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820
  蕭逸道:“蕭雁遲太嫩,在宛州撐不起大局,他去了也沒用。除非蕭鳶和蕭騰中的一個去,不然,梁王遲早是會鬆口讓你父親去接手的。”他話音頓滯,眼睛裏閃過一道古怪的光,趁楚璿沒上心,忙轉開話題:“宛州地勢崎嶇,崇山峻嶺眾多,那都是天然的屏障,可以開辟出極為隱秘的練武場,若讓蕭鳶率軍入宛,隻怕用不了多久,他這十萬大軍就會變成十五萬甚至二十萬,而且還是不在冊的,全成了他梁王府的私軍。我是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這話倒是跟蕭鳶說的一樣,楚璿想,或許蕭鳶下午也不全是胡唚,那些故弄玄虛的話裏應當摻雜著幾句實話的。

  蕭逸望著她淡淡一笑:“可惜,蕭鳶和蕭騰為世子之位明爭暗奪,誰都不願意離開長安,倒省了我的事,隻要奪了上宛倉再稍微推波助瀾,給蕭鳶一個應付梁王的理由,他就順勢留在了長安,後麵的事就好辦了。”

  他說得輕巧,楚璿卻有些擔憂:“可如今蕭鳶死了,外公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的,他一定會查。”

  “那就讓他查。”蕭逸的語氣很輕鬆:“他的孫子是大理寺卿,都不用經過朕,想怎麽查就怎麽查。隻是……”他勾唇,噙起一抹譏誚的弧度:“梁王叔好歹是戰功赫赫的蓋世猛將,不會看不出他的兒孫之間早已內鬥不止。單說蕭鳶生前的這個案子,我讓大理寺查實呈個詳奏,你是沒看見那方奏折,蕭庭疏可是一點沒給他二叔留情麵,一副大公無私的樣子,好像巴不得要把蕭鳶快送進牢裏一樣。”

  楚璿斂眉忖了片刻,笑道:“那是你在耍心眼。明明那麽證據確鑿的案子,讓宗正府直接判就行了,你非要讓大理寺插進來,還要呈詳奏。我爹的前車之鑒,蕭庭疏也不敢偏袒蕭鳶啊,偏袒了蕭鳶再讓禦史台咬住,把他自己也要搭進去。蕭鳶跟蕭騰水火不容,蕭庭疏是蕭騰長子,說白了也是利益相關,他巴不得蕭鳶死呢,怎麽會舍下官位去維護他。你就是心裏門清,故意挑撥離間,煽動他們內鬥呢。”

  “是啊,我就是在挑撥離間。”蕭逸應得十分坦蕩爽快:“蕭鳶這一死,你看著吧,他麾下的部曲不會輕饒了蕭庭疏,他們會覺得都是因為他不維護自己的二叔,累得他四處奔走,深夜不歸,才遭了此橫禍。”

  楚璿也覺得痛快,可痛快歸痛快,隻是沒什麽用,蕭鳶都死了,蕭騰從此獨占鼇頭,憑他的心機收服宛洛守軍是遲早的事,隻怕梁王府內部分裂敵對的局麵很快就要結束,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豈料蕭逸悠然地搖頭:“傻丫頭,哪裏就那麽容易了?蕭鳶是死了,可他還留下幾個兒子,他的長子蕭庭寒今年也二十了,蕭鳶的手下將領一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宛洛守軍落在蕭騰父子的手裏,一定會扶蕭庭寒上位的。蕭騰再精明,可到底在軍中滲透不夠,恐怕也左右不了大局。”

  “蕭庭寒?”楚璿隻覺荒誕,蕭鳶好色成性,姨娘抬了一個又一個進門,後院裏烏煙瘴氣,那幾個兒子耳濡目染,也有樣學樣,各個在脂粉堆裏廝混,十足十的草包。

  但楚璿轉念一想,是草包又有什麽關係。軍中將領有自己的打算,他們從前跟著蕭鳶沒少給蕭騰使絆子,萬一軍權落入蕭騰手中,他們定然是沒有好日子過的。與其那樣,扶個草包上位又有什麽關係,至少根正苗紅,保準跟他們一條心。

  隻是這樣,梁王府對外的力量便會大打折扣。

  蕭鳶再不擠,也是在軍中錘煉多年智勇雙全的悍將,楚璿白天跟侯恒苑和蕭逸說過,他不是好對付的,這是心裏話。自然,他的張狂淺薄隻是表麵,內裏也是有心機的,不然憑蕭騰那城府極深的人,不可能這麽多年都壓製不下他。

  想到這裏,楚璿眉宇微蹙,隱隱覺出些蹊蹺。

  既然他是個有心機的人,自然也不會說些無緣無故的話,今日他把她和三舅舅拉進書房追憶了一番往事,肯定不是一時興起,他話裏話外強調自己如今官司在身,像是意有所指,隻是他的意在何處?指的又是何處?

