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557
  “蕭逸已調了五萬北衙軍去解宛州之圍,京都空虛,咱們穩住了,伺機而動,這山河變色,天下易主就在眼前,且讓蕭逸和你爺爺耗去,他們鬥得越厲害,內耗得越多,咱們坐收漁利的勝算就越大。”

  蕭佶斜勾了唇角,“此事本來不必如此麻煩,可誰讓你爹晚生了幾年,有個大哥擋在前邊,什麽都得仔細謀劃著,不然一個不小心就得竹籃打水一場空。”他略有感慨,柔緩了聲調,“雁遲,爹隻你這麽一個兒子,這些苦你以後都不必吃,你隻要好好地站在爹的身後,這錦繡江山,還有昭陽殿裏你心心念念的美人,最後都是你的。”

  說罷,他推門而出,卻見餘氏慌慌張張地回來。

  蕭佶定了定,臉上那精深謀算的冰冷甚至殘忍迅速褪去,轉而又變作了那溫默和善的書生文官、最寬厚體貼的夫君。

  他攬袖,攙住夫人的胳膊,溫聲問:“你這是怎麽了?”

  餘氏瑟縮了一陣,滿麵歉疚,帶著哭腔道:“三郎,我當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一片好心啊……”

  “雲蘅她找到我,說她掛念璿兒,可往宮裏遞了許多遍帖子,都被駁回來了。她一個勁兒地哭,說這孩子記恨她。我心軟了,就答應帶她進宮,讓她藏在隨行的侍女裏。可誰想一進昭陽殿,她就朝著璿兒去了,拉著她哭,說宛州的亂子一傳入京,她心裏慌得不行,就想見一見楚玥,然後帶著兒女躲去鄉下,求璿兒開恩,別讓她們母女分離了。”

  “我眼瞧著璿兒那小薄身子晃得厲害,不一會兒就捂著肚子慘叫,禦醫們齊齊湧了進去,沒多久陛下就來了,他冷著張臉讓我回來,把雲蘅扣下了……”

  “胡鬧!”蕭佶氣得渾身發抖,“你長沒長腦子?這個時候你領雲蘅進宮幹什麽?你當是璿兒不見她嗎?是陛下命人截了她的帖子,那帖子根本就沒送到璿兒跟前!”

  他負袖在院子裏煩躁地來回踱步,叉腰怒道:“你別以為今上對外宣稱中宮一切安好,那就是真安好。禦醫一天十二個時辰地值守在昭陽殿,孩子才五個月就備好了穩婆,連歲末的命婦參拜中宮都取消了,這麽個如臨大敵的架勢,她能是真安好嗎?”

  餘氏被訓得低頭抹淚,“我哪裏能想到這麽多?你跟雁遲天天忙得跟什麽似的,我也不敢去打擾你們,也沒個人問啊……”

  看著夫人內疚落淚的模樣,蕭佶心軟了,臉色緩和些許,隻道:“你也別哭了,都這樣了你哭有什麽用?我進宮一趟,去看看璿兒,這些日子外麵事多,你就待在王府裏別出門了。”

  他往外走了兩步,抬手指了指餘氏,“少跟雲蘅瞎攪合,那也是個沒長腦子的。”

  ……

  昭陽殿裏一陣紛亂,宮人禦醫腳步疊踏,進進出出。

  禦醫在簷下放低了聲音,神情凝重地向蕭逸稟奏:“陛下,這孩子無論如何也得懷足了七個月才能生。還剩兩個月,萬萬不能再出差錯了。”

  蕭逸望著端出來的熱水,上麵飄著零星血絲……心裏一揪,朝禦醫擺了擺手,把高顯仁叫到跟前,吩咐:“從今兒開始昭陽殿的守衛再添一倍,凡是要進殿的人必須先來稟奏朕。”

  高顯仁應下,猶豫著問:“那雲蘅郡主如何處置?”

  蕭逸瞥了他一眼,道:“先把她拘在偏殿,待會兒朕再去跟她算賬。”

  說罷,他抬步子進了殿門。

  楚璿已安穩躺在了床上,剛才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已過去了,如今隻覺得虛乏,半點力氣都提不起來,渾身軟得跟棉花似的,見蕭逸進來,連坐都坐不起來。

  她見蕭逸臉色鐵青,眉宇間浮掠著股煞氣,好像要把什麽人剝皮抽骨一樣,便想緩和下氣氛,躺著歪頭道:“我剛才疼得厲害時,給這孩子起了個名字。”

  蕭逸彎身坐在床邊,想把她挪到自己膝上,可手一觸到她柔軟的寢衣,在空中滯了滯,又收回來。就這麽垂眸望著她,勉強牽動了下唇角,道:“說來聽聽,叫什麽啊?”

