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386
  這樣的一個人,難怪深謀智遠如蕭逸,也會把他當成畢生最難對付的敵人。

  楚璿凝心靜神,把要說的話仔細斟酌了一番,才道:“封疆守將無召不得入京,若是蕭庭琛敢回來,那就是叛臣,天下人人得而誅之,他不會這麽傻。”她頓了頓,又繞有深意地說:“況且,淮西還有範從賢,他奉旨駐守淮西,職係在身,不會任由蕭庭琛胡來的。”

  說完,她便緊盯著蕭雁遲,想要觀察他的反應。

  令人詫異的是,他俊朗的麵上並沒有太明顯的表情變化,端靜站著,無喜無悲,鎮定的好像是一個早已看破紅塵紛擾、無欲無求的高僧。

  沉默片刻,蕭雁遲才道:“若是這樣,那就最好了。”

  他這副溫吞模樣,讓楚璿很是不習慣。

  從前的他縱然太過天真單純,但也是熱情洋溢,明媚飛揚的翩翩公子,宛如初升的朝陽,甫一靠近他,便覺有溫暖斑斕的光芒落到身上。這也是為什麽自小到大楚璿多次被他的魯莽、做事不計後果而氣到,卻還是願意親近他,和他一起玩。

  蕭雁遲就是那種向光而生的人,正直善良,幹淨澄澈,仿佛這世間所有的罪惡與汙垢都會離他遠遠的。

  可是卻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那心底無塵、無憂無慮的少年郎變成了今天這沉默寡言、總是心事重重的將軍。

  楚璿不忍再看這樣的蕭雁遲,歪頭掠了眼更漏,輕聲道:“雁遲,你該出宮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保護自己。”

  蕭雁遲本在怔怔發愣,聞言,驀地抬頭看向楚璿,目光深凝,唇角噙著淺淡的笑,輕點了點頭。

  “璿兒,我還有幾句話想說。”

  他見楚璿衝自己點頭,才繼續道:“在我們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等長大了我一定會娶你,若是讓我娶了你,我就學父親,這一生隻一個妻子,絕不會讓自己的後院像二伯的那般擁擠。”

  他微頓,麵上浮掠出極清淡的笑意,像是有些難為情,又像是在感慨自己少年時的過分天真。

  “後來你進了宮,其實我都沒有死心。我知道你那時很不情願進宮,你也不喜歡皇帝陛下,這日子過下去也很難琴瑟和鳴,我就計劃著,想著哪一天時機到了我就把你偷出去,帶著你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

  話說到這裏,楚璿也笑了。

  好像揮開那經年彌漫的歲月煙塵,在巷道的盡頭,看見了那執拗又傻氣十足的少年。

  “可等的時間長了,漸漸的,我發現你看陛下的眼神不一樣了……”他聲音裏含了失落,可隻一瞬,便消散開,似已釋懷,隻餘淺淺的悵惘,“我就知道,我大約是沒有希望能把你帶走了。”

  “驪山一別,後來我也想通了。這世上的事並不會盡如人意,也不是我喜歡什麽上天就一定會讓我得到。若真是得不到,那大家便各自安好,這也不失為一個圓滿的結局。”

  殿中靜謐,更漏中流沙緩緩而陷,伴著窗外鳥雀嚶啾,宛如一幅現世安穩的幽寧畫作。

  蕭雁遲輕搖了搖頭,略顯悵然道:“我從來沒有想到,原來,各自安好有時候也是一種奢求。”

  說罷,他朝楚璿揖禮,告退。

  楚璿凝著那碧綾帳怔怔了許久,直到殿前人已翩然遠去,身影消失在重重宮闕的盡頭。

  畫月拂帳進來,湊到楚璿的耳邊,悄悄道:“娘娘,一炷香早燒完了。”

  楚璿一個激靈,猛地自無邊遐想裏清醒過來,忙站起身回偏殿。

  皇帝陛下正坐在紫檀木楠心長案後,左手抱娃,右手抬筆批奏折,神情很是安然超脫,好像隨時都能悟讖得道,羽化成仙。

  還不到兩個月的阿留很活潑好動,在蕭逸的懷裏不知疲累地撲通著腿,小腳踩在他那縷金刺繡的墨緞衣袍上,一踩一個腳印,流光金閃的緞子凹陷下去,褶子層層堆疊,不一會兒就皺得不成樣子。

