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4948
  一陣靜默,侯恒苑連看都不看楚璿,隻冷著臉對蕭逸說:“陛下,您可是一向最維護大周祖製的。”

  蕭逸瞥了他一眼,趕在他要把‘後宮不得幹政’搬出來之前,率先開口問:“璿兒,你為什麽這樣說?”

  楚璿剛才突然想起了父親在驪山行宮裏對她說過的話,當年徐慕死在邵陽,是因為蕭鳶命其手下假扮邵陽守軍,在落馬道伏擊了他。

  而她剛剛從蕭鳶的書房出來時,看見的那幾個宛州守軍打扮的人,在錦衣下卻套了件襤褸衣衫,就好像……災民。

  結合他書房裏那張地圖,筆放在宛州境內,有糧倉圖標的地方被磨得發白。

  若楚璿沒有猜錯,他是想故技重施,拿當年對付徐慕的伎倆來對付常權,派屬下人扮成災民,湧入上宛,伺機作亂。

  楚璿幼年時在梁王身邊曾聽他說過,愚民最好操控,而那些餓著肚子饑寒交迫的愚民更是容易煽動。

  饑民飽受災難,情緒很不穩定,若是被混在其中的有心人一挑唆……恐怕這一次蕭鳶會勝得比當年在落馬道還容易。

  楚璿說完了自己的想法,侯恒苑和蕭逸久久沉默,臉上雲遮霧繞,很是高深的模樣。

  楚璿跟著他們默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們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小心這些災民,不然,不光小常將軍的命保不住,陛下辛苦籌謀來的上宛倉也就保不住了。蕭鳶再狂妄,也是個征戰多年、勝多負少的悍將,絕不是好對付的。”

  說完,她就轉身繞出屏風,回了內殿。

  蕭逸幾乎前後腳追著她回了寢殿,伸手將她攔腰抱進懷裏,摁下她的掙紮,溫聲道:“璿兒,我絕沒有不信你。此事關乎重大,還牽扯了一些別的事,我和老師需要想得周全些。”

  楚璿想起蕭鳶的那番話,想起如今這一團她怎麽理也理不清的亂絮,隻覺有些委屈湧上心頭,賭氣道:“好,你跟我說,到底還牽扯了別的什麽事?”

  她本以為蕭逸不會對她說,至多柔情加施哄一哄她,可沒想到,他隻略微蹙了蹙眉,深眷地凝望著她:“到底牽扯了什麽,你今晚就會知道。”他看向殿中的更漏,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諄諄告之,道:“再過兩個時辰,這件事就了結了。”

  楚璿看著他這模樣,心道他這又是把自己當成個謎了嗎?

  在他懷裏掙了掙,幽涼地低睨他,卻被蕭逸再度緊緊箍入懷中,那力道之狠,像是要把她生生嵌進他的胸膛裏一樣。

  他的聲音低徊、深情:“璿兒,你很快就會知道,我對你的愛猶如海一樣深。”

  楚璿抿著唇眨了眨眼,她是不知道跟海一樣深的愛是什麽樣,她就知道蕭逸大約又犯了病,瞧著像哪根筋搭錯了。

  人都道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不知道英明睿智過了頭,就有點神叨,且不定什麽時候就要犯病。

  楚璿想了想,不能因為他犯了病就輕饒他,可她也知道大局為重,有些事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不到和盤托出的時候,她也不願去為難他。

  因此,她決定抓大放小,先把他們的主要問題解決了。

  她使勁掙開鉗製,踮起腳,把蕭逸的頭掰低,兩人四目相對,瞳孔中有著彼此的倒影。

  “思弈,這些動人的情話先放放,我隻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你欠了我的。你說你不會騙我,那就是真欠了我的,咱們都知道欠債是要還的,我就問問,你打算怎麽還我?”

