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983
  楚璿心裏一咯噔,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慌亂不已,正想著要補救一下,卻聽太後長長地歎了口氣:“哀家的親姐姐就是生孩子難產死的。”

  “那個時候哀家就跟你現在這麽大,懵懂天真,什麽都不知道。看著自己親姐姐血崩而亡,卻是無能為力。人就這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哀家就算把全天下關於女子生產的書全都搜羅了來,研究得再精深妙進,也不能令姐姐起死回生。可人就是這樣,明知道無能為力,還是忍不住要去做。哀家寡居多年,深宮寂寂,有大把的時光可消磨,便將那些書翻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那書裏有可穿梭時光、彌補遺憾的暗道……”

  寒風淒淒,落葉簌簌。

  楚璿聽得心裏難過,也忘了畏懼,不由得把手撫在了太後的手背上,卻見太後眼睛一亮,傷慨驟然消散,盯著她的手腕,道:“這是新羅進貢的粉翡手鐲?”

  楚璿的腕子上確實戴了個鐲子,方才一直掩在闊袖裏。

  她首飾太多,也記不清來曆,隻依稀記得應當是蕭逸給她的。

  這粉翡是濡種,質地通透,水頭足,乃難得的珍品,當時楚璿還稀罕了一陣兒,可過後蕭逸又給了她許多別的,一樣的質地優良,一樣的做工細致,漸漸的就把這個拋諸腦後了。

  今天把它戴出來是因為它跟自己的冬衣顏色相配,楚璿想著這個粉色很是溫潤乖巧,大約太後會喜歡,才最終在出門前擇了它。

  太後盯著這粉翡鐲子,眼睛幾乎要冒火,“當初新羅進貢了一套粉翡首飾,皇帝派人給哀家送來,哀家喜歡得不得了,但看了看,有耳墜,有戒子,還有嵌釵,唯獨缺了個鐲子,還特意問過皇帝,他當時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就這些,全給送來了。”

  楚璿聽得膽戰心驚,立刻就要把鐲子往下擼。

  太後見她那副慌張勁兒,怒氣平歇了少許,深吸一口氣,緩聲道:“你是不是覺得,就給了你個鐲子,剩下的都給了哀家,皇帝其實挺偏著哀家,哀家再生氣就是小心眼,就是容不下人?”

  楚璿忙搖頭,並把擼下來的鐲子恭恭敬敬雙手奉上。

  太後沒接,一巴掌拍向石桌,把上麵的漆盤茶甌震得‘咣當’響,她怒道:“跟你說,這一套首飾裏水頭最足、質地最好的就是這個鐲子!哀家剛才仔細看了,絕對錯不了!蕭逸這個小混蛋!”

  她指著宣室殿的方向罵了好半天,直罵得口幹舌燥,才坐下來灌了幾口茶,楚璿趁著這間隙,忙把鐲子往太後手裏塞。

  雖然太後一再表示,這不是個鐲子的事,是那宣室殿裏的小混蛋太氣人。楚璿還是堅持要給,並在被太後屢次拒絕後,把鐲子塞給了太後身邊的翠蘊。

  高顯仁一直守在身邊,憋笑憋得臉通紅、渾身發顫,一直等楚璿用過午膳睡下了,才一溜煙地跑回宣室殿,去向蕭逸通風報信。

  蕭逸記性頗好,一下就想起了這事。

  但他覺得他分得很公允。

  他的母後都四十了,再戴粉翡首飾也不合適啊。那種嫩嫩的粉色,就得楚璿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戴才好看。

  可這種實話他不能去跟他母後說,因為太傷人了,而且說了以後,鐵定是要被大巴掌扇出殿門的。

  算了,就這麽的吧,不就是被罵了兩句,哪家兒子不挨罵。

  蕭逸釋然,隨即囑咐了高顯仁再回去盯著,一旦有什麽異動還得立刻來報。

  高顯仁快步出了宣室殿,與他擦肩而過的,是順貞門外的傳驛官。

  “陛下,宛州急報。輔國將軍常景率五萬崖州軍把宛州圍了,將巡視宛州的梁王殿下困在了城內,梁王已調晏馬台守軍前去救援,七萬大軍陸續而至,與崖州軍在城外僵持,戰事一觸即發,宛州太守派人冒死突破重圍,送信到長安稟奏陛下。”

  蕭逸拍案而起,大怒:“崖州軍,晏馬台守軍。誰準他們調軍的?無旨調動兵馬,他們是想反了嗎?!”