  聽見腳步聲,蕭逸抬起頭,淡掠了一眼楚璿,道:“回來了……這青梅竹馬的,還挺讓人感動的。”

  楚璿冷哼:“你偷聽了吧,真是的,堂堂天子還聽牆角,真是威嚴得很呢。”

  這偏殿與正殿以窄廊相連,不必驚動外麵人便可穿廊而過,銜接處擺著一張三疊的大屏風,站在後麵能把正殿裏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楚璿方才是心事太多,太過出神了,沒有留心屏風後,但看蕭逸這陰陽怪調的反應,她十分篤定,他絕對去偷聽了!

  誰知皇帝陛下理直氣壯,“這是朕的宮殿,朕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怎麽聽就怎麽聽,誰能管得著?”

  楚璿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他,拂開繡帷進了內殿,把刺繡繁複又沉重的褘衣脫了下來,隻穿了件青緞束腰闊袖襦裙。

  蕭逸瞧著她風輕雲淡的樣兒,一時不忿,把孩子給了乳娘讓抱出去,快步隨她進了內殿,一臉官司地問:“他都試探你淮西的事了,你為什麽不去試探他關於江淮的事?江淮如今還下落不明,我早就懷疑跟蕭佶父子有關,我都教過你怎麽說了,你怎麽不說?”

  楚璿握住了蕭逸的手,溫和道:“我相信一個人的本性,不會因為他是誰的兒子而改變。若江淮失蹤與他無關,那問也無用。但若與他有關,我相信雁遲不會傷害江淮,他心中存是非,不會做虧心事。問出來,若是打亂了他的心緒,再驚動了三舅舅,那真得有可能會害了江淮。”

  蕭逸知道她說得在理,可在理歸在理,他心裏還是不是滋味。

  鬧騰了楚璿一陣,又好似沒了興頭,獨身坐到窗前的繡榻上,懨懨地不說話。

  楚璿無奈地一笑,緊貼了上來,坐在他的膝上,勾住他的脖子,柔聲道:“思弈,這個世上的人不該隻分陣營,應當還分善與惡吧,不然當年的徐統領還有我的父親怎麽會那麽死心塌地地效忠於你?我對雁遲……隻是覺得好些事他也可憐,也無辜,不能怪他,僅此而已。而你呢,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親,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在我的心裏,誰也不能跟你相提並論。”

  她嬌聲呢喃,“你不要胡亂吃醋了,這根本就是沒道理的嘛……”

  第62章

  蕭逸縱然是有滿腹的氣,可被嬌妻這樣軟語摯情地哄一哄,也都在頃刻間煙消雲散了。

  他將楚璿攏進懷裏,撫了撫她柔膩的臉龐,道:“你方才說本性……我從前就覺得雁遲這樣的人,托生成梁王的孫子有些屈,如今更覺得,他做了蕭佶的兒子才真得是上輩子作孽太深,這輩子來還債了。”

  蕭逸頓了頓,眸光劃過一道黠光,“不過這也說不定,萬一蕭佶贏了,那蕭雁遲就是太子,尊卑在一朝一夕間便就這樣顛倒了,將來命運如何也未可知啊。”

  他的語氣甚是隨意,仿若興頭上的隨意調侃,可卻勾出了楚璿的一點點不安,她緊摟住蕭逸,輕聲問:“你不是說你都計劃周詳,布置得當了嗎?三舅舅贏不了,贏的人隻能是你,對不對?”

