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155
  方才驚覺,近些日子她和他在一起時總是不由得想要去觀察他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思,對方稍有異動,她便會心慌意亂,猜度著他是不是心裏不快。

  不禁自嘲,這樣患得患失,還真是都不像她了。

  她搖了搖頭,努力驅散心中聚斂起的陰雲,朝蕭逸笑了笑,撿起他的筷子給他塞回手裏,道:“我沒緊張,你別多想,我也不多想,我們吃飯吧。”

  蕭逸凝著她的臉,目光幽若深海,聲音沉落如珠:“好。”

  用過晚膳,蕭逸照例要批奏疏,而楚璿胡亂找了個理由,要先回寢殿。

  蕭逸倒沒留她,隻是盯著她的背影,沉默良久,等回過神來時,繡帷後已空空蕩蕩,隻有輕微搖曳的紅穗子,表示著曾經有人從那裏走過。

  她這幾日總避著自己,也不知在忙活些什麽。

  楚璿一溜小跑回了寢殿,從篾簍裏拿出編到一半的腰帶,這腰帶是以粗彩絛編起來的,色澤明豔,形製精巧,不同於中原鑲金嵌玉的風格,隻在中間織了一方同心結。

  當年三舅舅有一個從滇南來的好友借住在梁王府,那好友有個女兒,年齡與楚璿相仿。

  她說在他們滇南,腰帶是極私密的東西,女子一生隻能給自己的夫君編腰帶,未出閣時,都不能給自己的父兄編。

  蕭逸坐擁天下,吃穿用度皆是上乘,楚璿身邊名貴些的東西也都是他給她的,若要拿他的東西再送給他當生辰禮物,那未免也太敷衍了些。

  而若要送他一般的,隻怕他用不住。

  那便隻能從‘奇巧’二字上做文章。

  楚璿美滋滋地把腰帶拿到燭光底下照著,腰帶的紋飾是十數朵太陽花,向著光而生,花芯織出一副笑臉,眉眼彎彎,弦鉤如月,笑得無憂無慮。

  她從篾簍底下拿出鉤針,細細密密織起,離蕭逸的生辰還剩三天了,她得抓些緊。

  冉冉進來給她添了一盞燈燭,見她低著頭忙活,道:“姑娘,你歇歇吧,讓奴婢替你織。”

  楚璿搖頭,眸中星芒閃熠,緊緊凝著那明媚的太陽花:“我一定要親手織。”

  冉冉心事重重地看了看楚璿,慢慢退了出去。

  夜色沉釅,行宮中一片安謐,有一個黑影從牆角的另一邊拐出來,交給冉冉一個紙包,壓低了聲音道:“雁遲公子吩咐,就在聖壽節當天動手,那日皇帝要在興慶殿宴請突厥和新羅使臣,群臣百僚都在,他必走不開,你把藥下在姑娘的茶裏,尋個理由給她告假,接應的人已妥,不出一個時辰就能把她送出去……”

  蕭逸生辰當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來。濛濛雨絲連綴天地,細密織就,驪山行宮裏一片灰靄霧影,飛簷瓊閣都顯得格外模糊。

  值得高興的是,素瓷總算安然到了行宮。

  太後那邊思女心切,與素瓷話了大半天的家常。

  當年先帝龍馭賓天,留下他們孤兒寡母,好多年太後都活得戰戰兢兢,看著幼小稚弱的蕭逸,生怕會讓人把他害了。

  蕭逸長到十歲,從來沒在宣室殿用過一頓膳,都是在祈康殿,母子二人一同用,外麵人送進來,試毒太監嚐過,高顯仁再用銀針測過,送到太後跟前,她還得讓身邊心腹再替蕭逸嚐一遍。

  而這個替蕭逸嚐毒的人便是隻小他幾個月的素瓷。

  如今蕭逸羽翼豐滿,日子已不同從前那般辛苦,可太後每每看見素瓷,總會想起過去那段母子兩相依為命孤苦飄搖的日子,待她也就格外感念親近。

  素瓷陪著說了一會兒話,看看更漏,笑道:“女兒回來還沒有去向陛下請安,如今大半日過去了,若是再不去,禮數上該說不過去了。”

