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作者:桑狸      更新:2020-07-08 03:33      字數:5259
  楚璿叫了她一聲,她忙過來,見銅鏡前的玉麵峨眉微斂,轉過頭來,頰邊金流蘇搖曳熠熠,“我覺得你這些日子有些奇怪。”

  給蕭逸織腰帶分去了楚璿大半的心神,剩下的小半還要防著別被他提前知道,驚喜減半,幾乎整顆心都在蕭逸的身上,無暇注意旁的,如今事情都做完了,可以靜下心來細細想一想,才覺出這些日子這個丫頭確有幾分古怪。

  冉冉正將茶甌遞給楚璿,手不由得顫了顫,濺出幾滴茶湯來。

  楚璿狐疑地盯著她,接過茶甌,飲了一小口,隨手擱下,道:“你有什麽事就跟我說,誰欺負你了?還是家裏有什麽?”

  冉冉見楚璿喝了茶,忐忑的心逐漸安下來,輕緩一笑:“沒有人欺負我,家中也都好,雁遲公子會替我照顧的。”

  聽她提及蕭雁遲,楚璿陡覺出幾分詭異來,她細想了想,想起前幾天蕭逸也曾經提過蕭雁遲,而且話題還是從冉冉身上移過去的。

  她腦子裏有些亂,有種複雜的、難以言說的不好預感生出,想再往深處捉摸,突覺頭沉沉墜墜的疼,一陣眩暈,散出去的目光漸漸模糊,看向周圍的物什都好似生出了金色的光暈,渙散渾淡,逐影飄忽。

  楚璿終於提起了她本該有、卻因情愛而丟失了的警惕,看向剛剛被她擱下的墨瓷小甌,將胳膊肘拐在妝台上,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不可置信地看向冉冉:“為什麽?”

  冉冉望著她,淚眼婆娑,傾身跪倒在她跟前,握住她的手,顫聲道:“姑娘,我想讓你離開這裏,你不能再陷下去了,你……你根本就不了解陛下。”

  楚璿隻覺荒誕,她不了解?就算她不了解,這也是她自己的事,決定該由她自己來做,何時輪得到旁人來置喙。

  可她的眼皮如灌了萬鈞鉛水,重重墜下來,渾身像被抽了筋骨,再使不上力氣,眼睜睜看著麵前冉冉那鮮活明媚的臉一點點變得模糊,蒼白,漸漸化在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裏……

  興慶殿上宴樂笙起,眾臣落座,宮女們魚貫而出,抬起甜白釉瓷盅侑酒。

  蕭逸飲過三旬,目光落在自己右邊空蕩蕩的坐榻上,神情幽沉。

  高顯仁最會察言觀色,感覺出皇帝因貴妃的缺席而不悅,正想出去問問怎麽回事,殿外的小黃門卻先從屏風後拐了出來,附在高顯仁耳邊低語。

  他回來,在悠揚鼓瑟的掩護下,躬身衝蕭逸低聲道:“貴妃娘娘那邊派人來說,她身子不適,今晚就不來了。”

  蕭逸麵容一片平靜,甚至唇邊還帶著方才應對臣僚祝壽時而微微噙起的笑意,眼中映出流波蕩漾的水袖妙影,那柔柔蕩開的波漪漸漸冷卻、僵滯,轉瞬間冰封千裏。

  “朕知道了。”

  寥寥四個字,高顯仁很是驚訝,往常陛下若是聽聞貴妃身體不適,哪怕不是立即趕到她身邊,至少也會派禦醫去看,從未像現在這樣,這般冷淡,漠然。

  他偷覷陛下,驚覺他握住酒樽的手緊緊繃住,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凸起,森森泛白。

  蕭逸仰頭飲盡杯中殘酒,衝高顯仁道:“你去告訴梁王,宴席散後留步,朕有話要跟他說。”

  高顯仁依言走下禦階,梁王看上去精神矍鑠,正神采飛揚地同左右閑話,一聽高顯仁這樣說,不由得斂卻笑容,略顯詫異地看向禦座上的蕭逸。

  蕭逸皮笑肉不笑地淺勾了勾唇。

  ……

  夜色如墨,冬雨初歇。

  蒼茫驪山被行宮裏的燈燭耀映得如天河,撒下了一把脈脈星光,在黑夜裏幽幽閃爍。

  幾個神策軍打扮的人抬著一方箱子快步從陡峭的山道走下,竟是一路暢通,無人阻攔。

  楚晏從山側的蓊鬱鬆柏裏閃出來,迎向蕭雁遲,焦切道:“都還順利嗎?”

