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380
  楚璿闔著眼皮,看上去已疲乏至極,懶得動彈,隻嘟了嘟嘴,弱弱道:“不分。”

  蕭逸笑了笑,接著問:“那你說咱兩誰更色啊?”

  楚璿想都沒想,“你。”

  蕭逸捏住她的下頜,輕抬向自己,見楚璿睜開了眼,眼眸中若有繁花迷影,醉人心腸,連聲音都似飲多了陳釀,隨著水霧在飄忽,“我隻是偶爾色,你呢,你天天色,還問我咱兩誰更色,真是的……”

  她噤聲,吃痛地倒吸了口涼氣,抓住蕭逸的手,埋怨道:“輕一點,我這下巴是肉做的,不是鐵做的……”

  蕭逸冷哼了一聲,卻也依言放開了她,甚至還頗為體貼地給她揉了揉,一邊揉,一邊說:“這叫什麽?輕薄天子?你真是大膽……”

  楚璿翻了個身,窩在他懷裏抬胳膊攀住他,眸中溢出些許狡黠的光彩,悠悠然道:“皇帝陛下別裝了,你心裏早樂死了吧,要不然剛才你為什麽緊抓著我不放,這會兒你又來說風涼話了,真是……”

  觸到蕭逸那冷悱悱的注視,她吐了吐舌頭,十分乖覺地收緊了胳膊,摟著他軟膩膩撒嬌,“好了,今天晚上的事都是我不對……可我隻對你這樣,因為我愛你,愛你勝逾一切。”

  蕭逸麵上的威嚴快要維持不住了,唇角不受控製的輕勾,滿心裏如灑了蜜般甜暖。

  他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總也舍不下這小妖精了,因她實在過於狡猾,每回兒惹惱了他,總會再撲上來給他點甜頭,纏黏著他不放,讓他沉醉至深難以自拔,乖乖地臥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做裙下之臣。

  算了,他也認命了,這輩子算是折在這小妖精手裏了,至於麵子什麽的,要那玩意幹什麽,怎能與當下的歡樂相比?

  想通這一點,他欣然一笑,將楚璿緊扣在懷裏,輕點了點她的嘴唇,笑道:“從前沒覺得,原來你這小嘴這麽甜,準是糖吃多了。”

  一提起糖,楚璿猛地反應了過來,不禁咽了下口水,從蕭逸的懷裏坐起來,衝他張開了嘴。

  “啊……”

  蕭逸一愣,無奈地搖頭,“桂花糖沒帶在身上,扔在了外麵,要不……你出去拿?”

  楚璿散漫地攏了攏薄紗衣襟,懶洋洋的模樣,有點不想出去。

  外麵的熏籠固然燒得旺盛,可哪比得上浴房裏熱氣蒸騰,隻穿一件薄紗寢衣便能暖暖和和的,而且還有皇帝陛下給當墊子。

  她小小糾結了一陣兒,暫且放下了對桂花糖的執念,軟軟地躺回了蕭逸的懷裏,“算了,記賬,下次補上。”

  蕭逸滿目寵溺地凝睇著她,點了點她的鼻翼,笑道:“小饞貓。”

  兩人相擁,說了些喁喁情話,又小憩了會兒,蕭逸慢慢收斂了柔情笑意,低頭道:“你說……現在傳遞開戰聖旨的驛官該到宛州了吧?”

  楚璿本已昏昏入睡,一聽他的話,倏然清醒了些許。

  她與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時刻掛念著前方戰事,時刻掛念著局勢走向,不過自小經得事多了,練就了一份喜怒不行於色的本事,縱有萬般愁緒,不過沉落於心間,不會在麵上顯露出來。

  楚璿握住了蕭逸擱在自己身前的手,輕聲道:“到了吧,明天大概要開打了吧,我覺得外公並不占上風,這一役你定能贏。”

  蕭逸輕牽了牽唇角,“你知道,真正的戰場並不在宛州,最難對付的敵人也不是梁王。”

  楚璿默了默,想起些什麽,道:“可是我不懂,你之前跟我說過,三舅舅讓雁遲守住了長安城外的各個驛道,讓蕭騰的書信送不出去,可是傳遞聖旨的驛官走的不也是驛道嗎?他為什麽不攔?”