  太後聽她提及蕭逸,不由得冷下臉,哼了一聲,沒好氣道:“咱們陛下如今可是長大了,不同於小時候,未必願意看見你呢。”

  素瓷自來時便聽翠蘊說了些太極宮裏的事,心中早有準備,溫和哄勸著太後:“陛下是最重情義的人,也是最孝順的人,女兒相信,不管再過多少年,他待女兒、待母親都會一如往昔的。”

  太後臉色緩和了些,想起蕭逸這些日子總給她送東西,還都是高顯仁親自過來送,想來是有意要跟她和好,再想到今日好歹是他的生辰,不好總置氣,便也就不說什麽,放素瓷過去了。

  素瓷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加上又是極謹慎穩重的性子,走路極慢,到了興慶殿前,侍女收起油紙傘,她見雨水順著飛簷落到地磚上,慢慢洇開,將地磚洗刷得油亮冰滑。

  她停在殿外,讓人去通報,沒多時高顯仁就親自出來,遞出臂彎讓素瓷扶著,小心翼翼地進了殿門。

  霽藍釉爐裏焚著龍涎香,乍一進門,馥鬱芬芳便迎麵撲來,嗅進去隻覺暖融融的。因聖壽至,帳子都換了喜慶的明紅色,以金線縷著如意祥雲紋,因天氣陰沉,殿內燃了燈燭,緋色光暈柔轉漫開,耀得人心裏暖暖的。

  素瓷剛站定要行禮,忽見楚璿撥斂著裙紗從禦階跑了下來,抓住她的手,“小姨。”

  她看著楚璿那美豔驚目的眉眼,有些恍惚。

  當初她剛剛得封郡主,宮裏的人都欽羨不已,從前平起平坐的姐妹見了她也得磕頭,明麵上都是恭賀道喜的笑臉,可背過身去總會生出些微詞。

  她生過氣。

  她自小便被送入宮裏,性格最是寬厚溫和,不爭不搶,有什麽好東西都想著一同當差的姐妹,有了錯處她也幫著遮掩。可如今,就因為她掙了個好前程,且不說這好前程還是當年用命換來的,就忙不迭把她過去的那些好都一概抹煞,嫉恨多得都快掩不住,也著實令人傷心。

  那個時候,倒是楚璿,見了她總會笑容甜甜,清清亮亮地叫一聲小姨。

  素瓷自忖沒有待她多好,隻是瞧著她小小年紀被送進宮裏,在深帷夾縫裏掙紮生存,還要看太後臉色,身體又嬌弱,動不動就生病,覺得她可憐,也就在太後為難她的時候幫著說了幾句好話。

  太後十分厭惡她,好話也不敢說太多,不過察言觀色,拿捏著分寸,少少地說上幾句,有時候管用,大多數時候都不管用。

  就這麽點微末之恩,卻被她牢牢記在了心裏,素瓷那時隻可惜,自己受封郡主後很快就嫁了出去,若是不嫁,留在宮裏,必會比從前更加護著她。

  想起這些往事,她看向楚璿的目光愈加柔波流動,溫聲道:“兩年不見,貴妃娘娘一切都好嗎?”

  楚璿笑吟吟回:“好啊,小姨也好嗎?”她將目光移到素瓷的肚子上,不由得流露出幾分羨慕。

  兩人你來我往寒暄了許久,素瓷恍然想起皇帝陛下還被晾在禦座上,忙要行禮,蕭逸搶先一步道:“你有了身孕,就不必多禮了。”

  素瓷便依言抬起了頭,打趣著笑說:“素瓷方才進來時,好像聽裏麵有爭吵聲,還想著這好好聖壽節,怎麽就吵起來了?”

  她最是會察言觀色,見蕭逸容色溫和,鳳眸含笑,看向楚璿的目光裏滿溢出柔情,絕不是生氣的模樣,才敢挑這樣的話頭,引兩人多說些話。

  楚璿拉著素瓷的手,先抱怨:“小姨,我好心好意送陛下生辰禮物,他可倒好,還嫌我做的醜,你給評評理,他怎麽能這樣!”