  如今他人都死了,自然也無處去問了。

  楚璿想說出來讓蕭逸替她琢磨琢磨,可蕭逸卻打了個哈欠,翻身上床,將她摟進懷裏,酣氣濃重地說:“不早了,睡吧。”他一低頭,見楚璿眼珠滴溜溜轉,抬手給她合上眼皮,恐嚇:“快睡!再不睡把你煮了!”

  他沒把楚璿嚇唬住,反倒被楚璿在手心裏咬了一口,吃痛地哼唧了半夜,才鬱鬱地睡過去。

  第二天上朝,果然炸開了鍋,堂堂雲麾將軍死在了樂坊,朝野震驚,梁王連夜從京郊趕回來,糾結了一般朝臣要求嚴查細查。

  蕭逸一概應了,把案子指派給了大理寺。

  過了年關,休沐結束,大理寺還沒查出個眉目來。

  蕭逸倒不覺得有什麽,孫玄禮辦事向來穩妥,比這還大的事他也辦過,滴水不漏,毫無破綻,任大理寺查去,料他們也查不出什麽。

  把這些朝政一放,他騰出心思,想在‘立後’上做做文章。

  他跟楚璿柔情蜜意,彼此間信任日增,再不像從前那般相互算計,更是因為她的提醒,讓上宛躲過了一劫。

  如此大好局麵下,他不想讓楚璿僅做個貴妃,僅當他的妾,這與她而言太委屈了。他想她做他的妻,不止是他心中的,還是全天下人眼中的。

  這事他瞞著侯恒苑,密詔了禮部和監天司的幾個人到跟前,商量著要利用天象來開個局,再以楚璿的名義放還一批宮女,讓她多去皇莊裏親蠶事桑,在民間先博一個賢德的好名聲。

  然後讓禦史台上書,結合天象與貴妃賢德,請求他立後,蕭逸就順水推舟,爭取在六月前把立後大典辦了。因皇後的褘衣縷金衲珠,繁冗且沉重,若楚璿穿著在七八月份的宣室殿前完成一整套流程,隻怕她會熱。

  他這邊正思慮周全著,可沒想到又出了岔子。

  原是年關一過,天氣轉暖,雲蘅的病也差不多好了,楚晏打算啟程回南陽,在走之前想把女兒的婚事辦了。

  楚玥與江淮早就定了親,江淮乃禮義君子,很體諒楚晏的一片慈父之心,便盡力張羅著,準備風光迎娶楚玥。

  可楚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裏萬千寵愛著長大,自小心氣高,什麽都要最好的。

  她姐姐當年入宮,雖說隻是個妾,但皇帝陛下賜了她無比奢華風光的紅妝嫁篋,甚至聽說曾令闔宮參拜,禦史台反對的奏疏雪花般的落在龍案上,皇帝也都隻當沒看見。

  時隔四年,她要出嫁,就算趕不上天家富貴,至少不能比她姐姐差太多。

  因此她凡事要體麵,江淮又是個好說話的,不免到最後就把排場鋪得有些大。

  如此高調,也不知是不是招了別人紅眼,惹人注目的同時,也惹來些流言蜚語。

  不知是誰把江淮和楚璿的那一段舊事挖了出來,編成詩句,漸漸在坊間街巷流傳了開。

  蕭逸得知後自是龍顏大怒,著令京兆府嚴查,查出背後造謠生事的,火速讓他們閉嘴且嚴辦。

  處理完這些事,蕭逸帶著一身疲憊回了長秋殿,誰知剛進殿門,便聽畫月那清脆的嗓音朗朗傳入:

  “勤操鼓和瑟,常聞古人言。

  女英與鵝黃,淚染湘竹斑。

  鵝黃入紅牆,女英今始嫁。

  姊本念江郎,奈何聖難違。”

  蕭逸聽著,隻覺一股熱血轟然湧上頭,也不得高顯仁通報,直接快步而入,見楚璿正屈膝坐在繡榻上聽得仔細,更是怒氣衝天,喝道:“誰讓你們在貴妃麵前胡說八道!”