  蕭逸緘然片刻,道:“你可真是問到了點子上。”

  “我派神策軍護送聖旨,蕭佶若要攔,就要跟神策軍動手,就等於是明著跟我撕破臉了,他不敢。”

  “你知道為什麽在我幼時,梁王明明大權獨攬,占據了先機,可他偏不敢廢我自立為帝?”

  楚璿搖頭。

  “父皇當年在駕崩前,曾大封藩王、邊將,他們各個擁兵自立,卻又都沒有足夠的實力能一方獨大,威脅不到長安,反倒相互製衡。可若是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異動,他們便會以勤王之名傾巢而動,齊湧向長安。他們分而自立,沒有一個會是梁王的對手,但若合而攻之,梁王必敗。所以,要讓螳螂不敢捕蟬,最好的辦法便是在螳螂的身後放一隻黃雀。”

  他輕緩一笑,似是傾心歎服於他父皇生前的布局,悠然道:“今日的蕭佶便是從前的梁王。跟我翻臉很容易,如今長安空虛,我手中這點兵力是萬不能與十萬宛洛守軍相抗衡的。可我現在畢竟還是天子,是掌神器禦禮樂,名正言順的天子,隻要我在一日,藩王守將膽敢無詔入京,那便是謀反。若我遭遇不測,就會給了他們正當的名目揮師入長安,膽敢謀害天子,天下人皆可討之。所以,蕭佶不會動,因為他尚缺一個名正言順,一個搞不好把自己弄成反賊,那可就萬劫不複了。”

  楚璿默默消化著蕭逸這段話,突生出些感慨。

  她總覺得蕭逸自登上皇位之後的這些年過得很不易,但沒想到竟不易凶險到這種程度。

  他豈止是在懸崖峭壁邊上行走,簡直是在虎狼環伺的峭壁邊疾奔。

  那些藩王守將各個手握重兵,又都是人精,誰也不知道這辛苦構建起來的平衡何時會被打破,而作為手握神器的稚弱天子,唯有一條路,那就是快快長大。

  楚璿萬分心疼地道:“原來是這樣,那你這些年可真是……”她不知該如何形容,仿佛什麽語句都無法精準地描述出他這些年的艱辛,隻有化作一縷歎息,“我幼時每回見你,你都是一副無憂無慮、瀟灑自在的模樣,那時我還以為當皇帝是多麽令人開心的事呢,原來你從那麽小開始就已經心那麽大了。”

  蕭逸嗤笑道:“你當都跟你似的,遇上點不開心的事就總擱在心裏,反反複複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折騰自己?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算每日裏愁眉苦臉又能改變什麽?還不如及時行樂,活好當下,誰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麽……”

  楚璿靜默了片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頗為讚成道:“你說得對。”

  許是看慣了她與自己鬥智鬥勇的模樣,乍一見她這般心悅誠服、乖巧柔順,蕭逸反倒不習慣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撓了撓她的頭,端著架子低睨她,“自然是對的,我是皇帝,我說得都是金玉良言,你乖乖地聽話就對了。”

  說罷,他把楚璿從懷裏撈出來,板著臉無比嚴肅道:“來,把你剛才那套把戲再來一遍,我得仔細品一品。”

  楚璿一怔,臉頰騰得燒起來,滾燙滾燙的,在蕭逸那炯炯的目光注視下,毫不猶豫地抬胳膊把他推進了水裏。

  色胚!