  蕭逸目光繾綣地凝住她,道:“我會尋個合適的時機讓你當皇後。”

  楚璿搖頭,表示不滿意。

  “我立咱們將來的孩子為太子。”

  楚璿依舊搖頭。

  蕭逸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將她扣進懷裏,摯情道:“隻要你不離開我,真心待我,我下半輩子為你當牛做馬!”

  這還差不多。

  楚璿心花綻開,覺得滿意了,從蕭逸的懷裏探出頭來,視線不經意地往旁邊一瞟,倏然怔住了。

  漆門大開的內殿前,太後正一臉冰冷地站在那裏,定定地看著他們兩個。

  楚璿的腦子一陣空白,忙扯了扯蕭逸的衣袖,蕭逸循著她的拉扯看過來,正對上他母後那雙涼如冬水的眸子。

  蕭逸:……

  他慌忙將楚璿放開,整理衣襟,去向太後施禮。

  不明就裏的高顯仁樂嗬嗬過來,捏著蘭花指討好似得衝太後道:“正巧要傳晚膳了,太後就在長秋殿用吧,奴才讓他們照著您的口味多加了幾道菜,山珍奇禽,都是佳肴。”

  太後瞪著蕭逸看了一會兒,倏然緩緩笑開,朝著高顯仁頗有耐心地溫和道:“把山珍奇禽撤了吧,陛下用不著這個,給他上點幹草飼料就得了,馬還是牛的最愛吃這個了。”

  說罷,狠剜了楚璿一眼,轉身就走。

  高顯仁一臉茫然,頗為無辜地看向蕭逸,蕭逸輕咳了一聲,隻讓他照常傳膳。

  膳後沐浴更衣,蕭逸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楚璿,垂下羅帳正尋幽折花,直把那花兒折磨得枝垂葉落,奄奄一息時,外麵有消息傳進來了。

  內侍在帳外道:“陛下,京兆尹上奏,在東平樂坊發生命案,死者是……雲麾將軍蕭鳶。”

  楚璿趁蕭逸坐起身忙去撿自己的寢衣,正要披上遮住那一身的青痕跡跡,乍一聽聞蕭鳶的死訊,係衣帶的手驟然僵住了。

  隻聽蕭逸聲色平穩,毫無震驚:“朕知道了。”

  短暫的僵滯後便是可怕的猜測皆湧上心頭,她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衣絛順指縫滑落,自然結不成結。

  蕭逸看著她這樣的反應,被美色浸潤出的滿麵神采不由得黯下來,靜默了片刻,將楚璿攔腰抱起進了浴房。

  兩人都沒說話,蕭逸極為認真仔細地把他的小美人洗幹淨了,卻不把她抱出來,隻將她放在彌漫熱霧的池水中,蹲在浴池邊緣,伸手抬起她的下頜:“璿兒,在你的心裏我究竟是什麽人?”

  楚璿睫羽顫了顫,溫柔地輕勾唇角:“是我的夫君。”

  蕭逸輕捏了捏她的下頜,以示這個回答暫且過關。

  他緊接著又問:“我迂腐嗎?我刻薄嗎?我是不講道理不問對錯就隨意輕賤人的嗎?”

  楚璿默了默,搖頭。

  蕭逸的眼神陡然變得嚴厲起來:“那你為什麽不說?把這事藏了四年,愣是一個字都不跟我說,你知道……”他的聲音略微顫抖:“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嗎?”