  蕭逸忙道:“朕可沒說醜,朕隻是說這腰帶有點太紮眼,顏色有點太亮,跟朕的衣裳都不相配,就這麽一句話你就生了氣,你脾氣也忒大了些。”

  素瓷笑著看向楚璿,卻見楚璿漲紅了臉,玉麵上漫過羞惱之色,拎著裙紗上前,氣道:“既然不相配,那還給我。”

  蕭逸手裏緊捏著那腰帶,靈巧地一轉身,避開她上來搶奪的手,笑說:“你送出來的東西怎麽能要回去?不還!”

  楚璿搶不過他,生了會兒悶氣,眼珠轉了轉,低下頭要去解腰間的玉玦,邊解邊道:“我把你的還給你,腰帶還我。”

  素瓷方才定睛細看,楚璿腰間佩的那塊玉玦上浮雕著曇花紋飾,質地上乘,碧綠通瑩,缺口處纏了層層紅線。

  若是沒看錯那應當是已故的仁獻太後留下的,是陛下生母留給他的唯一遺物。

  她重又看向蕭逸,暗自心驚。

  第30章

  隻是聽聞,皇帝陛下對貴妃甚是寵愛,但素瓷沒有想到,那傳聞中的聖眷優渥竟已到了這個地步。

  她自幼伴在太後身邊,亦是皇帝的近前人,十分明白他對於生母的感情,幼年時經常看見他捧著這枚玉玦入睡。

  此玉於他而言,意義非凡,今日竟可以送出去。

  素瓷收斂回心思,仰頭看向楚璿,她好似不知道這玉代表著什麽,還賭氣似得要往下解,蕭逸摁住她的手,聲音深沉:“璿兒,你要答應我,必須好好愛護這枚玉玦,不管出現什麽情況,都不能丟了它,更不能拿它來撒氣。”

  他的神情太過寧肅,讓楚璿不由得一怔,拆解絲絛的手在他掌心裏頓住。

  恰巧這時,尚衣局送來了聖壽夜宴要穿的衣冠,高顯仁領著內侍捧了進來,提醒道:“還有一個時辰就要開宴,陛下更衣吧。”

  七八個剔紅漆盤在內侍的手中依次排開,從素緞中衣到玄衣纁裳,從皂色雲錦長靴到垂旒冕,自是縷金嵌珠,光彩奪目。

  蕭逸將楚璿送的腰帶放進袖裏,起身,冉冉正巧也進來,走到楚璿跟前,低聲道:“娘娘,咱們也回去更衣吧。”

  從禦階下來的步子一頓,蕭逸看向冉冉,秀逸的眉宇稍擰,在額間擠出幾道紋絡。

  但也隻是一瞬,他立刻舒開,和煦地看向楚璿,溫聲道:“你去吧,換好了衣裳就快些過來。”

  楚璿應下,剛回身要走,卻覺腕上一緊,踉蹌了幾步,被蕭逸拉進懷裏。

  他靠近楚璿耳邊,聲音柔雋低緩:“璿兒,謝謝你,腰帶我很喜歡,這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個生辰。”

  楚璿心裏一動,仿若有暖流湧過,但猛然又反應過來,素瓷和內侍們還在,臉騰得一下紅了,輕輕將蕭逸推開,微低了頭,流露出羞赧之色。

  蕭逸緊凝著她的臉,美麵嬌嬈若春水流動,柔情眷眷難掩,滿眸皆情真,沒有半分作偽的痕跡。

  他心中久久懸著的疑竇轟然落下,些許輕鬆地想:他肯定是多心了,就算蕭雁遲勾結了那個冉冉有什麽圖謀,也未必是跟璿兒有關。

  素瓷含笑看著他們,亦斂衽告退,拉著楚璿出來。

  楚璿的衣裳早已備妥,鏽紅滾金邊的牡丹團錦襦裙,裙裾上綴著百餘顆圓潤流光的珊瑚珠子,頭麵配赤金鑲紅寶的釵鈿,看上去如團花錦簇般明豔璀璨。

  “小姨,你既是懷孕了,又還未滿三月,何必再大老遠地從淮西過來,你不來,太後和陛下也不會怪你啊。”

