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623
  本來就是陳年舊事了,老擱在心裏又有什麽意思呢?三舅舅說得對,她這樣的人生,就隻有往前看,往前走這一條路,老執念於過去,除了矯情與自苦,還剩下什麽?

  蕭逸將她攏進懷裏,讓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道:“剛才內直司送信,說你三舅舅遞了帖子,想讓你回去一趟——梁王出城巡慰京畿守軍去了,不在王府裏。”

  楚璿歪頭思忖,自打她入了宮,三舅舅往宮裏遞帖子的次數單手數得過來,即便是來,也是逢年逢節怕她門前冷清,宮裏人編排她,故意領著家眷和一眾仆婢熱鬧登門給她充場麵。

  像這樣,遞帖子請她回家,還是頭一回。

  她趴在蕭逸肩上,呢喃:“三舅舅一定是有要緊事,我得回去。”

  蕭逸摸著她披散到腰的秀發,點頭:“好。”頓了頓,又補充:“我派禁軍跟著你,畫月和霜月你也領著,當天去當天回來,別在王府住了。”

  楚璿從他話中聽出了些凝重緊繃的意味,略覺奇怪,自他懷裏起身,卻見蕭逸勾唇微微一笑:“這幾日政務稀疏,整日躲在殿裏和你膩歪慣了,晚上要是不摟著你睡不著。”

  楚璿拿額頭頂了他一下,嗤道:“你就是不下流就睡不著。”

  惹得蕭逸將她扣在案幾上一頓收拾,她連連告饒才算完。

  第二日她回王府,見府內守衛依舊森嚴,可冷清了許多,便知蕭逸沒有誆她,外公應該就是不在府裏。

  蕭佶拉著她好一頓開導:“我聽說你母親進宮了,料想是為二哥的事,怕你心裏難過本想進宮看看你,可那頭剛惹出這樣的官司,咱們家裏就接二連三地進宮,怕陛下多心,更怕……被他知道了從前的事,他會輕視你,便將你叫到家裏。正巧你三舅母新做了些棗泥糕和櫻桃酥,你走時帶上。”

  楚璿知他家中一切都好,並沒有自己想的什麽要緊事,便放下心。隻是看著他們夫婦有些蒼老的麵容,想起將至的年關和遠在宛州的雁遲,又覺悵然:“雁遲的事……我一直沒有機會向三舅舅和舅母賠罪,都怪我……”

  蕭佶一聽她提蕭雁遲,當即冷下臉,斥道:“都是這小子自作自受!讓他得些教訓也好,省得過於無法無天,將來若是闖了大禍,也沒人保他。”

  他剜了一眼在旁掉淚的餘氏,衝楚璿道:“這事沒連累到你就是萬幸。我就一句話,你專心顧你自己,梁王府與你而言不是正經娘家,事到臨頭也當不了你的靠山,你心裏要有數,全副力氣都用在自己身上,為自己打算,把日子過好了才是正經。”

  楚璿知道這是肺腑之言,連連點頭,隻讓三舅舅放心。

  兩人說了些話,蕭佶親自送楚璿出府,誰知拐進前院的抄手廊上,正碰上蕭鳶。

  蕭鳶如今官司纏身,躲在家裏避風頭,是比從前低調了不少,可他心裏壓根卻也沒把這官司太當回事。

  第一,他是戍邊有功的悍將,是權傾朝野的梁王次子,不可能因為一個民女就對他有什麽從重處置。

  第二,人是自殺,又不是他殺的,外頭那草民吆喝的償命一說更是無稽之談。

  因此他也沒當回事,該遛鳥遛鳥,該睡姨娘睡姨娘,日子過得好不滋潤。

  一見楚璿,這人還是從前那副求之不得的德行,黏黏膩膩地纏上來,笑道:“璿兒回來了,怎麽也不說一聲?”

  楚璿懶散敷衍地瞥了他一眼,斂起袖子要走,卻被他一閃身又攔住了。

  “我好歹是你二舅舅,你瞧瞧你什麽態度。這麽的,你跟我去書房,我有話要跟你說。”

  蕭佶一把拉楚璿到身後,不屑地掃了蕭鳶一眼,嗤道:“璿兒是瘋了嗎?跟你這號人去書房?”