  蕭逸觸到她那殷切的、擔憂的、渴望得到肯定回答的視線,垂眸微默了片刻,將她扣在懷裏,溫聲道:“璿兒,我答應你,我會拚盡全力去贏。可……這世上的許多事是需盡人事看天意的,誰也無法預料將來會發生什麽,就算把一切都謀劃得十分精準,可也難保不會出現意外,勝負之說本來就是沒有定數的……”

  “我不管!”楚璿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你一定要贏,我都聽你的話了,拋棄所有站在了你這邊,也生出孩子了,你得對我負責,不能……不能……”

  後麵的話似是太過艱難,總是無法說出來,甚至到最後聲音裏還夾雜了一絲絲哽咽。

  那曾經一慣冷淡,甚至是冷血、對他漠不關心的小狐狸終於窩進了他的懷裏,勾著他的脖子,巴巴地央求他一定要贏,一雙美眸水粼粼的,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好像隨時能落下淚來。

  蕭逸看得心都快要碎了,原本準備好的一車話也全都說不出來了,他低頭印在楚璿額上一吻,聲音深沉篤定,“好,我一定贏。我是應天意而生的天子,最終天意也一定會站在我這邊。”

  楚璿濡濡地靠在他懷裏,勾著他的手指,鬱鬱不語。雖然外表是一副軟弱的模樣,但心裏卻格外鎮定堅強,她想:我們就盡人事,若是你贏不了,那你去哪兒,我便隨你去哪兒……

  殿外傳進一連串疾疾的腳步聲,高顯仁快步進來,在繡帷外道:“陛下,宛州戰報。”

  焦灼數月的宛州城下,終於迎來了開春後的第一戰。

  崇山峻嶺,綿亙數十裏,蒼茫無邊,拱衛著中間的城池。春天已悄然而至,但山巒之巔還殘留著未化盡的雪,遠遠望去,猶如漫天遍野的縞素,在祭奠於燃燃戰火中喪命的生靈。

  梁王的鎧甲上沾滿了血漬,束冠歪斜,發髻淩亂,穿過一地哀嚎的傷員,快步進入帳內,楚晏正等在那裏,見他回來,忙迎上去。

  “父親,你沒事吧?”

  副將上來給他脫掉鎧甲,裏頭的深衣還算幹淨,隻是袖角袂緣被浸出了血邊。

  他道:“沒事,幸虧你帶兵前去救得及時,不然……”他臉色鐵青,仿佛滯鬱難消,沉聲道:“封世懿的這五萬北衙軍養精蓄銳多日,實力不可小覷,此戰打起來必然艱難。另外,還有常景的那五萬大軍,這人倒是機靈,坐山觀虎鬥,任我和封世懿打得天昏地暗,就是不抻頭,恐怕是在等著收漁翁之利,得防著他點。”

  楚晏眼中劃過一道精光,可再抬頭時,卻是一片茫然,宛如是個不善權謀、毫無主意的儒將,隻等著聽從號令。

  “那要如何防?”

  梁王道:“我把暗衛和糧倉鑰匙交給你,你替我穩定後方,防著常景來趁火打劫,今天入夜我就帶兵與封世懿決一死戰。”

  楚晏心中暗喜,麵上卻是倉惶的表情,結結巴巴道:“決一死戰?這是不是太急了些,要不要召諸將來營中商議商議……”

  “商議什麽!”梁王厲聲道:“我們的糧草已所剩無幾,而封世懿呢?蕭逸為這一仗下了大血本,糧草兵刃源源不斷地往宛州送,可是我們……”他蒼冷堅硬的麵容倏然浮掠上些許悲涼,但很快斂去,隻剩滿滿的譏誚,“不會有人管我們了,我們隻能靠自己殺出一條血路。”

  楚晏默然地看著梁王,心中滋味萬千。

  梁王抽出佩劍,拿起綢布細細地擦拭著上麵殘存的血漬,緩慢道:“你下去準備準備吧,等天一黑就來我帳裏,我還有些事要交代給你。”

  楚晏頷首應是,朝他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初春的天氣,雖已回暖,但夜間忽起寒風,卻帶著料峭之意。