  第36章

  楚璿垂眸沉默。

  溫熱的浴水自竹引淌進池中,流水淙淙,騰起嫋嫋白煙,繚繞於兩人之間,將彼此麵容都映得有些模糊。

  蕭逸也不催她,仿佛拿出了極大的耐心,今夜誓要向她要個說法。

  許久,自煙霧中傳出楚璿那嬌柔的嗓音:

  “思弈,我在閨中曾看過許多話本,才子佳人,恩愛夫妻,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瞧上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我以為將來我成了親也會是如此,都是順理成章的。”

  “可真當我走到那一步,我才發現根本沒有順理成章一說。我年少時過得不好,總是寄希望於未來,覺得嫁了人離開王府,就可以過上新生活。”

  “但其實哪裏有那麽容易。嫁人後的日子很大程度是閨閣歲月的延續,不全是因為旁人不放過我,而是我不放過我自己。”

  “我自小習慣了被輕視,被欺負,那於我而言都是常事,可唯獨沒有習慣被寵愛被保護。”

  楚璿微微一笑,仰頭看向蕭逸,他的瞳眸烏黑幽邃,深如瀚海,引得人想要沉溺其中,再也不要醒過來。

  “我知道不管是父親還是三舅舅,他們對我都已經盡力了。我小時候經常看見父親偷偷給照顧我的乳母塞銀子,三舅舅不遺餘力地為我奔走打算,都是普通人,做到這份兒上已是極致了。普通人家的女孩兒若能有這樣的長輩護著,想來這一生都可以過得順遂無憂,可偏偏到我身上就不行。”

  “我覺得是自己命不好,總能招來些惡心人的事。因此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再讓他們操心,不就是受點委屈嘛,咽下去就好了。”

  她浸在水中,如一朵敷水盛開的嬌花,水珠順著鬢側滑下來,洗刷出一張脂粉不施、素淨皎白的臉。

  但她眼中仿有斑斕星河,璀璨奪目,亮燦燦地看向蕭逸。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的生命裏會出現一個人,那麽有力量,又那麽愛我,會為我謀局,為我廝殺,會把我嚴嚴實實護在懷裏,在他的麵前,好像我是這個世上最矜貴的人,一丁點委屈都不能受的。”

  “我甚至到現在還像做夢一樣,這太美好了,不像是上天舍得給我的。”

  蕭逸怔怔地看著她,許久才回過神來,覺得嗓子有些發澀。

  他傾身將楚璿的臉捧在手裏,目光深雋,聲色溫柔:“不是你命不好,是我的璿兒太美了,總能招來覬覦之人,從此以後我就要把你藏起來,關起來,徹底絕了旁人的心思,讓你隻屬於我。”

  楚璿笑了:“我本來就是隻屬於你的……”她豔眸一鉤,伸手揪住蕭逸的寢衣領子,直望入他眼底:“你也隻屬於我,我們得公平些。”

  蕭逸心如兜蜜,甜美至極,偏偏還要逗她,輕勾了勾她的粉腮,嗤笑:“小妒婦。”

  楚璿也不反駁,痛快認了‘妒婦’之名,有些困倦地打了個哈欠,泡在水中呢喃:“小舅舅,我困了,你把我抱出來吧。”

  她鼻尖上還掛著一滴晶瑩的水珠,整個人軟糯糯的,滿是依賴地可憐巴巴看著他,嗓音綿甜的像融化開的糖汁。

  蕭逸隻覺心都快要跟著化了,忙遵命,把小美人從水裏撈出來,擦幹淨,給她穿上寢衣,再穩妥地擱回床上。

  他召宮女挪進來四個炭盆,分置在玳瑁床邊,拿嵌玉梨花木梳理順著楚璿那一頭濕漉漉的長發,不得不說,這小美人還真是天生麗質,身上的每一寸都精雕細琢,連頭發都細韌柔滑若絲緞,木梳輕輕一墜,便從發根到了發尾。

  蕭逸癡癡望著她美豔絕倫的模樣,心神悠蕩,想起了剛才她溫順柔軟央自己抱的模樣。

  真是奇了怪了,這小美人平常無事時看上去冷冰冰的,想讓她放下心防依賴下都難,可一旦喝醉了或是心裏有事,就好像沒長腿似的,非要他抱。

  上回醉酒也是,無比執念地要他抱,一進他懷裏就格外溫順,小臉粉嘟嘟的,跟朵花兒似的。

  楚璿趴在粟玉枕上正懨懨欲睡,忽聽蕭逸癡癡地念叨:“璿兒啊璿兒,你怎麽這麽美,美成這個樣兒簡直就是有罪,瞧瞧這細皮嫩肉的,真是……”