  楚璿老實坐著讓畫月和霜月給她敷麵,手裏撥弄著蕭逸送她的玉玦,同素瓷閑聊。

  素瓷那雅靜的臉上漾過一絲絲沉澀,隨即強斂去,勉強笑說:“郎中說胎像很穩,我也著實掛念母親和陛下,所以就來了,夫君也說,若身子有恙,索性就留在長安生產,等他忙過手頭的軍務,便來長安與我會麵。”

  聽上去日子過得很不錯。

  楚璿真心為素瓷感到高興,正對著銅鏡,眼角餘光瞟向她的肚子,那裏衫緞柔軟垂墜,平坦安靜,可裏麵卻悄然孕育著一個小生命,他與母親的血脈相連,慢慢長大……楚璿有著說不出的羨慕,卻又感到有些惆悵,歎道:“我什麽時候能有孩子就好了。”

  素瓷笑說:“貴妃這麽年輕,又聖寵正隆,遲早的事。”

  冉冉側過身從妝台前的螺鈿匣子裏取出泰藍瓷砵,裏麵是新研磨的桃花胭脂,取了些給楚璿勻麵,目光不由得瞥向坐在一邊的素瓷,忐忑不安,手心裏全是汗。

  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要開席了,她竟還賴著不走,待會兒若是要和姑娘一起回正殿,那豈不是要壞事。

  她歪頭看向擱在妝台邊的墨釉金沿蓮花淺口小甌,裏麵盛著些見了底的茶水,而那方藥包還在她的懷裏揣著。

  心下焦躁如炭蒸火煮,冉冉腦子裏轉了轉,心道豁出去了,裝作憂慮地看向素瓷,輕聲道:“郡主可還回太後那裏嗎?”

  話音一落,楚璿正戴了赤金鐲在腕上,明光流轉,瀝瀝作響,她伸手拉住素瓷的手,道:“你既已在興慶殿,就別回去了,同我一起去宴上吧。”

  素瓷正要答應,忽聽冉冉道:“隻怕太後會不高興吧。”

  兩人一怔,冉冉幾分膽怯幾分憂心道:“太後向來不喜歡娘娘,也忌諱自己身邊人跟娘娘走得近了,上次祈康殿的事還沒過去呢,她怕是為著常姑娘還在生娘娘的氣,聖壽大喜的日子,還是別招太後不痛快了。”

  素瓷親眼見過陛下對貴妃的寵愛之盛,覺得依照陛下那外表溫和實則強硬的性子,不會讓太後有機會欺負為難貴妃。況且她離宮時楚璿獲封貴妃已有年餘,她也見過那時陛下對貴妃的嬌寵縱容,貴妃雖年紀小,但心思玲瓏,冰雪聰明,就算太後有心為難,憑她自己的本事也能躲過去十之四五,剩下的自然就等著陛下來搭救。

  她覺得這丫頭實在有些杞人憂天,但人家既然已經說出了口,又是聖壽之日,婆媳間再生出些齟齬隻會壞了體麵,讓臣子們看笑話,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便起身要走。

  楚璿大概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心道蕭逸高高興興地過個生日,她還是不要給他惹麻煩,若是招得太後再動怒,又要他費唇舌去求情,那多沒勁。

  起碼今日,還是讓蕭逸安寧些吧。

  因此她也不留素瓷了,起身親自送她出去。

  妝容已妥當,隻穿外裳和往雲髻上簪那赤金蓮花步搖,步搖金實斤兩足,精雕細刻的蓮花瓣墜下幾縷金流蘇,正好落在腮邊,點綴著那嫣紅小巧的秀麵,說不盡的嫵媚風情。

  隻是有些沉,壓得楚璿都快抬不起頭。

  冉冉趁機道:“離開宴還有半個時辰,不如娘娘先歇歇吧,我看那外裳料子金貴,別壓褶了,先別換了。”

  畫月和霜月知道她是貴妃陪嫁,向來也不跟她衝突,見貴妃沒說話,也隻乖順地退出去。

  冉冉拿起墨釉小甌到一邊斟了滿杯的茶,轉過身擋住楚璿的視線,悄悄將紙包裏的藥投進去。

  “冉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