  巨石擊破了安穩平靜已久的朝局,文武朝臣齊聚宣室殿,議論紛紛,態度不一。

  有主張安撫的,有力主圍剿的,幾乎要在朝堂上吵了起來,最終也沒得出個結論,唯有齊刷刷看向禦座上的天子,等著他拿主意。

  蕭逸已由最初的大怒而冷靜了下來,他看向侯恒苑,問:“常景為什麽要去圍宛州?”

  侯恒苑道:“他得到了常權在宛州遇害的消息,為子報仇心切。”

  “這事已被秘密封鎖,除了你我,便隻有梁王和他的近臣心腹知道,常景怎麽會突然得知?”

  侯恒苑意態端穩,不慌不忙道:“臣和陛下自然不會去告訴他,梁王身在宛州也不會去告訴他,那便隻有梁王身邊的人,那所謂的近臣心腹。”

  蕭逸唇角邊綻開一抹幽沉的笑,“看來是有人想挑動內亂,不光是要梁王和常景相爭,甚至還想把朕也算計進去,他好坐收漁利。”

  侯恒苑躬身揖禮,“陛下英明。”

  蕭逸向後仰了仰身,宛若靜坐釣魚台的仙漁,天下風雲盡攬其袖,成竹在胸,說不出的沉穩。

  他幽緩道:“那看來朕得讓他如意了。調五萬駐守京畿的北衙軍前往宛州,任鎮國大將軍封世懿為主帥,立即拔營前往宛州平亂。”

  此話一出,舉朝嘩然。

  且不說北衙軍是駐守京畿,拱衛長安的,輕易調動不得,就算要調出去,可隻有五萬,能頂什麽事?

  梁王和常景敢無旨調軍,是已經存了背棄天子、破釜沉舟的心思,他們兩個人手中的兵馬加起來有十二萬,到如今這個局麵,絕不會聽朝廷節製,兩人都是輔臣,是驍勇善戰的悍將,區區五萬兵馬怎麽可能鎮得住?

  他們不敢明麵兒反對天子詔令,便將希望寄托給了侯恒苑,這老尚書為人最是沉穩謹慎,絕不會讚同陛下做這種冒險之事,一定會反對的。

  可出乎他們所有人意料,侯恒苑非但沒有反對,反而大加讚同。他與陛下一唱一和,將此事敲定,兩人一樣的神情幽邃,一樣的目藏精光,在朝堂上不住地交換神色,好像早已布好了局,專等著什麽人來鑽。

  宛州發生異動,身為宛洛守軍統帥、雲麾將軍的蕭雁遲自然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他剛要去軍營召集將領商量對策,卻被江淮堵住了門。

  早先江淮與楚玥定親,兩人隻當要做親戚,來往了些時日。他們都是心思單純幹淨的人,沒有京中紈絝的惡習,自然一拍即合,十分投契。

  後來江淮和楚玥的婚事作罷,蕭雁遲又獲封雲麾將軍,公務比從前繁忙了許多,兩人便漸有所疏遠。

  此次江淮登門,實則是對蕭雁遲很是擔憂。

  “梁王此舉恐怕已是存了心思要背離朝廷。雁遲你尚在京中,可千萬要穩住腳步,不能隨波逐流,這條路一旦走了就是叛臣逆賊,不能回頭了。”