  夜風把營帳前的幡旌刮得獵獵作響,上麵黑色的‘蕭’字與茫茫長夜融為一體,顯出無盡的蒼涼。

  大軍傾巢而出,皂靴齊刷刷踏在地上,有著震天驚巒的動靜。

  山野之間,布滿閃耀的火光,宛如上天信手撒了一把星子,將這千年古道、山間老城映得猶如白晝。

  梁王騎在白龍神駒上,於山巔遙遙俯瞰,群山浮延,一望無垠,籠在緋紅的火光裏,好一片震撼心扉的壯麗之景。

  這錦繡山河,古往今來,引得多少英雄甘願為之搏命,他不過是其中一個,若幹年後,世人提起他,大約至多隻會歎一句:當年有個梁王,也曾權傾朝野……

  躍動的緋焰落入眸中,他心中一動,又想起了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奇女子。

  彼時她韶光正盛,傾國傾城,而他亦是風華正茂,年輕氣盛。

  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偏偏她是胥朝公主,而他是大周梁王,中間隔著一道永遠都無法逾越的鴻溝。

  兩人私定終身的那一夜,他擁著別夏,凝著那張美豔絕倫的臉,手指輕劃過她的眉梢,幾分風流瀟灑,卻又含了幾分認真在裏麵,輕輕道:“別夏,你別回胥朝了,留在長安吧,我讓你做梁王妃,讓你做皇後,咱們永遠也不分開。”

  卻隻換來別夏一聲嗤笑,“內寵無數的梁王殿下是第幾次這樣說了?”

  梁王眉眼微彎,漾起清風皓月般流暢自然的笑意,言語間卻暗含深切,“第一次。什麽內寵,姬妾,我統統都不要了,我隻守著你。”

  別夏自他懷裏坐起身,細娟的眉宇微蹙,壓抑下身體的痛楚,拾起寢衣披上,歪頭看向他,臉上掛著幾許散漫微笑,“可你隻是梁王,你的上頭還有個做太子的兄長,如何能越過他?”

  梁王沉默了許久,倏然笑開,略顯落寞地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別夏豔眸微涼,隱有不快,道:“你又笑什麽?”

  梁王將她攬入懷中,喟歎道:“我在笑,即便要了你又如何?你也根本不在意我的姬妾、我的內寵,你最在意的永遠是帝位和權力,這樁買賣我可真是做得冤。”

  別夏一怔,隨即攀附上他,美豔至極的麵龐落下一層澄澈無辜的紗影,她輕啟檀口,嬌滴滴道:“可是……我已經把自己交給你了,你也要了,這個時候可不能反悔。”

  梁王沒有反悔,他這一生都沒有反悔。

  即便是兩人被算計挑撥,反目的時候,他都沒有反悔,隻是可惜,那個時候別夏已經不相信他了。

  戰鼓已經擂動,自幽緩漸至激烈,和著疾風長嘯,將他的思緒自回憶裏拖拽了出來。

  手撫上佩劍,心頭突生出幾分感慨。

  他比別夏多活了四十多年,可這一生的際遇卻是無比的相似,大約都要敗在‘命數’二字上了。

  至於他們的兒子,能不能填補他父母的遺憾,也要看他的命數了。

  梁王感覺到無比的輕鬆,四十多年的孤寂思念,終於要到盡頭了,前路是天地遼闊,山河幽遠,就如他曾經擁有過的那般。

  幡旌搖動,遮天蔽月,遲暮的老將自千軍萬馬中疾奔而出,駿馬嘶鳴,仰天長嘯,唱出了這一場橫亙幾十年歲月大戲的落幕之曲。

  梁王本以為這會是一場血戰,但沒想到,敗退的速度遠超先前所預料的。

  因為甫一開戰,一直坐山觀虎鬥的常景便率五萬崖州軍馳援封世懿,兩路人馬就像預先商量好了一樣,甚是默契地對梁王所率大軍合掎圍攻,將他重重困住,鉗製住精銳先鋒,扼斷了後路援軍,以迅雷之勢火速占據了先機。

  梁王命人放出信號彈,向駐守城中的楚晏求援,然而一直等到夜色消散,天邊露出一線魚白,宛州城的城門始終牢牢緊閉,沒有一兵一卒被放出來。

  徘徊在耳邊的殺戮聲漸漸消止,山道上屍體遍布,不時傳來兵戈刀刃相撞的銼響,已顯得那般徒勞無力。

  敗局已定,回天乏術了。

  梁王在心腹精銳的護衛下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了宛州城門前。

  城樓靜立在微熹的晨光裏,清風和煦,吹起城堞上沉落的枯葉,順著風勁幽幽回旋,輕飄飄的落入塵泥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