  畫月嚇得連忙跪下,滿殿宮女隨她跪了一地。

  楚璿起身,過來抱住蕭逸的胳膊,柔聲道:“我聽說坊間流傳一首詩,是關於我和楚玥還有江淮的,想聽聽,便讓畫月去打聽了來,都是我的主意,不怪她們。”

  蕭逸緊繃著臉,嗤道:“聽這些做什麽,韻腳調子全然不通,不知是哪個無聊的市井無賴編出來的,等我抓住了,非撕爛他的嘴。”

  楚璿輕勾了勾唇角:“雖說不通,卻朗朗上口,聽說傳唱得很快。”

  蕭逸在她言語中覓到了一絲憂愁,忙將她攬入懷中,安撫似得拍著她的背,道:“我能解決這事,你不用擔心。”

  楚璿問:“怎麽解決?”

  “我已經讓高顯仁親自去楚府傳我的口諭,江淮和楚玥的婚事暫且擱下,楚玥隨父母先去南陽,江淮留在長安繼續做他的官,等風頭過了兩人再擇期成婚。”

  楚璿輕蹙秀眉,搖頭:“楚玥不會答應的,我母親也不會答應。”

  蕭逸將她緊扣在懷裏,聲音沉定:“我知道她們不會輕易答應,可凡事得有些代價,不能指望甘蔗兩頭甜,什麽好處都想占。楚玥和你母親若不糊塗就該明白,若楚玥沒有一個做貴妃的姐姐,憑她的資質,想匹配江淮簡直是癡人說夢。你為他們犧牲了那麽多,如今該是他們償還的時候,不然我就下旨解除這門婚約,連擇期成婚都沒有了。”

  楚璿依舊娥眉長斂,蕭逸瞧著她這副模樣,卻來了醋勁,捏起她的下頜,吟吟念道:“姊本念江郎,奈何聖難違……你說,你現在還念江郎嗎?”

  第37章

  楚璿眼睫一顫,瞟了他一眼:“思弈,我不是說你有什麽不好,隻是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醋?你剛剛還說要把那造謠的人抓出來嚴懲,可連你自己都對這詩句將信將疑,憑什麽要嚴懲旁人?”

  蕭逸將她鬆開,揮退了滿殿的宮女,拂帳而入,彎身坐下,看著楚璿跟著他進來。

  她在殿中隻穿了件雪緞素花裙,束腰,顯得腰肢纖細越發不盈一握。她就這麽身段婀娜地進來,雖是素衫銀釵,胭脂也點得極淡,但禁不住有著驚豔媚極的底子,看得久了便覺心跳加劇,像是要被她勾了魂一樣。

  蕭逸輕歎了口氣:“璿兒,我承認你心思清透,凡事也看得比較開,剛才那一番話呢也是十分有道理的。可我不是旁人啊,我是你的夫君,你不需跟我講道理,隻要嬌滴滴地說一句‘什麽江郎,我早忘了,我心裏隻有思弈’,我就痛快了。”

  楚璿低頭淺笑,依言鑽進蕭逸的懷裏,伸胳膊摟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嬌滴滴道:“什麽江郎,我早忘了,我心裏隻有思弈。”

  蕭逸攬住她的腰,垂眸凝在她臉上看了許久,卻沒有想象中的心醉怡然,隻覺欠了點滋味:“你的語氣裏充滿了無奈,怎麽聽上去像是在哄孩子一樣?”

  楚璿笑道:“你還知道自己孩子氣啊。我怎麽可能還想著江淮?他是我妹夫啊。”

  蕭逸聽著她一本正經地這樣說,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她小時候坐在一堆瘋孩子中間,細嚼慢咽地吃剔蟹細碎卷的樣子。

  她自小便是個懂規矩、講道理的小淑女,偶爾會瘋野地追著人打,冰冷地拒人於千裏之外,那不過是因為旁人招惹了她,欺負她欺負得厲害,實在忍不了才會有的表現。

  等到長大了,瘋野幾乎就不見了,隻剩下冰冷。

  遙想她剛入宮那會兒,表麵上巧笑倩兮地伴著他,討好著他,可隻要他一靠近她,自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疏離涼意直往他心裏鑽。

  他用了整整三年才把這塊冷玉捂熱,捂熱了之後才發現,她哪裏瘋野?哪裏冰冷?其實就是個極乖順極守規矩的小女孩,醉了要抱抱,受了委屈也要抱抱,把‘不能跟自己妹夫有瓜葛’奉為圭皋,隻好像吃飯喝水一樣平常自然。

  母後還總說她是小妖精,是狐狸精,這古往今來的狐狸精若都是她這模樣,哪裏還會有那麽多朝代更迭,亂世罹難?