  “你怎麽說話呢?”蕭鳶掐腰,橫眉怒道:“我算看出來了,你跟老大一個德行,爹不在,也懶得去裝什麽兄友弟恭了,哼,我跟你們說,我要說的事是跟宛州有關,跟蕭雁遲和楚晏有關,你們愛去不去。”

  楚璿和蕭佶對視一眼,在各自眼中讀出了擔憂。

  蕭鳶的書房裏很雜亂,典籍竹簡散落在地上,案子中間鋪了一張羊皮地圖,楚璿打眼一看,一根紫毫筆正擱在宛州的位置,其中有個麥穗似的小圖標,墨色比周圍淡一些,應當是經常摩挲而致。

  楚璿沒來得及看更多,地圖便被蕭鳶收了起來,他邊收邊道:“父親早想派人入宛州,那裏地形崎嶇,山穀眾多,是暗中屯兵練兵的絕妙之所,我不想去,這差事就落你爹頭上了……”他指了指楚璿,道:“可惜啊,你娘病了,你爹去不了,正好蕭雁遲這時候出來作死,被抹了官職,還被逐出了長安,正好入宛征兵去。”

  蕭佶恍有所悟,道:“雁遲去宛州是替父親征兵……”

  楚璿說:“不對啊,父親起先不是打算要回南陽老家嗎?”

  蕭鳶一臉高深:“你們那南陽老家可就在宛州境內,湊巧,離上宛倉還不遠呢。”

  “上宛倉都歸常權管轄了,他又不是那沒有根基的閑散武將,他爹是輔臣,就算雁遲和我爹去了,也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討到便宜。沒有糧,拿什麽征兵?拿什麽練兵?”

  蕭鳶停下手裏動作,頗有些意外地看了楚璿一眼:“你知道的還不少。要不怎麽說那皇帝陰呢,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常權弄去了宛州,一直到人家上任咱們才得到消息,想做什麽都晚了……”他眼底劃過一道冷戾殺意,隨即斂去,含笑看了這兩人一眼:“上宛倉雖然丟得憋屈,但丟也就丟了,父親縱橫朝野這麽多年,底牌多得是,哪會隻指望那麽個小糧倉?”

  楚璿心裏一動,腦子轉了轉,嬌嬌一笑,試探地問:“照二舅舅這麽說,外公已經找著錢糧的出處了?”

  蕭鳶得意道:“那是,你可聽說過胥朝?”

  楚璿思索了片刻,道:“是大周東南邊陲的一個小國。”

  蕭鳶一拍桌子,讚賞道:“咱們家的姑娘就是見多識廣!那小國再小,也有些底子,他們新登基的胥王是隴郡一脈,同父親來往密切,出手也很是慷慨呐。”

  “行了。”蕭佶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你跟璿兒扯這些做什麽,她是宮妃,不能幹涉朝政,別想著讓她給你做什麽打聽什麽。”

  楚璿還想再問得細致些,被三舅舅這樣一打斷——他雖是好心,可也把她的話堵上了。

  蕭鳶難得從善如流,不再繼續說,隻仰躺在藤椅上,拖長了語調道:“不說這個——我近來算是看出來了,蕭庭疏那小崽子白占著大理寺卿這個位子,別說保我了,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跟他爹一個德行。”

  他歪頭看向楚璿,擠了擠眉眼:“這個時候才看出你爹的好來,也不知父親怎麽想的,你爹這樣的人才,對梁王府又向來死心塌地,他怎麽就不能信任他呢。”

  楚璿一怔,問:“外公不信我父親?”

  蕭鳶歎道:“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說起來還跟當今的這位皇帝陛下有些關聯。”

  他略微停頓,卻見兩人皆冷眼看他不語,抬起身納罕道:“你們不想知道?”