  “蕭留。”楚璿雙手交疊撫在襟前,目光柔婉,充滿憧憬,“我一定要把他留住。”

  蕭逸在心底默默吟念了幾遍,覺得還挺好聽,既朗朗上口又溫暖,正想誇楚璿兩句,卻見她含笑道:“字,我也想好了。”

  “就叫富貴。”

  蕭逸嘴角一抽搐,神情微妙地看向楚璿。

  她美滋滋道:“他注定是天潢貴胄,要活在雲端的人兒。我想小字嘛,不必太文雅,樸實些,富貴,富貴,叫著多順口,還貼合他的身份,多好。”

  蕭逸咽了一下口水,支支吾吾半天,欲言又止的模樣。

  楚璿察覺到了他的沉默,一下收斂起笑意,捂著肚子嘟嘴看他,“你覺得不好聽嗎?”

  蕭逸瞧著嬌妻慘白的臉色,瘦削的輪廓,以及……那滿眼熠熠閃耀的星光,一狠心,點頭,誠懇道:“好聽,太好聽了,以後他就叫富貴,不改了。”

  楚璿得了肯定,好像忘了身體的不適,笑靨如花地將蕭逸寬大厚實的手掌撫在自己的胸前,歪頭看向他,認真道:“我喝過藥了,我這幾天也好好吃飯了,母後的法子很管用,我覺得身體好了許多,我一定能把他生下來,你說是不是?”

  望著她那雙清澈、充滿渴求的眼睛,蕭逸隻覺得心裏發酸,啞聲道:“能,一定能,我會守著你,幫著你,這孩子能托生成我們的孩子,一準兒是積了幾輩子德的,該是個有福氣的。”

  都這個時候了,蕭逸還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

  楚璿暗自嗤笑,在溫馨甜蜜裏閉上了眼,安然進入了夢鄉。

  蕭逸一直守在床邊,輕輕拍著她,就像她剛入宮那會兒,年紀還小,生了場重病,晚上總睡不踏實,他便是這樣耐心溫和地拍著她,哄著她,讓她漸漸在自己的懷裏沉睡過去。

  他們這一路走得磕磕絆絆,該吃的苦一點沒少吃,上天也該睜開眼睛垂憐一下他們了。

  蕭逸在殿裏坐了許久,直到高顯仁進來,低聲道:“蕭祭酒往內直司遞了帖子,想進宮探望娘娘。”

  蕭逸起身,給楚璿掖好被角,放輕腳步退了出來。

  外麵陽光熾盛,落在青石磚上,照出昨夜大雨滂沱後的淋漓濕意。

  宮人們怕地磚沾著水會滑,正拿麻布手腳伶俐地擦著,蕭逸漫步而出,眸光幽邃,遠眺遙山瓊閣,表情甚是高深,沉默許久,才道:“準了,朕就在偏殿,他到了之後讓他先來見朕。”

  高顯仁應下,吩咐了身邊的小黃門。

  打點好這裏的一切,主仆二人去了偏殿。

  雲蘅身上穿著梁王府侍女的衣裳,正抱膝坐在偏殿的角落裏。

  她方才親眼見了楚璿脆弱得跟張紙片子似的,也見了蕭逸冷怒陰鷙的模樣,心裏怕極了,既怕楚璿出事,也怕自己會像楚玥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忐忑不安,殿門被推開了。

  耀目的陽光潑灑進來,刺花了她的眼,她抬起手擋住,直到殿門被重新關上,才看清楚眼前人是蕭逸。

  她忙站起身,撲通跪倒,哀泣道:“陛下,我當真不知道璿兒胎像不穩啊,我隻當已經五個月了,應該穩了啊。而且宮裏傳出的消息一直都是中宮安好,我這才……才……”

  蕭逸彎身坐下,冷瞥了她一眼,“這才什麽?這才要來刺激刺激她,免得她太過安好?”