  蕭雁遲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書房,斟了兩杯茶,聽他說了這麽些推心置腹、關切頗深的話,心裏也是感動的,這個時候,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盤,都忙不迭地要趁亂為自己謀利,也就隻有江淮會這麽誠懇真摯地為他分析時局,給他指明路。

  他好心歸好心,可蕭雁遲卻難以做決斷,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決斷不是他自己能做的。

  兩人各懷心事,商量了一陣,忽聽外麵傳進紛嘈之聲,蕭雁遲起身去窗邊看,竟是外麵傳訊的校尉和父親一起來了。

  他立於窗前的身形滯了滯,轉身衝江淮道:“安郎,你去屏風後躲著,待會兒不管有什麽動靜,你都不能出來。”

  江淮詫異,心道哪有君子如此鬼鬼祟祟的,蕭雁遲若是當真有軍情秘務要處理,不方便給他知道,他走就是,何需如此。

  誰知蕭雁遲十分堅持,一口咬定他現在不能出去,必須躲起來。

  江淮拗不過他,便依言躲到了屏風後。

  蕭佶先推門而入,傳訊的校尉緊跟其後。

  “世子正在外聯絡京中要員,調遣兵馬,他命屬下傳訊給雲麾將軍,請您即刻率軍前往宛州解梁王之困。”

  蕭雁遲沒做聲,隻看向他的父親。

  蕭佶依舊一副書生樣的溫儒謙和,他微笑看向校尉,從懷中拿出一封書信,扔到桌上,客客氣氣道:“大哥的安排,我們做弟弟做侄兒的應當遵從。可他給庭琛去了信,要他率軍從淮西來長安……這我就不明白了,按理說,淮西離宛州更近,為什麽不是庭琛率軍去解父親之困,雁遲駐守長安,而要舍近求遠?”

  校尉看著桌上剛剛發出的密信,心中一凜,他沉默片刻,未答,反問:“敢問三老爺,這是世子發去軍中的密信,怎麽會在您的手裏?”

  蕭佶笑了。

  這笑容頗有些墨客謫仙的飄逸之感,如清風化煦,淡雅無害至極。

  他撩起前裾,慢慢地站起來,走到校尉跟前。那校尉滿麵提防,手撫上腰間的佩劍,卻在一瞬間,隻覺有微風自麵前輕撩而過,等反應過來,已有利刃破胸而出,寒光凜凜的刃尖滴著血,一點點落到了麵前的梨花木桌上。

  校尉轟然倒下,在落地的瞬間,唯有一個念頭:太快了,他也是行伍出身,竟沒看清那刀從何而來……

  這個念頭閃過,他便閉了眼,咽了氣,因這一刀不光快,而且直中要害。

  蕭佶身上滴血未沾,依舊清雅皎潔,緩慢地走到屏風前,敲了敲屏風架子,慢慢道:“江侍郎,好戲唱完了,出來吧。”

  第55章

  蕭雁遲的眼皮跳了跳,身形微顫地看向屏風。

  薄絹麵上,稀疏的筆墨,柳梢梅萼自成風骨,宛如從屏風後繞出的這個人,文雋俊秀,風華絕塵。

  江淮凝目看向倒在地上的校尉,又把視線落到了蕭佶的臉上。

  他的臉素淡如雪,半點多餘的表情都沒有,縱然仍有疑慮,可隱約裏卻又明白了什麽。

  “蕭祭酒……”他一字一句地吟念,“我實在沒有想到。”

  蕭佶微微一笑,含了幾分文人的儒雅端沉,卻又隱隱藏著浮躍而起的得意。

  “人世間想不到的事可太多了,可有一條真理總歸是不會錯的,那就是少管閑事。可惜,江侍郎不懂,我本不願意傷害你,令尊當年是忠義熱血之將,我深深欽佩,若非無奈,我也不願意殺他。”

  江淮一怔,垂在身側的手猛地一瑟,雙目充血地看向蕭佶,凜聲問:“我爹是你殺的?”