  蕭雁遲抹了一把額間的汗,道:“順利,璿兒大概要醒了,再往前走就是禁軍的防線,咱們出不去,先抬她去我安排好的角房,等明天發現貴妃不見了,勢必會亂起來,到時讓她混在下山搜查的神策軍裏出去,神不知鬼不覺。”

  楚晏忙點頭,抬手招呼他預先安排好的家奴,從神策軍的手裏把箱子接過來。

  蕭雁遲回身朝那些神策軍作了一揖:“有勞各位弟兄了,他日我必相報。”

  神策軍還禮,毫不拖遝,腿腳伶俐地返身回行宮。

  蕭雁遲安排的角房正在驪山腳下,是換值的衛兵夜裏安歇之處,山腳鬆木茂密,綠葉亭亭如蓋,層層掩映著這一楹低矮屋舍,十分隱秘。

  箱子抬進去,家奴退下,楚晏和蕭雁遲上前把箱子打開。

  楚璿還倚在沿壁上睡著,被角房裏陡然亮起的燈燭一映,眼皮顫了顫,幽幽醒轉過來。

  她茫然地揉搓著眼,看向父親和表哥,腦子有些遲緩,許久,才漸漸想起昏迷前的場景,她心中一慌,忙四下環顧。

  這裏狹窄逼仄,還彌漫著一股濕潮的腐氣。

  楚璿一急,晃悠悠地從箱子裏爬出來:“你們想幹什麽?”

  兩人交換了下視線,楚晏站出來,道:“我們帶你走。我已向你外公請辭,不日就要攜家眷回南陽老家,我先把你送回去,讓你的大伯照顧你,到時隻等你兄長從麓山書院趕回,我們一家就可團聚。”

  楚璿隻覺一切虛幻至極,懵懂地看向父親:“這是為什麽啊?”

  “你外公已秘密聯絡駐守韶關的心腹愛將,更把你表哥蕭庭琛派去了淮西與範從賢爭權,種種動作來看,他是等不及要改朝換代了。陛下這些年積蓄羽翼頗豐,必不會坐以待斃。硝煙一旦燃起,那必是一場惡戰,到時候必定會把你牽扯進來的。璿兒,你必須走,再不走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楚璿搖頭,執拗道:“我不走,陛下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我不會再幫著外公害他了。”

  “你說什麽?!”蕭雁遲一個箭步衝上來,朝著她嘶聲吼道。

  楚晏扯著他的衣領把他掀開,上前握住女兒的肩胛,垂眸看她:“你這是什麽意思?”

  楚璿認真道:“我愛陛下,我要和他共患難。”

  蕭雁遲被她氣紅了眼,又要往上撲,被楚晏一橫胳膊打了出去,他踉蹌著後退,轟然一聲砸在屋角立的柴火上。

  楚晏被自己女兒的天真氣笑了:“你愛他?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楚晏閉了閉眼,耐下性子,和緩了聲音道:“你不要覺得這些年他寵著你,縱著你,他就是像你看到的那麽溫和好脾氣。當年他初登基在皇位上風搖雨墜,在一幫虎視眈眈的權臣下討生活,能走到今天,城府有多深,手段有多狠,絕不是你能想到的。”

  “璿兒啊璿兒,你再聰明,你也隻是個在王府深牆裏長大的女子,沒有見過外麵的血腥與險惡,可是陛下不同,他就是在血腥險惡裏長大的。你能保證這一生都討他歡心,投契他的心意嗎?若是不能,一旦惹惱了他,他從前有多寵你,往後對你就能有多狠。”

  楚璿抿唇睜大了眼看向楚晏,氣鼓鼓道:“哪有你這樣的爹,攛掇著自己女兒背棄夫君,還在背後說我夫君的壞話,你怎麽能這樣!”