  ……

  今年長安的雪格外多,剛剛雲開初霽,又下了一場。

  絨絨雪毯覆蓋之下,紅梅凋零,柳枝悄悄抽出了新芽,縱然狂風肆虐,雨雪霏霏,皆無法阻止冬天即將過去,春意在無聲無息間翩然而至。

  江淮的傷已差不多痊愈,隻是胸口處留下了個小小的疤,怕是這輩子都去不掉了。

  蕭雁遲把他安置在王府後院不起眼的廂房裏,派人應時給他送飯送藥,卻不再見他。

  或許是因為鬼門關裏走了一遭,江淮比從前安靜聰明了許多,既不鬧也不追問,隻每日裏乖乖喝藥吃飯,精心休養,絕不讓蕭雁遲為難。

  蕭雁遲的心裏實在是盛了太多的心事。

  過去的二十年,他一直都活得很單純,唯一可稱作心事的,便是他當年留不住楚璿,眼睜睜看著她進宮,及至後來看著她吃苦,自己卻始終無能為力。

  可自從那一日,他無意間撞見父親把冉冉摁進水裏活活淹死,他想要阻止,卻被裴鼎英扣住手腕摁在地上,親眼看著那與他和楚璿一起長大,鮮活爛漫的姑娘慢慢死去。

  猶如晴天閃過霹靂,驟然震碎了他平和安寧的生活。

  從那以後,他知道,原來自己的父親並非如表麵那般避世淡泊,相反,他比任何人都要有野心,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寒風凜冽,如刀般剮蹭著臉,他卻不覺得冷,兀自站在結了層薄冰的芙蕖邊,怔怔出神。

  “宛州開打了。”

  父親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

  蕭雁遲心中無任何波瀾,仿佛那是跟他完全無關的事,他也不想說話,因為無話可說。

  蕭佶瞥了他一眼,道:“爹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經這樣了,我覺得你還是接受現實比較好,你死我活的事,你該打起精神。”

  蕭雁遲靜立蕖邊,自風拂衣袂,聲音澹靜至極,“我接受現實了,我不是一直都在聽父親的話嗎?”

  蕭佶知道他心裏有怨,懶得跟他再廢話了,隻道:“宛州剛剛開打,還沒有戰報送進京,可你心裏得有準備,你爺爺贏不了,他早讓皇帝給算計得死死的。”

  “若楚晏當真是皇帝的人,那恐怕皇帝早就知道江淮的身世了。他卻能一直裝成不知道的樣兒,當年還把江淮貶到了甘南去,這戲演得,把我們所有人都騙過去了。雁遲,你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的對手,難對付得緊。”

  蕭雁遲牽了牽嘴角,清粼粼地一笑,“我認為,父親的戲並不遜於皇帝陛下,真正論騙起人來,很難說你們誰更勝一籌。”

  蕭佶臉色微涼,透出些怒意,但強忍著沒發作,道:“你進一趟宮,去看看璿兒,試探著問她些事,我不能總去,皇帝會生疑。你去,他知道你對璿兒有那份心思,至多拈點酸吃點醋,不會往別處想。”

  蕭雁遲攥緊了手,霍得回過身,道:“我求求您了,別再緊揪著璿兒不放了。這是男人之間的事,是咱們蕭家的人在爭天下,恩恩怨怨都應由咱們自己來了結,她隻是個女人,被卷進這些事裏已經很命苦了,您就放過她,就讓她過幾天安生日子吧。”

  蕭佶耐著性子等他說完,淡瞥了他一眼,散漫地斂著袍袖轉身,“我已經替你往宮裏遞了帖子,你換身衣裳就去吧,小心說話。”

  那帖子送入昭陽殿時,蕭逸正在楚璿的指揮下在偏殿給蕭留換尿布。

  她有感蕭逸對孩子的不上心,還總是因她多費了些精力在這孩子身上而來鬧她,便想出來這麽個主意,讓他與孩子多多相處,多培養些感情。

  尿布換好了,蕭逸騰出手自案上拿起那方帖子。

  見,當然得見。

  那是蕭雁遲,是楚璿素來待之親厚的表哥,若冷不丁閉門不見,蕭佶是會生疑的。

  可……

  蕭逸把蕭留抱了起來,掰著他的小腦袋正對向楚璿,語重心長,甚是大方道:“我也不是個小心眼的人,你見見他也無妨,隻是得記著,你是有兒子的人,你忘了我不要緊,可千萬別忘了你兒子。去吧,我和阿留在這兒等著你,要是一炷香後你還不回來,我就帶兒子去找你。”gzdj

  第61章

  從前在閨中時,楚璿一直都以為這世上最穩固的便是親情。雖然她自小離家,沒有享受過多少來自於親情的關懷,但她把這些都歸結為命數,不能因為她沒享受到就隨意地否定。

  太史公說過: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人要趨利乃是本性,但在麵對骨肉親情時,縱然利字當頭,多少還是會繞出點情麵來。