  蕭佶目光淡掠向躺在地上的校尉,恍如歎息,“就是剛才那一招,他死得很快,沒什麽痛苦,你都看見了,我故意再使這一招,就是想讓你看一看,人之將死,還是別讓你留遺憾了。”

  話音甫落,蕭雁遲忙飛奔過來,擋在江淮身前。

  “父親,別殺他。”

  蕭雁遲的唇顫了顫,目光中滿是脆弱的懇求,“把他關起來,我保證他不會壞事,求您了,您已經殺了冉冉,不要再殺害無辜了。”

  蕭佶看著他的兒子,臉上那份怡然的笑意漸漸冷卻。

  “雁遲,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要成大事絕不能心慈手軟,都到這個地步了,你若要對自己的敵人心軟,就等於是在自掘墳墓。”

  蕭雁遲上前一步,哀聲央求:“我隻心軟這最後一次……”

  風咽輕嘯,他隻覺腰間一空,低頭看去,那天祿僻邪的赤銅劍鞘已經空了,劍光寒爍,隨著江淮清揚的衣袂,刺向麵前的父親。

  蕭佶並不急著迎敵,隻素身而立,看著劍尖一點點逼近自己的喉間,嘴角噙起一抹蔑意,劍風撩動他薄綢的衣襟,略一閃身,氣勢洶洶的殺招擦身刺向虛空。在輕塵飛濺的一瞬,蕭佶將手撫向了自己的腰間。

  薄刃軟劍灌力而起,宛如一道鬼影,迅疾地刺向江淮。

  蕭雁遲的心砰砰跳,他知道江淮一定不是父親的對手,他想立即上前相救,可在慌亂中拾起的幾分急智阻止了他這樣做。

  他緊盯著兩人的身形,在劍刃即將刺入江淮身體的一瞬,快步上前,一掌劈到江淮側肩上,把他的身體打歪了半寸。

  血肉碎裂的悶頓聲傳來,江淮輕飄飄地倒地,胸前漸有血水滲出,洇透了纖薄的青衣。

  可就是因為剛才被蕭雁遲打歪的那半寸,劍沒有刺中要害。

  蕭佶不滿地瞥向蕭雁遲,“你這是什麽意思?”

  蕭雁遲垂眸看著倒在地上、已暈厥而不省人事的江淮,道:“父親已經將他刺傷了,就把他交給我吧,出了這麽多血能不能活全看他的造化,行嗎?”

  蕭佶目光如炬,緊盯著自己的兒子。

  蕭雁遲在他的注視下,緩慢道:“我以後都聽父親的。”

  屋中一陣死寂的默然,蕭佶突然轉過了身,說:“把這個校尉的屍體處理了,還有派人暗中守住長安城外的各條驛道,若遇你大伯向外遞信的信使,一律截殺。記住,把屍體處理幹淨,要做到了無痕跡。”

  蕭雁遲蹲下,自袖邊沿撕下一截綢帶,把江淮胸前的傷口纏住,問:“為何要如此?”

  “他打得一副好算盤,想把你調出長安,而自己率精兵坐陣京都。這樣,你爺爺若是勝了,他還是世子,地位無可撼動。你爺爺若是敗了,他有大軍傍身,又占據絕佳地勢,不愁趁亂再起。”

  “可若是這樣,咱們父子就成了那出頭的筏子,給他人做嫁衣的蠢貨。你爺爺贏,咱們得屈居人下,沒準半截還得被人家當成鎮主的逆臣給滅了。你爺爺輸,那得先把你手裏這點家底打光了,到了連保命的護身符都得拱手交出,還能有什麽指望?”

  蕭雁遲愣愣地看著眼見這個與以往截然不同、精明似魅的父親,聽著他言辭清淡,卻把一切算計得滴水不漏,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依父親的意思,咱們不管爺爺了?”

  “不管。”這兩個字,蕭佶說得幹脆且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