  “不是……”沾了一身灰的蕭雁遲鍥而不舍地爬回來,小心躲避著楚晏的拳頭,伸出兩根手指指向楚璿,咬牙道:“冥頑不靈。我看幹脆打暈了,明天一早送出去,管她願意不願意。”

  楚璿扭頭瞪向他:“我告訴你,誘拐貴妃是重罪,你就算真不想要前途了,也得想想三舅舅,三舅母,你真想讓他們為了你擔驚受怕嗎?”

  “還有,若是外公知道了,你為了我不惜毀壞他的大局,你想想他以後還會信任你嗎?說你沒有前途那不是嚇唬你,沒有了梁王府的庇護,你這輩子就隻能是個莽夫,被大舅舅和二舅舅底下那幾個表哥壓得死死的,一輩子也別想翻身。”

  她口齒伶俐,像珠落玉盤般的幹脆爽落,蕭雁遲自小嘴笨,被她劈頭蓋臉一頓訓,語噎了半天,臉漲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瞠目看著她。

  楚晏攤開臂膀,拉開架勢:“行,你剛才提起你外公,爹就跟你說道說道。你說你想和陛下共患難就共患難了?你外公答應嗎?你別跟我說那是你的事,你可別忘了當初是他把你送進宮的,你知道背叛你外公的下場是什麽嗎?你知道他是如何對待叛徒的嗎?”

  楚璿愣愣地看著父親。

  “當年的徐慕便是你外公安插在先帝身邊的眼線,可他中途反了水,倒向了先帝和陛下的陣營,你知道他最後是怎麽死的嗎?”

  楚璿倒吸了口冷氣,驚愕至極,徐慕曾經是外公的人?

  “他率大軍入邵陽賑災,在落馬道被蕭鳶暗伏的兵馬以落石襲擊,最後死得連個全屍都沒有。陛下派神策軍搜山搜了整整三個月,隻找回幾塊腐爛了的屍體,還拿不準是不是他的。”

  楚璿隻覺原有想法受到了顛覆,愣怔了好半天,才道:“他怎麽敢?就算陛下那時年幼,可他到底是禁軍統領啊,蕭鳶如此惡毒,滿朝文武就這麽看著嗎?”

  楚晏的聲音一點波瀾都沒有:“你以為蕭鳶是如他表麵那般淺薄無知?他要去殺禁軍統領怎麽會明火執仗、豎他自己的旗幟?當時徐慕護送糧草入邵陽,因要借道與邵陽守軍發生了衝突,蕭鳶命其麾下大軍換上邵陽守軍的甲胄去截殺,查來查去也隻能查到邵陽守軍身上。”

  “而當時的邵陽郡守乃是常景的心腹,這事兒若要攤開來查,常景第一個要倒黴。而當時他是牽製你外公的重要輔臣,陛下和侯恒苑都想護著他,而若要護著他,這事便隻能不了了之。”

  楚晏目中晶亮,凝睇著女兒的臉:“一個禁軍統領,死無全屍,最後卻連一場公審都沒有,陛下能做的,就是把那幾塊不知是不是他的屍體埋進皇陵,讓他配享太廟,極盡死後之哀榮。”

  楚璿沉默良久,陡覺一股冷風從腳底颼颼的往上竄,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屋外夜風幽咽,伴著寒鴉嘶鳴,有一種淒涼於無聲息間罩下來。

  驀地,窗外傳入甲胄晃蕩的聲響,蕭雁遲忙到門外去看,快步退回來,衝楚晏道:“換值了,姑父你得快些走,這裏交給我,我會派人看著璿兒的。”

  楚晏將女兒摟進懷裏,輕撫了撫她的背:“璿兒,我知道你怪爹。當初我都把你偷帶出了梁王府,可半途還是被你外公的人給追了回去,眼睜睜看著他把你送進宮。如今,我是真的想帶你走,這龍虎之爭,權力傾軋,跟你又有什麽關係,憑什麽要你來遭這份罪。”

  說罷,他後退一步,拍了拍蕭雁遲的肩膀,道了聲“有勞”,推開門走了出去。

  深夜重歸於寂,楚璿垂眸看向一處默然許久,抬頭道:“雁遲,我不走,你放我回去。”

  蕭雁遲沒有像方才那麽激動,反倒整個人沉了下來,凝望著近在咫尺的楚璿,喟歎道:“璿兒,我還記得當初你說過,你不想進宮,你不想嫁給皇帝,為什麽才這麽幾年你就變了?”