  雲蘅忙搖頭,淚水像斷繩的珠子,撲簌簌落下。

  蕭逸隻覺心裏憋悶。

  雲蘅跟楚玥不一樣,她隻是蠢,隻是偏心,外加有些自私,卻沒有楚玥那等陰毒刻骨的壞。

  但他真希望她也那麽壞,這樣他就有名目把她也處置了,把她送去崖州的律院跟楚玥母女團聚算了。

  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墨瞳裏射出淩銳到直剮人心的光,“你知道璿兒是個什麽情形嗎?禦醫說了,她根本熬不到孩子足月生產,這孩子一定會早產,而且還會難產,因為她已呈氣血兩虧之狀,根本沒有力氣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

  雲蘅頹然跌坐在地上。

  “你知道她的身體是什麽樣嗎?她剛入宮時才十四歲,進宮沒兩個月就生了場大病,高燒不退,禦醫給她灌了湯藥下去也不管用。朕嚇壞了,派人去梁王府問,蕭佶親自來回的話,說她的身子骨就這樣,每年都得折騰一場,好在經年累月的存下幾張好用的方子,照方子抓藥就成。”

  “她足足燒了三天,每回朕把她抱進懷裏,她都抓著朕的手喊娘。可醒了,卻又絕口不提。她清醒著的時候從來不提娘,就好像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一樣,可燒得糊塗時卻又隻喊娘……堂姐,這麽些年了,你就這麽心安理得嗎?”

  雲蘅目光空洞,脆弱無依地搖頭,躲避著蕭逸的視線,往角落裏蜷,抽噎道:“可我也沒辦法啊。我和楚晏都不能違抗父親,他選中了璿兒,那就是璿兒的命,我能怎麽辦?我每次看見她,我心裏就難受,我隻能躲著她,後來有了玥兒,我就把愛加倍給了玥兒,隻有這樣,心裏才能稍稍安寧些。”

  蕭逸連連冷笑,“原來人不管是笨還是聰明,都會想方設法讓自己好過。”

  他搖搖頭,悲從心來,替楚璿不值,又為這宿命一般的糾葛而歎息。凝著雲蘅看了許久,他道:“那你現在預備如何呢?出了這樣的事,你還是堅持要見楚玥?”

  雲蘅倉惶地抬頭望向蕭逸,囁嚅:“可……可玥兒是無辜的啊。”

  蕭逸麵無表情道:“她要是無辜,朕會處置她嗎?你真以為是她和璿兒姐妹兩人鬧別扭,璿兒嫉恨她,才把她弄走?楚玥失蹤小半年,作為父親的楚晏連過問都不問,你的寶貝兒子楚瑾鬧騰了一陣如今也消停了,你當他們都是冷血無情的,隻有你重情重義?”

  “你為她奔走了這麽久,什麽法子都用了,朕就讓你見見她。”

  雲蘅眼睛一亮,隔著朦朧淚霧,巴巴地看著蕭逸。

  蕭逸低頭盯著她,唇邊勾起一抹疏冷的笑,“在去之前你得記住朕一句話,你不光隻有這麽個女兒,你還有夫君,有兒子,你還有個女兒是皇後,你們這一家將來該是尊貴顯赫,享盡榮華,你的兒子該是前途無量的。”

  說完這句話,他喚進了高顯仁,讓派人把雲蘅秘密送去崖州律院。

  雲蘅謝了恩,猶豫道:“我能不能再去看看璿兒?”

  蕭逸已走到了殿門口,聞言頓住步子,頭也不回,隻漠然道:“你還是見過楚玥之後再來見璿兒吧。”

  把雲蘅送走,不過一炷香,蕭佶就到了。

  他在雲階前等著聽宣,蕭逸卻遲遲未發話,隻是站在偏殿的窗前,隔著一層茜紗牢牢地盯著他,好像從未見過這個人,從未認識這個人,而今終於有了機會,要將他的模樣看個仔細。

  高顯仁不明就裏,進來催,卻聽蕭逸幽幽道:“原來你長這樣啊……”

  這話顯得沒頭沒尾,聽得高顯仁一頭霧水,他不知該如何,端著拂塵茫然看向皇帝陛下,卻見陛下已轉了身,到榻席落座,平聲吩咐:“讓他進來吧。”

  蕭佶掛念楚璿,聽說她已無礙,自是長舒了口氣,這道坎邁過去,他又擔心雲蘅,為她說了好些情,請蕭逸看在宗親的麵子上,饒了她這一回兒。

  蕭逸隻靜靜看著他,耐心聽他把話說完,才幽緩一笑,道:“三堂兄想到哪裏去了,朕把雲蘅郡主留下,是想讓她照顧璿兒。璿兒雖然嘴上不說,可心裏還是念著她娘的,這個時候換誰來都不如自己的親娘妥帖。”