  她半抬了身子看向蕭逸,嘟著嘴道:“你誇我美是好事,可你這語氣……跟要把我的皮扒了貼自己身上的妖怪似的,深更半夜的,瘮得慌。”

  蕭逸橫起木梳敲了一下她的腦袋,佯裝怒道:“我大半夜不睡覺給你梳頭,放眼普天下誰能有這待遇?你不感動便罷了,還老拿話來擠兌我。”

  楚璿吃痛地捂著頭,委屈道:“你一邊說我細皮嫩肉,一邊咽口水,說要扒皮還是客氣的呢,我還沒說你就跟要把我煮了似的,這夜色深深的,我也害怕啊。”

  蕭逸嗤道:“就你全身這沒幾兩肉的樣子,把你煮了夠我吃幾頓的啊?”話說著,他不由得上下一打量,越發不滿:“你說你進宮三年多,我哪一頓不是山珍海味的供著你吃,長點肉怎麽就這麽難!你這小美人也太嬌貴難養了。”

  楚璿神色幽幽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愧疚心虛地拿眼神偷瞄蕭逸,好像真覺對不起他那些虛擲了的金齏玉鱠一樣。

  蕭逸見她這模樣,越發來了勁,高高仰著頭低睨她,拿出了十分寬容的氣度,道:“你也不用覺得對不起我,從今兒起你給我好好吃飯、喝藥、養身體,我也懶得跟你這個小丫頭片子一般見識。”

  楚璿默默點了點頭,又沉下身子趴回繡枕上。

  過了好一會兒,蕭逸拿綿帕一寸一寸地給她擦幹頭發,手裏握著那柔韌墨緞垂眸思忖良久,才淡淡道:“等過了年,我就下旨讓蕭雁遲回京。”

  楚璿本已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間聽到這話,驀地睜開眼,詫異地回頭看他。

  蕭逸道:“你的仇我替你報了,你的恩我也替你報,蕭佶維護了你的清白,對你有恩,朕還他父子重聚,這賬就算兩清了,陳年舊事該忘就忘,你也別總在心裏擱著。”

  楚璿眸光深凝,望著他,輕聲道:“謝謝你,思弈。”

  蕭逸冷哼了一聲:“我是你的夫君,我替你報恩報仇都是應當的,但你心裏要有數,那蕭雁遲瞧你的眼神就不對,你得跟他保持距離,還有你那三舅舅,也別跟他來往太多。”

  楚璿在心裏細細品咂了一番,問:“你不喜歡我三舅舅?”

  蕭逸眉宇間滿是疏離:“他是梁王的兒子,在我這裏沒有喜不喜歡一說,隻盼將來我們不會是敵人,那就是萬幸了。”

  楚璿咬著下唇許久沒說話,她不喜歡蕭逸提及三舅舅時的語氣,好像生在梁王府就是有罪。

  沉默了許久,她也清醒了,由蕭雁遲想起了白天蕭鳶說過的話,覺得有必要給蕭逸提個醒,邊道:“我白天時聽蕭鳶說——也不知他說的是不是實話——他說,外公讓雁遲入宛,是替他去征兵練兵的。”

  蕭逸將她的頭發攏到耳後,十分平靜:“我知道。”

  楚璿想了想,恍然,他曾經花費大力氣阻止蕭鳶入宛,肯定是知道外公要在宛州做什麽文章。況且,還有那個隱在雲霧裏神秘叵測的眼線,他也會告訴蕭逸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意味著有防備,楚璿放下心,隨口問:“你阻止蕭鳶入宛,卻輕易放雁遲去,這裏麵又是什麽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