  楚璿不知該怎麽說,甚至連她自己都沒有完全弄明白,情是從何而起……

  “你和他在一起三年就生出了感情,那麽是不是意味著你若是跟我在一起幾年,也會喜歡上我。”

  楚璿驀然睜大了眼,驚訝地看向蕭雁遲。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來握她的,卻忽聽窗外腳步聲疊踏,由遠及近,門哐當被踹開,禁軍訓練有素地退到門外三尺,隻進來兩個人。

  蕭逸和梁王。

  蕭雁遲下意識地將楚璿擋在身後,連連後退,而蕭逸就如一尊玉像般穩穩站在原地,目如沉淵,聲音悠淡:“蕭雁遲,你是太高估你自己了,還是太小看朕。”

  第31章

  屋內一片短暫的死寂。

  梁王目光沉沉地看向蕭雁遲和楚璿,冷聲道:“雁遲,你過來。”

  楚璿感覺到擋在自己麵前的蕭雁遲猛地瑟縮了一下,鎧甲上還沾染著寒夜的薄霜,磕到她的手腕上,涼意沁入肌膚,迅速在體內蔓延開。

  “爺爺……”蕭雁遲低叫了一聲,卻引來梁王隱忍已久的雷霆震怒,他厲眸瞪著蕭雁遲,陡然拔高了聲音,喝道:“你給我滾過來!”

  蕭雁遲回眸看了看自己身後的楚璿,窗外人影憧憧,劍光寒冽,禁軍已將此處包圍,他們沒有離開的可能了。

  他帶不走楚璿,也要盡最後一份力量保護她,此事是他一人所為,他一人擔。

  緊握住拳,上前,“爺爺,是我……”

  話音未落地,迎麵一陣疾風襲來,蕭雁遲狠挨了一巴掌,臉被打得偏斜,卻雙步深紮,站得紋絲不動,一聲不吭。

  梁王在來的路上思量過了,不管這事是楚璿勾引了雁遲幫她逃跑,還是雁遲自作主張,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這兩人正好犯在了蕭逸的手上,被人家逮了個正著。

  瞧著皇帝陛下這冷靜自若的模樣,恐怕早就有所察覺,一直隱忍著不發,專等他們行動,再來捉奸捉雙,拿賊拿贓……

  最絕的,蕭逸還拉著他一塊兒來。一個是他的外孫女,一個是他的親孫子,他總得拿出個處置,給個交代,不然等蕭逸這小王八蛋自己亮出獠牙,非得啃下他塊皮肉不可。

  梁王微眯了眼,射出些許冰冷殘忍的光,緊盯住蕭雁遲。

  孫子他有很多,不差這一個,要怪就怪他太魯莽,偏要去招惹蕭逸。這皇帝的心思之縝密惡毒,連他都得小心應對著,豈是這個心眼沒生全乎的小子能惹的。

  梁王打定了主意,道:“陛下,今日的事臣會給您個交代,璿兒是您的人,任憑您處置,我自己的孫子,我來辦。”

  說罷,他的手撫上腰間那浮雕麒麟的烏銅劍柄,視線瞄準了蕭雁遲的左胳膊,砍一條胳膊,這事就過去了,他要是個出息的,少條胳膊照樣能東山再起。

  蕭逸恍若未聞,隻麵無表情地盯著楚璿。

  屋中燭光微弱,落在蕭逸森白的臉上,泛著蒼冰般的光澤。

  在一瞬間,楚璿從那靜若寒潭的深眸裏覓到了一絲陰鷙殺氣,她偏頭看向外公,銀劍出鞘,迸出一截刺目寒光,腦中有根弦驟然繃緊。

  她明白了。

  蕭逸把外公帶過來,就是想讓他處置蕭雁遲。

  她腦子裏突然閃現出了三舅舅的樣子,上一次見他時已覺他老了許多,鬢角隱有霜線,眼尾攀上了褶皺,他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若是失了,定是會痛不欲生的。

  咬了咬牙,她撲上去,雙手緊摁住外公的劍柄,道:“外公,都是我的主意,是我逼表哥的。”