  楚璿木然道:“二舅舅你要說就說,要是不說我就走了,宮規森嚴,我不能多耽擱。”

  蕭鳶舒朗一笑:“說,就當解個悶,逗美人一笑。”他還是不忘要來占楚璿的便宜,楚璿心裏厭煩,可又被他勾出了好奇心,便隻有按捺下不滿,沉下心聽他說。

  “當年先帝龍馭賓天時其實是在驪山行宮,當時的太子蕭逸也在驪山行宮,父親是個狠人,一聽先帝駕崩,立馬率兵圍了太極宮,據說連登基的詔都矯好了,誰知這個時候,徐慕那個叛徒拚死殺出了一條血路,把當時還是個奶娃娃的蕭逸抱進了宣室殿,抱上了龍椅,禁軍一哄而入,朝臣三呼萬歲,得,父親那到手的皇位又飛了。”

  蕭鳶的話裏非但聽不出痛失九鼎的惋惜,相反,還有濃重的幸災樂禍之意,他一挑眉梢,看向楚璿:“這事啊透著蹊蹺。當時六道宮門全圍得嚴實,唯有康華門在調遣時兵力短缺,那徐慕就像未卜先知了一樣,集中兵力專挑康華門來攻。而當時知道布防的人寥寥無幾,除了兄長和我,還有幾個心腹大將,剩下的就是你爹。”

  “璿兒啊,你外公那性子,無事還得疑三分呢,出了這樣的事,他當即就疑心上你父親了。合該你命不好,偏趕在蕭逸登基那天出生,父親為了試探楚晏,提出要把你養在膝下,往後你就是梁王府的養女,跟他們楚府就沒關係了。你爹也夠狠的,一聲沒吭就把你塞進了父親的懷裏,就這麽著,你就從大理寺卿家的大小姐變成梁王府裏沒人疼的小可憐了。”

  “知道了吧,你這十幾年的委屈坎坷全是因宣室殿裏的那位皇帝陛下而起,誰讓他命那麽好,關鍵時候總有貴人相助,這一助,他倒是順利登基,你可掉坑裏了。”

  第35章

  他三言兩語說完了過去十幾年的朝政紛爭與命運糾葛,語調甚至風輕雲淡,仿佛隻是在說一個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樣。

  楚璿愣怔了許久,恍才覺出胸膛裏的心砰砰跳得厲害,手冰涼,掌心裏膩了一層涔涔入骨的冷汗。

  她抬起頭,將視線緊凝在蕭鳶的臉上,想要從他的表情變化上考量著他言語中的可信程度。

  蕭鳶卻領會成了另一層意思:“你別這樣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當初因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丟了官位,這個情我承。我實話跟你說吧,你爹在詔獄裏關著的時候,父親看上去不聞不問,其實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試探皇帝。”

  楚璿一個激靈,瞳眸微縮,心底無比震驚。

  蕭鳶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內線,皇帝不會不管他,更不會眼睜睜看著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實上,皇帝陛下還真就不管了,由著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戲了似的。”

  “誰知道關鍵時候,你橫插進來,如神來了一筆,把父親的所有計劃都打亂了。”蕭鳶似笑非笑地看著楚璿,玩味道:“誰也沒料到你膽子那麽大,敢在長秋殿裏給皇帝下毒,把這攤水攪亂攪渾,父親對皇帝的試探也進行不下去了,隻得草草收局,無功而終。”

  楚璿隻覺腦子裏嗡嗡,仿佛有一根線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來了,又好像隱在重煙迷霧裏,處處透著蹊蹺,藏著詭異,摸不清底牌,看不清來路。

  她暗自思忖,覺得蕭鳶的話未必可信。

  當初最先參奏父親的人並不是常景,而是禦史台那幾個侯恒苑的禦史門生。也就是說那罷免彈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蕭逸一手策劃出來的,若真如蕭鳶所言,這是一個局,是外公用來試探蕭逸的,那這個局開場的第一張牌,怎麽也不該是由蕭逸打出來的。

  當初楚璿隻是以為,蕭逸想通過對付她父親來打壓外公,可若父親一直都是蕭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敵營,忍辱負重潛伏十幾年,那必定與蕭逸的關係極為密切。

  蕭逸有什麽理由去對付他自己的人?

  即便罷免了父親,大理寺還是歸了她的表哥蕭庭疏,蕭逸沒有把大理寺的治權收回來,而且看上去也沒有要收回來的意思,那麽這一場陰謀算計,他除了得到一個上宛倉,又有什麽收獲呢?