  從前的楚璿對這世間一切的感情都沒有太大的期望,在她看來,能多繞出點情麵,就已經很難得了。畢竟世人多貪婪,麵對毫無親情攀扯的陌生人,是更加猙獰冰冷的。

  而像她和三舅舅一家,他們都不是貪心的人,一眼望到盡頭,曾經的楚璿就算抓破腦袋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會為了各自的立場、各自的利益而相互算計,傷害彼此,就如她曾經最不屑的那一種人……

  他們伴她度過了最孤苦寂寞的歲月,冷淡如她,卻也在心裏悄悄地把三舅舅當成了自己的父親,把雁遲當成了自己的親哥哥。

  她曾經覺得,這一切永遠都不會變。

  曾經。

  畫月放下了碧綾帳,絲織細密,纖薄透光的帳子上映出了蕭雁遲挺拔頎長的身影。

  “璿兒,你……還好嗎?”

  楚璿垂斂著眉目,輕輕點了點頭,點完了之後才意識到,兩人隔著一層帳子,他大約看不見,才清了清喉嚨,微微笑道:“我都好,你呢?雁遲你還好嗎?”

  蕭雁遲攬袖而立,素身清淡,默然片刻,綻開一抹輕緩的笑,“我自然也好……話說回來,我們如今一個是皇後,一個是雲麾將軍,大權在握,尊榮雍貴,多少人羨慕眼紅,若是都這樣了還覺得自己不好,那就是太不知足了。”

  他朗悅的聲調裏似是漫開如煙似紗的歎息,飄忽緲落,若不仔細聽,根本分辨不出。

  兩人一時緘默。

  畫月給兩人添了茶,那微苦的茶香隨著青煙散開,盈上衣袖,給這過分沉靜肅穆的殿宇添了幾分煙火氣。

  就著這一甌好茶,蕭雁遲終於開了口,“聽聞宛州已經開戰了,我這些日子確實寢食難安,既擔心爺爺,又擔心長安這邊會有什麽異動。”

  楚璿打起了精神,仔細聽著他的下文。

  “大伯素來不是個安分的人,庭琛堂兄又在淮西轄重軍,我是怕……怕蕭庭琛揮軍入長安,此刻長安正是空虛之時,難以抵擋,若是這樣,隻怕安靜了數十年的都城就要徹底亂了。”

  楚璿輕勾了勾唇角,腦子一片清透,原來他們擔心的是淮西。

  也是,自四年前蕭逸把他的義妹素瓷嫁給淮西守將範從賢的幼子範允,淮西軍與蕭逸的關係便密切了許多。

  縱觀如今天下,蕭逸手裏幾支可堪調遣的軍隊,韶關宇文雄所部要戍衛邊疆、抵禦突厥,是萬萬不能動的。而封世懿所率領的北衙軍又被困在了宛州,一時半會兒也脫不開身。除了留在蕭逸身邊的幾千禁軍和神策軍,就隻剩下淮西守軍可用。

  蕭庭琛自駐軍淮西,便與當地的範氏父子多生齟齬,就算他是梁王的孫子,是宗親,有勳爵在身,可強龍難壓地頭蛇,這麽多年了,他也沒有占到上風。

  就拿如今的局勢來說,都這麽緊張了,就算因為蕭雁遲派人攔截了蕭騰送往淮西的書信,可蕭庭琛不是個聾子,總該對宛州的變故有所耳聞。可至今毫無動靜,隻有一種解釋,範家父子把他擋在了淮西,讓他既不能入宛,也不能入長安,隻能乖乖地守在治所。

  楚璿不知道當年蕭庭琛入淮西是不是三舅舅一手的安排,若真是他的安排,那可太精明了。既給了蕭騰足以麻痹他的表麵風光,又牽製了心向蕭逸的範家父子,同時反過來範家父子也能牢牢壓製住蕭庭琛,讓他不會在關鍵時候壞事。

  片羽不沾身,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卻在不聲不響間毫無痕跡地一舉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