  楚璿若是真有錯,那就是錯在長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和從小沒有被好好對待。

  想到這兒,蕭逸越發心疼,摟著楚璿,喟歎道:“我這麽好的璿兒,竟還有人要往你身上潑髒水,可不要被我抓到,被我抓到了非揭了他的皮。”

  楚璿往他懷裏縮了縮,呢喃:“思弈,我一點都不生氣,我也不害怕,我知道你一定會保護我的。”

  蕭逸聽著,隻覺心中一暖,將她摟得更緊。

  兩人膩歪了好一會兒,高顯仁回來了。

  大內官的神色很是別扭為難,皺著張臉猶豫了許久,滿是憐憫地看了看楚璿,才衝蕭逸試探道:“陛下,奴才單獨向您回稟吧。”

  蕭逸一聽就知道事情不順利,便低頭把楚璿從自己懷裏撈出來,聲色溫柔道:“你回內殿休息,我一會兒就去陪你。”

  楚璿看了看蕭逸,又看看高顯仁,輕巧地應下了,容顏貞靜,眉目淡遠,好像真是一個不操心又單純的小姑娘。

  她在蕭逸的視線裏繞過屏風,一路往內殿去,留心聽著後頭的動靜,一直到高顯仁開始說話,才輕手輕腳地倒退回來,躲在屏風後偷聽。

  “奴才可算是見識了,那楚姑娘好歹也算是個官家室女,平常看著懂事遵禮的模樣,怎麽這麽蠻橫!”

  蕭逸的聲音平靜無瀾:“說吧,她怎麽了?”

  “奴才奉命去楚家把陛下的意思講了,那楚姑娘可真是機靈,不敢明著違抗聖意,隻一個勁兒在哪兒哭,一邊哭還一邊楚楚可憐地說什麽她自知比不了她姐姐,命好又尊貴,也從來沒想著跟姐姐爭長短,隻求她姐姐自己風光時別忘給她一條活路。”

  高顯仁自詡見慣了大場麵,還是被這自私且涼薄的算計給氣著了:“楚大人倒是個明白人,向奴才保證謹遵聖命,也不搭理他這刁蠻女兒。可雲蘅郡主就真是一副糊塗樣,瞧她女兒哭得這樣淒慘,還真當她受了什麽委屈,當場就要跟奴才進宮來討個說法。奴才好說歹說才把她勸下了,不然這樣鬧開了外麵要傳得多難聽。”

  蕭逸將手搭在瓷甌邊沿上,麵色沉冷。

  高顯仁說得沒錯,這事不能鬧開鬧大了,不然外麵那些難聽的流言隻會愈演愈囂。

  他們會說什麽,會說他這個皇帝為了自己和寵妃的名聲,不惜逼迫妻妹延緩婚事,再惡毒難聽些的,會說他們是心虛了,楚璿真和江淮有個什麽,才不惜以此策來平息謠言。

  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這些言論帶歪,到時候再想清理這些碎嘴舌頭就難了。

  楚玥也是拿準了這一點,才敢這麽鬧。

  蕭逸不是楚璿,遇事比她能狠下心,這麽個小丫頭,哪怕一肚子鬼胎,到他跟前還是嫩了些,真當這麽撒潑無賴他就拿她沒辦法了?

  他浮上一抹冷笑,衝高顯仁道:“你去,召江淮來見朕。”

  蕭逸本來不想走這一步,男婚女嫁是好事,哪怕他平日裏再瞧不上楚玥,可她到底是楚璿的妹妹,不看僧麵看佛麵,他這個當姐夫的沒有跟她過不去的道理,更何況她嫁的還是江淮,是他義兄唯一的兒子。

  可再多的親緣攀扯也經不住這麽糟蹋。

  他都不敢把自己放在楚璿的角度上去想,隻要稍微想象他是楚璿,就覺一股刮骨剝皮的涼意在體內蔓延,涼到透心。

  蕭逸的心揪了一下,他這麽個血冷心狠的人都覺得涼到難受,楚璿那麽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是怎麽扛下來的?

  楚璿扒著屏風的竹棱聽到這會兒,默默地鬆開手,轉身回去。內殿軒窗半開,外麵飛花落雪,美不勝收,她賞著美景,聽著外頭進進出出的聲音,知道江淮來了又走了,殿宇重歸於靜,心裏才逐漸安寧下來。

  貴妃與皇後是不一樣的,哪怕隻有一步之遙,可這一步之間便是天地之別。

  貴妃是妾,妾的意思就是每年春祭廟饗拜謁宗廟,她永遠都沒有資格站在蕭逸身邊。她唯一的作用便是陪寢與傳宗,古書說的‘女子大德,相夫佐君’跟她半點關係都沒有。她若有這樣的想法,那就是僭越。

  哪怕蕭逸再愛她,宗法祖製森嚴,她在這樣的位置上,一生的調子都被定好了。

  她從來沒有從別人那裏奪過什麽,她所付出的也從來沒有要過償還,可走到了今天,她就是想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要做她所愛之人的妻,她要為自己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