嫩黃色襦裙,梳著鬆散的鬟髻,綴著珍珠壓鬢,銀簪上鑲嵌著米粒般的小珍珠,攢成個鳶尾花的樣式,看上去既別致又清新。

  這是世家小姐最平常的裝束,她也是用了心思的,既得體又不會過分招搖而搶了王府裏正經貴女們的風頭。

  這是她自以為的而已。

  王府深苑裏的大姑娘初長成,一張白皙雪膩的臉龐,五官鑿玉般精雕細琢,特別是一雙豔眸,明光四溢,帶著幾分天真澄澈,無辜地望過來,猶如生了鉤子,直要把人的魂兒從身體裏勾出來。

  這般穿街而過,已招來無數明晃晃的注視,若非她身邊跟著幾個健碩的暗衛,身後還有個黑著張臉、威嚴凜凜的蕭逸,恐怕早有人上來搭訕了。

  蕭逸就跟心裏壓了塊大石頭,十分鬱悶,有些後悔帶她出來玩,跟了她幾條街,終於下定決心,從袖裏抽出墨綢巾帕,給她蒙住了半邊臉。

  楚璿自然不樂意,但又顧忌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攥緊了拳頭,氣鼓鼓地仰頭瞪他,一邊瞪他,一邊喘著粗氣,像是頭隨時要炸毛的小凶獸,那墨綢被她的氣息頂得一顫一顫,宛如被黏住翅膀的蝴蝶,徒勞地掙紮著。

  蕭逸一本正經道:“你不知道,時下流行這樣打扮。”

  楚璿充滿了狐疑,“可這街上哪有人這樣啊?您不要蒙我……”

  蕭逸的神情越發凜正,“宮裏的宮女都這麽打扮,你就看著吧,不出幾個月就會傳到宮外。”

  楚璿低頭默了默,攥緊的拳頭隱隱顫抖,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接受皇帝陛下這一套荒謬到簡直是在侮辱人腦子的說辭。

  努力了許久,還是以失敗告終。

  她悶聲道:“我不想逛了,我想回王府,您給我把這東西揭了吧,我喘不過氣來了。”

  蕭逸巴不得快些回去,連路都懶得走,讓跟在他們身後的馬車上前,拉著楚璿上去,四下裏有車壁擋著,才伸手給楚璿把綢布揭下來。

  出來走馬觀花了一番,什麽熱鬧都沒看到,反倒讓蕭逸耍了一把,楚璿自然是懨懨地回了王府,連跟蕭逸說話也都是敷衍。

  轉過一道抄手廊,便是她的小院,蕭逸不好再進了。

  他沐在陽光裏,任溫暖清風拂身而過,看著喜歡的姑娘,隻覺心頭一片明媚,絲毫沒有把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伸了手想去拉楚璿,卻又覺有些唐突她,不妥,便在她手邊徘徊了一下,把手負到身後,凝睇著她絕美的臉龐,溫聲道:“你先休息,等過幾天朕再帶你出去玩。”

  楚璿心裏覺得沒勁,也不喜歡被綢布蒙著臉,可畏懼他尊貴的身份,不得不敷衍,擠出一絲還算甜美的笑容,乖順地點了點頭。

  浸在情愛裏的蕭逸欠缺了該有的敏銳,見她笑,見她應下,便覺滿心歡喜,一點沒有察覺出楚璿對他的抗拒,自然,也沒有察覺到一直躲在廊蕪盡頭暗中觀察他們的蕭騰。

  同樣是男人,又精明如蕭騰,率先看出了蕭逸對楚璿的心思。

  後麵的事,是蕭逸過了許多年之後才間歇從楚璿的嘴裏得知。

  那日午後,蕭騰遣人把楚璿叫進了他的院裏,楚璿去了卻不見她的大舅舅,隻有大舅母柳氏在等著她。

  柳氏出身名門,是文淵閣大學士家的嫡女,還跟先皇的妃嬪連著親戚,自小出入宮闈,見慣了聽慣了這些藏在犄角旮旯裏的皇家豔聞,辦起這種事來自然是得心應手。

  她輕扇著雀翎團扇,撫著楚璿的手背,溫和道:“你也別覺得害臊,這是你的福氣啊,咱們陛下是出了名的眼光高,父親不知為他物色了多少美人,他愣是一個都沒看上。看上了你,既是你的福氣,也是咱們王府的福氣。”

  楚璿低著頭,絞纏著手指,默了許久,才抬頭道:“可我……快要定親了,我父親和三舅舅為我看好人家了,我……我不能做這樣的事。”

  柳氏一愣,隨即笑開,“這種事怎麽了?你若是做好了,也礙不著你定親。想當年太宗皇帝看上了太常寺少卿的夫人,不照樣一頂小轎抬進了宮,在宣室殿寵幸了她,又一頂小轎抬出來,還給送回少卿府裏。如此折騰了一年,人都道那少卿夫人白天伺候陛下,晚上伺候夫君,可誰敢笑話她?笑話她就是笑話太宗皇帝,誰有那不要命的膽子?”

  “你這麽聽著覺得少卿夫人日子過得辛苦,卻不知這一年裏,太常寺少卿補了肥缺,少卿夫人的娘家更是各個加官進爵,一門顯赫。等太宗皇帝對她的興頭弱了,不再召她進宮了,她還回去做她的貴夫人,隻不過那時的貴已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