  蕭佶心頭掠過一道疑影,但來不及細究,忙道:“陛下說得是。”

  蕭逸前傾了身子,那黑中揚金的纁裳袍袖隨著動作垂灑在地,顯得既雍容又矜貴。他的聲音若箏弦,悠揚而至,“有句話朕琢磨著還是得說。自璿兒封後那一日,她便與梁王府沒什麽瓜葛了。三堂兄是個聰明人,也是真心待她,朕也知道你對璿兒而言,是與梁王府裏的其他任何一個人都不同的,所以禁衛沒攔著尊夫人,讓她進了宮門,才惹出今天的亂子。”

  蕭佶知道這筆賬總是要清算,心裏毫無波瀾,可麵上卻裝出一副惶恐的模樣,目光閃爍充滿愧念地躬身立著。

  “其實還是朕沒想周全,覺得璿兒太可憐,好容易有一門可走動的親戚,別輕易斷了。實則大錯特錯,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既然早晚都是要斷的,不如就別糾纏了。你們是梁王府的人,這輩子也變不了,不如就到這裏吧。”

  蕭佶眉宇微皺,覺出些不對勁兒來,這是什麽意思?莫非蕭逸以為餘氏是故意的,是受了梁王府的指派故意想讓楚璿的孩子保不住?

  他腦中閃過幾道思緒,想過要解釋,但最終打定了主意,隻當沒聽出來。

  他是梁王府裏離權術最遠的人,他是個溫吞木訥的書生,他不應當有那麽敏銳的心思和警覺。

  因而,他唯唯諾諾地躬身應是,裝出一副愧疚且心痛的模樣,情緒低沉地退出了偏殿。

  他一出殿門,蕭逸又走到了窗前,盯著蕭佶的背影看。

  這是最好的時機,也是最好的借口,提出讓蕭佶一家主動疏遠楚璿。

  後麵的路很快就會風雲變幻,山巒傾倒,他得等,等到楚璿把這個孩子順利生下來之後,才能把真相告訴她。

  兩個月一晃而過,中間隔了個年關,宛州的局麵一直僵持著,三路大軍齊匯城外,各偏一隅安營紮寨,倒是誰都沒有要先攻的意思。

  長安城內有著暴風雨前的短暫寧靜。

  隻是江淮失蹤了。

  他在這個關頭失蹤,蕭逸大為擔憂,總覺得這愣小子做事沒個分寸,定是不知又惹了哪方神仙給自己招來了禍事。

  他讓孫玄禮暗中尋找,卻終是無果。

  這事他連同旁的事一起瞞著懷孕的楚璿,隻在心裏幹著急。

  而楚璿被袁太後拉著勤加鍛煉,又在膳食上做了改進,眼瞧著身體強壯了許多,孩子懷到七個月,雖然磕磕絆絆,但好歹還全須全眼地在她肚子裏。

  這一日她又被太後拉去了磬歌台,說是太樂署從西市請了些胥朝藝人,專會表演些雜耍技藝。

  大周內亂,胥朝使臣早就告辭回國了,倒是聽說隨使臣而來的許多王宮內衛仰慕長安繁華,自願留了下來,散落在坊間各處,靠本事謀生呢。

  雜耍班的班主就說他們那裏新收了個胥朝的內衛,十年的練家子,而且練的都是胥朝內宮不外傳的武藝。

  太後早看膩了舊把戲,正想來點新鮮,便把前頭的戲都略了,直接讓那胥朝內衛表演。

  其實所謂胥朝內宮的武藝,看著與大周禁衛平時練得那一套大體沒什麽兩樣,都是規規整整,沒什麽花哨的。不過胥朝大概更看重下盤功夫,看上去更穩紮穩打,那一套招數很考驗武功底子,確實,沒有個十年八年練不出門道。

  楚璿看過禁衛陪蕭逸練武,所以能看懂一些,新奇地發現,這一套武功招數雖然看上去循規蹈矩,但其實練得很聰明,總而言之,就是用自己的長處去攻旁人的弱點。

  與胥朝內衛對打的是一個江湖俠客,招數勝在靈敏飄逸,那胥朝內衛就專攻他下盤,擒腕摁住他,讓他不能施展輕功,狠力攻襲下盤,趁他疲於應付,再攻其防衛弱點之處——大多是前胸,因若是打了別處,容易重傷,尊駕在前,出人命見血顯然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