  而且上宛倉的取得完全是因為她橫插進來,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蕭逸抓到了把柄。

  但蕭逸不可能未卜先知她會在長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說明後麵的每一步棋都是見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計劃中。

  除非……還有更隱秘深晦的目的。

  不,她不能被蕭鳶牽著鼻子走,這裏麵有太多難以圓說的東西,她不能輕信於人,更不能自我蒙蔽。

  局麵如此詭譎難測,誰都可能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計說謊,她隻能相信蕭逸告訴她的,除了蕭逸,她誰都不信。

  這樣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開心,輕挑了挑唇,譏誚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訴,我還不知道自己有這麽大的本事。”

  蕭鳶含笑凝著她,驀地,仰躺回藤椅,拖長了語調,悠閑著說:“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問題,不過現下這事我倒也管不著了,我如今官司纏身,蕭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隻能自己找轍,但願我找到人能靠譜,把我從這泥潭裏撈出來。”

  楚璿和蕭佶從書房裏出來時,迎麵正走來幾個壯漢,外罩白縠衫,腳登皂雲靴,疾步生風,頭也不回地推門進書房。

  這樣的裝束楚璿認得,是宛州守軍的打扮。

  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後頭打量他們,見其中一人衫裾邊角掖在了皂靴裏,露出裏麵破舊碎裂的粗布衣裳。

  如今宛州竟窮到這地步了嗎?要在破衣外套新衣。

  懷著這個疑問一直走到東進院的垂花拱門,楚璿和蕭佶兩人都沒說話。

  寒風瀟瀟,伴著碎雪冰粒,撲到臉上,又冷又硌。

  楚璿把手爐往懷裏攏了攏,舒開緊繃的麵龐,衝蕭佶道:“還沒問三舅舅,冉冉她怎麽樣了?”

  蕭佶正擰著眉,看上去滿懷心事,聞言,強自靜了靜神,才道:“我把她送到鄉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驪山行宮裏的那檔子事再來個秋後算賬,把這丫頭牽扯進去,才暫且送她走。等風頭過了,我會再派人把她接回來的。”

  楚璿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來都是體貼穩妥的,多虧了有您在。”

  蕭佶笑了笑:“你現在倒會跟你三舅舅客氣了。”他親自將楚璿送上馬車,一直站在王府那紅漆雕花大門前,目送著馬車儀仗消失在長衢盡頭。

  回宮已是酉時,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夾道宮苑已點起了犀角燈,暖光融融漫開,如在瓊林瑤閣間披了層黃紗。

  楚璿進長秋殿時正與一人擦肩而過,他穿黑色窄袖錦衣,低著頭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遠才發現楚璿,忙停下轉過身來施禮。

  楚璿隻覺得奇怪,若無要緊事,蕭逸不大會在這個時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細看他的臉,覺得有些麵熟,又想不起是哪一個,便問出了口。

  他抱拳躬身:“外臣孫玄禮。”

  校事府校尉孫玄禮。

  這是專門為蕭逸刺探臣僚機密,辦不能見天日的幽秘事的人。

  楚璿的一顆心又提了起來,心道可真是多事之秋,梁王府如此,內宮也如此。

  便沒再說什麽,轉身入殿。

  高顯仁罕見地沒在裏麵伺候,隻站在殿門口,見楚璿進來,悄悄地迎上來,朝她施了一禮,做噤聲的動作,又朝內努了努嘴。

  一展三疊開的纏枝鶴紋大屏風隔在殿中間,後麵傳出間歇的低語聲。

  高顯仁低聲道:“是侯尚書在跟陛下議事呢。”

  楚璿剛想轉身回內殿,忽聽裏麵傳出蕭逸的聲音:“韶關戰事剛歇,朕想與民生息,讓天下百姓過幾天安穩日子,南邊的災民得安撫好,既然是在宛州,那便把他們放進上宛,密令常權開倉賑災。”

  這些都是瑣碎枯燥的政事,楚璿從前倒是會留心些,但那都是為了應付外公的差事,如今她既不想出賣蕭逸,也不想再替外公效力,憑本心而言對這些事半點興趣也沒有,便攬了衣袖要走。

  走過幾塊地磚,她驀然頓住步子,白天的場景宛如絲織成緞,連綴在了一起……

  被寒風迎麵灌過來,她的思緒慢慢變得清晰。

  楚璿不顧高顯仁的阻攔,快步入內,繞過屏風,在侯恒苑不滿的視線裏,凝重道:“不能讓災民去上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